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錯位的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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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3-26
  第一次見到完全沒被霧所遮掩的日出。

  米諾能透過胸膛的起伏感受的內心的激動。

  從全然是墨色的漆黑、到微微沾上的深紫色光暈、到靛色與腥紅彼此渲染直至汙濁──灼熱的橘紅於此時眩目的切開周遭的濁色,萬綹金黃的絲線再緩緩擺盪、纏繞裹覆住太過耀眼的紅──巨大的、白熾的圓盤就這樣被金橘色的繩索吊起,先前的深紫與靛青也重回天空的舞台,四周輝映著,上演將夜色驅剿至地平以下的最後聖戰。

  沒有灰色單調又濃稠窒悶的漸層,首都的黎明時分就是如此璀璨豔麗而潔淨。或許米諾會決定在此久居,彷若終於找到了心靈能徹底依戀的寓所。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美麗與富足不是米諾渴望的。

  當然,美的事物便是好的──這樣的信條米諾仍堅信著。

  但美麗需要是由自己將心底感受的、身體刻痕的那些難以名狀的「夢」所再塑造而成的,因此被外物強加的「美的現實」對米諾而言毫無意義。

  這也令米諾疑惑,為何首都的日出會給米諾一種宏大建築、美術館藝術品、或著身穿特別訂製的名牌套裝的黑幫笨蛋那種,「我就是要讓人覺得美」的惱人意象呢?

  縱然不是特別親近自然的人,米諾總覺得自然界的事物應該要給人某種純粹而混沌,有時甚至是野蠻殘忍的印象。望見一隻叼著死麻雀殘缺不全身體的貓兒,米諾未必會覺得美,但那般未加雕飾的感受才能成為美的素材,也才是米諾所認為的「現實」。

  畢竟,「現實」的涵義不該是撇去所有操縱,我們感知事務的原始面貌嗎?一定要是「美」的現實,只能說是硬要把某人的「夢」強加給所有人的蠻橫霸道而已。

  不知道拉岱爾明白這點嗎?

  米諾猜測到作為「朋友」,拉岱爾一定盡力想弄清楚他所謂的界線──那並非是「美」或「醜」的界線,恰恰相反,那其實更像是決定何者為「美」、何者為「醜」的權力──而那權力只准米諾擁有。因為那即是米諾之所以為米諾的關鍵。

  米諾不需要他人為自己尋找美,也不需要幫忙自己消滅醜,更不能接受他人命令自己去做這些事。他渴望的僅僅是創造的素材,也就是真正赤裸裸的現實而已。拉岱爾用先前的資料證明他能提供如此條件,所以米諾才答應他讓成為自己的「朋友」。

  這樣的米諾很自私嗎?

  想必是自私到令人憤怒的程度吧。

  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的笨蛋對米諾這麼壞。

  不過沒關係。

  米諾不對任何人負責,所以能為所欲為。因此,米諾也沒資格要求他人的溫柔。米諾也不需要。

  如果是壞人,米諾就戰鬥或逃跑;如果是好人,米諾就利用和創造。

  拉岱爾究竟何時會發現呢?

  真正的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美。

  就因為不美,所以創造一切的美都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為了自己。

  所以吶。拉岱爾。

  如果我們做不成「朋友」的話。

  就只能成為「敵人」了唷?

  望著升起的朝陽,米諾暗自在心中許下了約定──

  

  隨著朝陽探入房內,躺在沙發上的拉岱爾感到些許的心煩意亂。

  沒道理呀。

  今日怎麼看都像是秋季節慶尾聲的慵懶周末。

  但這股不祥的預感是……

  或許是為了抵銷那份不安吧,拉岱爾沒來友的回想起了昨日那次兩人共進的晚餐。

  看著拉岱爾煮出的豐盛佳餚,米諾彷彿就像隻嘗過魚罐頭後,便發誓不再去獵食老鼠的貓兒般,用絕對稱不上優雅但流露出十足感動的模樣吃著拉岱爾覺得平凡無奇的餐點。

  這位少年平常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呢?

