最後一次

本章節 5152 字
更新於: 2018-07-30
  這段路很長,怕一時半會走不到了,我便說要休息。顧淵不會累,他總走著走著就忘記了,我要是沒提醒他,他恐怕會一直走下去。
  我躺在睡袋裡,雖然很睏,卻遲遲無法合眼,這個環境太沒有安全感了。躺在洞穴裡,底下凹凸不平的,即使隔著睡袋還是會磕碰到,連翻身也不行。睜眼跟沒睜眼基本上是一樣的,什麼也看不見,空氣又冷又濕,我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陽光。
  顧淵坐在我旁邊,藉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在素描簿上畫起了什麼,我爬起來看,他又在畫鶴了。
  「你喜歡鶴嗎?」我問他。
  「不知道。」顧淵替鶴畫上一隻細細的腿。
  「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只是覺得,鶴很漂亮。」
  「那就是喜歡了。」
  顧淵不置可否地笑笑,喃喃說,在這世上待得越久,他遺忘的事就越多,現在,他已經沒辦法體會,所謂「喜歡」的意義了。
  「你……為什麼不去投胎呢?」我伸了個懶腰,轉動僵硬的脖子。
  「他們不讓我去。」
  「他們?」
  顧淵沒有回答,把鶴的最後一筆畫上,那是一隻展翅在空中飛翔的鶴,沒有眼珠子。我意識到這個話題不該繼續,道了聲晚安鑽回睡袋裡,依然沒有睡意,腦袋裡不斷重複播放著馬軍爺掉下去的剎那,我明明看得那麼清楚,卻總想不起來,他當時是什麼表情。
  馬軍爺是在養父去世之後最照顧我的人,每次我被黑道威脅的時候,第一個出來替我說話的是他,我被人誆了,損失二十多萬,去幫我討公道的也是他。馬軍爺沒有孩子,他把我當成兒子一樣疼愛,那時我總覺得,即使全世界都與我做對,他也永遠會站在我這邊。
  想到這裡,我才有了一點真實感,馬軍爺不在了,他不可能會回來了。他摔進了那麼深的溝裡,連屍體都找不到,往後的日子裡,還有誰會想起他,誰會去祭拜他。連我到最後,都還不曉得他究竟叫什麼……
  「小梁。」
  顧淵輕聲喊我,我睜開眼,故作鎮定地問他什麼事?他沒說話,默默地抽了兩張面紙遞給我,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哭了。我有些尷尬地接過面紙,抹去眼角的淚水。或許是心境改變了,養父死的時候我一滴眼淚也沒流,怎麼換到現在,我就這麼地哭了呢。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話,到了這種時候,一點也沒法遵守。
  我覺得喉嚨乾了,起來喝水,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掉過眼淚了。在古董街裡,生離死別是家常便飯,常常昨天還好好的人,隔天就在械鬥中死了,再不然就是讓警察抓去了,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日子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
  我參加過不少黑道大老的葬禮,沒有人會哭,也沒有人表現得難過,相反地,每個人的臉上,都多少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情緒,好像只是參與一件公事,絲毫不帶入個人感情。那樣的場面看多了,我也漸漸覺得,死亡並不是一件值得流淚的事情。
  但現在,已經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了,我這才明白,馬軍爺的死會帶來如此大的打擊,是因為現在的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渾身酸痛,眼睛澀得睜不開,我花了一些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洞穴裡。隨便拿了條毛巾擦臉,喝了幾口水就出發了,沒有多餘的空閒去休息,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兒,最後關頭了,不能馬虎。
  這裡大約已經離女媧墓的主體很近,一路走來都沒看見岔道,我的心跳快得連自己都有些難受,再等一會,就能見到李寧,這一切就要結束了。
  沒想到,顧淵居然停了下來,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前面沒路了!