  根據蕾妮雅的調查,米諾的背景幾乎是一片空白。儘管在戶政所能找到他約是在兩前以「依親」的名義來到舊城的,卻從未查到任何親人的資料;米諾本人的身分則因為出生於外地而無法查閱,關於學歷、成長環境與現在的經濟來源都是團謎,簡直就像──

  就像是能隨意出現又任意消失的幽靈一般。

  為何他會對艾米爾幫如此憤怒也無從知曉。

  至今為止的行動彷若都是在賭博般,若走錯一步即全盤皆輸。

  老實說,這並非拉岱爾慣有的作風。

  為了獲得現今的職位與上級的全權信任,他依賴的是審慎計畫與損益評估,而非仰仗某位性情不定的少年的藝術家脾氣。

  當初究竟是為何,自己會興起要蕾妮雅去調查米諾的念頭呢?

  應該是──

  電話鈴聲大作。

  …...最近似乎接起電話總沒好事呢。

  但拉岱爾可還沒忘去作為「指揮官」的職責。

  對啊,自己是「幫派特別對策小組舊城區指揮官」拉岱爾呀。

  打起精神、嶄露微笑,每件事都在掌控之下,沒問題的。

  拉岱爾接起了話筒。

  「我是蕾娜,辦公室遭到攻擊──等等,先別問問題──姐姐正在聯絡其他組員,目前確定卡拉克和托曼受了重傷──我們現在待在西區的旅館,米諾在你身邊嗎?如果你有甚麼動作要快,否則我們就要被永永遠遠趕出舊城了!」

  啊啊。

  ……幫派特別對策小組舊城區指揮官…...

  似乎就要失業了呢。


  拉岱爾和首都西區第四分局裡的熟人借用了會議室。

  確切而言,這場會面完全出於他的意料之外。

  就在蕾娜掛斷電話後,拉岱爾爾第一次的感到恐懼了。

  失去一切的恐懼。

  當拉岱爾自薦要從首都維安特遣隊調離到新成立的小組時,他的同事們都用一副「拉岱爾你瘋了嗎」的表情望著自己。

  「看清現實啊!難道你想白白斷送大好前程嗎?」

  他其中一位同期的警官曾如此說道,但拉岱爾只覺得可笑。

  他就是太清楚現實所以選擇調職的。

  所謂「維安特遣隊」其實就是首都的富人們用以充實門面的衛兵而已,是對歷史悠久的貴族親衛隊的拙劣模仿。

  自從內戰後王政制度廢除,那些發了戰爭財的財主旋即把最後一點國內留存的貴族文化都粉碎、絞爛、再擠香腸似的將之雜亂的混合包裝為自己喜愛的惡俗。

  陷入政爭混亂的議會自然樂見金錢挹注於治安領域,就算是表象也好。這能讓政黨在全力運用投資人的金援彼此攻訐之時,也不至於招致首都內中產階級的怨懟,畢竟他們的確是受到「保護」的。被財富的城牆所保護,並註定活在美侖美奐又腐敗不堪的都城中,成為快樂的奴隸。

  當然,那個遍及全國的「幫派對策小組」充其量也是張政客不甘不願折扣兌現的支票,以安撫為幫派所苦的各地民眾的怨氣。拉岱爾聽過不少地區的小組全是由尸位素餐的特權警員所構成,將之視為從幫派利益中分一杯羹的跳板;雖然有極少數以小組名義進行的整肅行動,那也只是地方政府不得不替幫派鬥爭的失敗方收屍而已──這樣詭異的場景在不少省分遠離權力中心的小縣市可是司空見慣──為了要在由幫派把持的選舉中獲勝,基層政府人員彷彿都被指派為黑幫的擦鞋童般,對之畢恭畢敬,而當權者則時刻戰戰兢兢地維持與數個幫派間的關係,以防押錯寶而玩火自焚。

  繼續視這樣的「現實」為理所當然的人,才真的是瘋了吧?

  拉岱爾之所以選擇舊城的小組,最大的原因就在於它是「新成立」的,亦即各式腐敗的氣息尚未傳入其內,自己做為領導者也不會處處制肘,而特別小組一向無所作為的偽裝也能讓敵人掉以輕心──只要組職成員為自己精挑細選,那麼一個不受政府與幫派控制的、完全獨立的反幫派勢力就有可能集結。