  「怎麼可能!」我不趕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啊!怎麼會是死路呢!」
  「這不是死路。」
  顧淵敲了敲面前的土牆,說這土是被人為填上的,後面應該就是女媧墓。於是我們拿出鏟子,試著把那些土挖掉,出乎意料的土質很鬆軟,沒過多久土就鏟完了,底下是一扇對開的木門。
  這門已經腐朽得差不多了,上面坑坑洞洞的,從裡面吹出來森冷的風。我把門拆下來,裡面太黑,不知道有什麼,便試探性地伸出一隻腳,誰料到我竟整個人跌了進去。
  這個洞很深,離那門至少有十米,可我掉在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上,所幸沒有受傷。顧淵也跟著跳下來了,他體能果然很好,兩腳著地,姿勢非常好看。
  顧淵打開手電筒,說李寧就在這裡,我這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個八角形的空間。洞穴的每一面都立著一具棺材,有幾具已經被打開了,裡面是空的,一旁散落著一些像是碎玻璃一樣的東西,被手電筒照到會反光。
  在洞穴中央也有具棺材,不過形狀比其他的都還要細長,旁邊立著一座石碑,看樣子那就是兩隻大蛇個棺槨了。顧淵說這裡最初恐怕不只是個墓,還是一個祭壇,能讓人隨時進來參拜,所以道路才沒有被完全封死。
  真正讓女媧墓變成禁地,果然還是在李寧之後才發生的事。說到這,我問李寧在哪兒呢?顧淵把手電筒照向我,說讓我仔細看看,自己坐在什麼東西上面。我低頭,恰好對上了一張死白的人臉,我連忙跳下來,原來我正坐著一具屍體,而那具屍體就是李寧。
  李寧的棺材很小,方方正正的,祂雙手貼著大腿,呈現例證姿勢躺在裡面,穿一件白色小洋裝,整個人的基色調就是白,連頭髮也是灰白色的。我忽然開始耳鳴,打下陣魂釘的地方也像被針扎的痛,我聽見了刺耳的尖叫聲,李寧正在掙扎,祂正在掙扎著要出去。
  顧淵說我身體裡的李寧只有二魂六魄,還有剩下的一魂一魄留在肉身裡面,必須要讓三魂七魄完整,才能夠進行下一步。我艱難地問他,該怎麼做?顧淵說要先替我拔掉陣魂釘,這樣李寧才可以出來,他就拿出幾張黃紙,要我盤腿坐下。
  我坐下後顧淵要我伸出雙手,他把黃紙貼在打了陣魂釘的那兩個紅點上,又拿出一支細長像是吸管一樣的東西,憑空一甩,兩端居然冒出了火苗。他把火貼近黃紙,居然沒有燒起來,反而冒出了黑煙,他再把黃紙一扯,一根釘子就掉了出來。
  原來拔出來是不會痛的,枉費我還緊張了一番,之後其他的釘子也依序拔掉了,顧淵把它們收回口袋裡。我問那些釘子還能用?他答只要沒斷,用幾次都可以。
  沒了陣魂釘,李寧在我身體李更猖狂了,我的視線開始模糊,顧淵說時間所剩不多,得快點了。我才在想,不管接下來他要我做什麼,我都不會怕,誰知道顧淵指著李寧,要我脫光衣服趴在祂的身上,嘴對嘴。
  我說幹什麼需要這樣?他倒是有個很像樣的理由,說魂魄會從我的嘴裡爬出來,得讓祂們直接回到原本的身體,所以只有這樣,才能夠把魂魄一隻不少地打回肉身。
  跟一具屍體親吻,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光聽就要昏倒,我怯怯地問,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顧淵冷冷地說,想活命的話,就別再多問。
  於是我不甘不願地脫光了衣服,整個人趴在李寧身上,這麼近距離看祂的臉,我實在承受不了。若要形容,跟方才的殭屍比起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李寧的樣子就是個皮包骨,皮膚白得透明,甚至可以看見裡面的牙齒跟眼珠子。
  我無法估計自己到底得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礙,才有辦法與祂親嘴。我依照顧淵的話,撬開李寧的下巴,一股惡臭蔓延開來,我看見了祂的舌頭上長滿了白色水泡,說這不會有毒吧!顧淵便給了我一瓶東西要我抹在嘴唇上,我聞了下,味道很噁心,他說這是屍油,抹了便不會中毒了。
  屍體就算了還屍油,你他媽是想搞死我?可沒辦法,我外行,只能硬著頭皮把屍油抹在嘴唇上,然後就準備要接吻了。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我全身顫得厲害,在顧淵無聲的催促下,我閉著眼睛,終於與李寧嘴對嘴了。
  顧淵走了過來,我感覺他在我背上寫著什麼,有些癢,不過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背後,好模糊自己正與屍體接吻的事實。
  接著他就開始點我的穴,非常用力,我不曉得他用的是什麼工具,總之絕對不是手指,我甚至懷疑他是要把我的背戳出洞來。可他每點一個穴,我的胃就翻騰一次,耳鳴越發嚴重起來,我還在想,不會儀式沒做完,我就先掛了吧。
  此時我明確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沿著我的喉嚨往上爬,顧淵大吼,貼緊一點,別讓魂魄溜出去!我便伸手抓住李寧的頭,讓我倆的嘴唇緊緊地貼合在一起,那些魂魄像是蛇一樣,從我的嘴裡滑進李寧口中。
  忽然啪啪兩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迸開,再看,李寧睜開眼睛了,祂起屍了!
  「掐祂的喉!」顧淵大喊,我趕忙用兩手掐住李寧的脖子,祂不斷發出沙啞的吼聲,每做一個動作,全身的骨頭都喀啦喀啦地響。
  「我掐了,怎麼沒用啊!」
  「繼續!」
  顧淵站在我旁邊,結了幾個複雜的手印,點中李寧的腦門,這一點,祂的視線就對準顧淵了。李寧猛地站起來,我被甩到旁邊,顧淵一腳跨進了祂的棺材裡,不讓祂出去。
  這時整個山洞忽然開始猛烈搖晃,我想起煉屍人說的,山洞不會真要塌了吧!顧淵彷彿一點感覺也沒有,他拿出黃紙,好像是要封李寧的魂,卻被祂咬了脖子一口。顧淵悶哼一聲,跳出棺材,從口袋裡拿了一個小瓶子,沾了一點就地畫符。
  「別讓祂踏出棺材!」顧淵對我說。
  我趕緊上去,猛力把李寧壓倒,祂力氣大得嚇人,我實在敵不過祂,只好捅祂的眼睛。李寧慘叫一聲,山洞震得更厲害了,這時顧淵把我拖出來,李寧也想跟著,但顧淵在棺材周圍畫滿了符,祂一踩下去,全身都萎縮變成了黑色。
  顧淵趁這時過去把祂背後的針拔掉,又塞了張黃紙進祂嘴裡,整個過程不出兩分鐘,李寧的身體越變越小,最後那層皮像個布袋一樣鬆開,露出裡面的骨架。
  還來不及高興,新的危機立刻出現,越來越多的碎石落下,我們慌忙地收拾東西,爬到出口處,然後沒命地狂奔。
  隧道裡老早佈滿了石頭,我倆一路磕磕碰碰,見縫就鑽,繞了半天還遲遲繞不出去。不知道跑了多久,面前終於出現軌道,表示我們已經回到了出口附近了!