  然而──

  然而。

  「沒想到問題還是出在內部啊。」

  「你很驚訝我是背叛者嗎。拉岱爾?」

  「不……我只是對於自己竟如此低估你的才華而感到遺憾。」

  「──薩托。」

  此時坐在拉岱爾對面的正是帶著眼鏡,金色長髮全數整齊得梳理在後頭的薩托。他身後還有一位高大精壯,狀似手下的男人護衛著。看來薩托在那兒層級並不低。

  「你究竟是怎麼加入卡雷尼亞幫的?」

  雖然首都治安極佳,但這並不代表沒有幫派盤據於此。

  老實說,把卡雷尼亞稱作幫派明顯是錯誤的,但其他人類能想出的詞彙也同樣不貼切──你能說它是間公司、是支軍隊、是門宗教、是種革命、是組織犯罪、是人類陰影的寫照、是慈善家、是政府、是國家、甚至是惡魔或救世主──但就是找不到一個能完整敘述卡雷尼亞的詞。

  或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真正明白它所涵蓋的全部意義,卡雷尼亞似乎是個獨立的星球,你如何用望遠鏡觀測都比不上實際的登陸它,但一旦著陸,你便成了它的一部分──就如細胞之於個體,你成了卡雷尼亞,你代表著卡雷尼雅,你的生與死都是為了卡雷尼亞。

  薩托原來擁有這種覺悟。但為什麼?

  「拉岱爾,我想你多多少少能明白吧。」

  薩托談論這件事的語氣,就彷彿討論著過去兩人共同有過的某個好友。

  「我呢,從以前就覺得到哪兒去都格格不入。雖然天生擁有容易親近他人的特質,但我很早便明白這能力並非是要讓我與他人互助互惠,而是讓我從它人身上『剝削』甚麼……情報也好、金錢也好,有時甚至是生命。」

  「我不明白也不想去和自己以外的事物產生連結,只一味地搜刮身旁的所有──老實說,這讓我覺得自己很糟,也不明白自己是誰或需要甚麼……直到遇見了你們。」

  講到這裡,薩托揮了揮手,指示站在椅子後頭的手下暫時離去。

  「敢問我是否讓你經歷了某種改變?」

  拉岱爾掛著慣有的微笑,十指交叉疊握的雙手卻不自然的緊繃。

  「首先,是你兩年前來到檔案室來找我時,你滔滔不絕說了的那些夢想……」薩托像是回憶著當時場景般的略闔起眼瞼,雙目閃爍著一絲鮮有的懷念之情,「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無法化為資訊的言語。」

  「然而,真正改變我的是稍晚的事。」

  「拉岱爾,你還記得那次對希威斯幫的肅清行動嗎?」

  「……還像昨天一樣的深刻呢。」

  拉岱爾的表情十分暗沉,好似他已明白到接下來薩托要講述甚麼。

  希威斯幫活躍在舊城與另一個省份之間的邊界村鎮,專門對過道舊城前往首都的運輸車輛進行勒索和挾持。

  那時拉岱爾來到舊城已有半年,十分明白憑現有資源絲毫不能對抗深根於此地的艾米爾幫。恰巧那時與海產公司的交易剛開始進行,而希威斯幫依然不知好歹的騷擾過境的貨車,還不清楚拉岱爾底細的艾米爾幫於是派人「要求」小組對希威斯幫展開肅清。

  「這是給你們一個證明自己效忠於『眼睛』的機會。」傳話的那人用著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他就是日後被延攬為線民的莫羅斯。

  而拉岱爾認為那是個突破口。

  藉著對付希威斯幫作為掩護,拉岱爾將自己裝扮為優柔寡斷又無能的菜鳥警官,讓薩托作為聯絡人,一邊推諉搪塞一邊向艾米爾幫請求人手支援,趁機佈下屬於自己的情報網。

  同時擁有薩托的情報、拉岱爾的頗析、再加上初次嶄露頭角的蕾妮雅的間諜能力,希威斯幫輕易地落入他們所設計的包圍網內。

  諷刺的是,由於此次任務是為了收集艾米爾幫的情報,拉岱爾也想繼續維持無能的表象並減少人員損失,外加艾米爾幫內部極度渴望碾碎這些愚蠢的背叛者,最後的「逮捕」行動竟然是由艾米爾幫的人負責指揮的。警方派去的人數甚至比艾米爾幫的還少。