  我以為再過不久就能回到我所熟悉的世界,誰知道等著我們的,居然是無數的巨石和塵土,出口坍塌了,完全封死了。
  我絕望地跪倒在地,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還要發生這種事?
  剛才跑得太急,很多工具都沒拿出來,光憑雙手,是不可能把隧道挖通的。我們又回頭去找,還有沒有別的出路,可所有可能的出口都被堵住了,現在這座山成為了完全的密閉空間。
  我說咱倆不會要死在這了吧?顧淵搖頭,說旁邊積了點地下水,應該還能撐個幾天。剛才動靜那麼大,村民不可能沒聽見,他們一定會來救援的。
  在那種時候,我也只能相信他了。
  可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水已經喝完了,連手電筒都沒電了,依然沒有人來救我們。
  我躺在隧道裡,覺得這段日子好荒謬,明明只差一步,怎麼老天就跟我開玩笑了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兒待了幾天,只覺得我的生命應該要到盡頭了,這時候反而不覺得飢渴,整個人飄飄然的,好像在天上飛一樣。
  我動了動乾澀的嘴唇,擠出一句話:「顧淵,你在嗎?」
  「我在。」他的聲音一如往常,還是那麼沉穩。
  一瞬間我竟忘了自己為什麼喊他,想了想,便問:
  「你那時候說,我總有一天會知道,你保護我的理由……現在,我已經快要死了,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了?」
  他安靜了很久,然後,我聽到他說:
  「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說話了,別談這個,好嗎?」
  我沒來由地笑了,我感覺顧淵冰冷的手輕輕撫過我的眼皮,他對我耳語:
  「你的八字,我還給你了……」
  然後,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我被搜救隊抬出來,已經是一個星期後的事了,我在醫院裡醒來,手臂還吊著點滴,而且原本我以為死了的馬軍爺,居然就坐在我的床邊。
  馬軍爺說那個溝底下是一條河,他摔進去後馬上被河水沖走,一路彎彎延延就出了山,他還卡在洞口老半天,被路過的旅客發現,才撿回一命。
  我從來沒有那麼高興過,我告訴馬軍爺,李寧終於離開我的身體了,我也沒事了,然後整間病房裡的人,都看著我們倆抱在一起狂笑。
  笑完了我才想起來,顧淵怎麼不在?馬軍爺沈默了幾秒,說搜救隊沒有發現顧淵。顧淵的背包,還有煉屍人都不見了,唯一留下的,只有他那支硃砂筆。
  馬軍爺說著把筆遞給我,我愣愣地看了很久,那支筆上面沾滿塵土,筆頭也斷了,已經不能再用了。
  我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顧淵,去過他住的地方,卻已經人去樓空,我甚至不曉得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不過我把他的筆重新接上筆頭,裝在一個精緻的玻璃櫃裡,就放在我的櫃檯左邊。我總覺得,有朝一日他還會回來,然後,我就能把筆還給他。
  一轉眼五年了,他沒有回來,那支筆,也就成了我的鎮店之寶。
  每每有人問起這隻筆的由來,我總不曉得從何說起,那時我就會想,總有一天,一定要把這段經歷寫下來,讓他們好好看一看。
  只是一想到故事那麼長,就有點懶得動筆。直到最近我的當鋪在整修,整整兩個月都不能開張,才終於有時間好好地去寫它。
  為了寫這個故事,我花了許多時間去回想、思考,盡可能地還原了我當下的心境。但畢竟都間隔了五年多,有些細節連我自己都忘了,所以為了保持劇情流暢及精采,免不了有些加油添醋的地方。
  但大致上,這依然是真實發生過的故事,信不信由你。
  其實寫這篇故事,還有另一個用意,我希望能讓顧淵知道,我在等他。當然,要他看到這篇文章的機率微乎其微,所以我要請坐在螢幕前的各位幫個小忙。
  如果你曾經在街上看見過一個總是穿著長大衣、不修邊幅,畫著沒有眼珠子的鶴的男人,請務必要聯絡我。
  我的故事到這裡全部說完了,很遺憾的,它沒有續集,或者說,它的續集,得等我見到顧淵之後,才會開始。
  我們有緣再會,祝,平安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