  對於警方或艾米爾幫的人來說,拉岱爾都只是某家不知名公司的「總經理」而已。警方如此認為是因為無知,艾米爾幫如次認為是因為蔑視。

  結果。

  就在行動預定的結束時間。

  一封給「親愛的總經理」的信從傳真機內緩緩吐出。

  「背叛者已全數殲滅,願他們汙穢的血在『眼睛』的烈火下得到淨化。」

  然後。

  「至於那些警員,作為這段日子打擊背叛者不利的懲罰,『眼睛』將一視同仁的處決他們。願他們來世還有洗刷汙名的機會。」

  在那之後,拉岱爾花了一年才重新拾回組員的信任,以及自己的信心。

  但薩托卻被徹底改變了。

  「拉岱爾,你擁有很優秀的能力來將雜亂無章的『現實』還原回人們所想的『夢』,但可惜的是,並非是所有的『夢』都會變化成『現實』,你想靠著蒐集『現實』來揣測他人,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夢』。」

  「我自幼以來的疑問其實是,既然人人都活在『夢』中──你也是,拉岱爾──那麼自己拚命收集『現實』究竟是為了甚麼?」

  「我抱著好奇心加入了你們,然後才漸漸理解到自己──原來唯一能激起興致的是觀看沉浸在自我的『夢』裡的人們察覺到『現實』時的反應。」

  「老實說,那次看見你如此痛苦的表情的時候,我十分開心。」

  薩托的臉上掛起了誠摯無比的笑容。真的,我真的很開心。

  拉岱爾的反應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最近總是嘆氣呢,看來二十四歲實在是老了呀。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總想藉著情報來推論人的心思,但並非所有想法都會是可蒐集的情報,所以這招本質上是沒用的,繼續相信自己的拉岱爾就是笨蛋,所以我要跳槽──大概是如此?」

  ……那麼比自己又大一歲的薩託大概是超級老人了。

  難怪俗諺說人越老越頑固且幼稚。

  「我說啊,薩托,以前的我們真是臭味相投啊。」

  「你能理解就好,拉岱爾。」

  唉……

  到頭來人總是莫名其妙地走在一起,又莫名其妙地踏上相異的道路呢。

  薩托從來沒背叛過任何人,因為他本就只效忠自己的「現實」。

  就算到了卡雷尼亞幫,薩托也仍舊是肆無忌憚地設著眼線,將各式各樣連自己都不懂為何重要的資料收集成冊吧。

  「如果有空的話,順道來我家喝杯咖啡吧,我們可以互相交換一些有趣的『故事』。」

  「有何不可?」

  拉岱爾的微笑裡已沒有先前的緊張,那是純粹對朋友的選擇祝福著的笑容。

  好啦。

  敘舊也該結束了。

  「那麼我們來談正事吧。」推了推眼鏡,薩托的眼眸也恢復為深不可測的沉著。

  「從幾天前我給你的報告中,你已經看出艾米爾幫要把極大資本投在成衣業了吧?」

  的確,從廠房的人力成本與原料開支的大幅上升,還有薩托的竊聽報告,就知道艾米爾幫即將在這領域豪賭一番。

  ……沒想到那會成為薩托的最後一份每月報告──拉岱爾腦中閃過的並非這種多愁善感的話,而是對於薩託言下之意的揣測。

  「卡雷尼亞幫和這件事有關嗎?」

  薩托微笑。看來自己猜對了。

  「是的,因為艾米爾幫想讓首都數個知名品牌──包含你身上穿的那個牌子──選用自己控制之下的成衣廠。當然,首都的事就是卡雷尼亞幫的事。」

  「能請你告訴我合作條件是甚麼嗎?」

  「呵呵,一語中的。不過其實你已經知道了,拉岱爾」

  甚麼?

  難道──

  「卡雷尼亞幫次想測試艾米爾幫有沒有排除障礙的能力嗎?」

  「這也是我進入到卡雷尼亞幫後才知道的行規。的確,唯有具備無法被挑戰的資質,卡雷尼亞幫才承認良者可以平起平坐。」

  「那麼莫羅斯的事……」

  「對,是我把他拱出來的。」薩托滿臉自然地說道,畢竟,他在拉岱爾麾下也幹了不少次這種事,「這也算是給艾米爾幫的一點甜頭吧。」

  「照目前狀況看來,拉岱爾你們快要被『排除』了唷?」

  不是為了挑釁,薩托的問句中是滿滿的、純粹對結果感到有趣的興致。

  「對了,你帶回來的名喚『米諾』的少年,我也很好奇他接下來的行動。難得有人是你難以操縱的呢。」薩托補充了一句。拉岱爾則勉強壓下要嘆氣的衝動。

  「其實在來赴會之前,我心裡在想的也是米諾的事。」

  拉岱爾拾起桌前的紳士帽,苦笑著戴上。

  「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孩子究竟為何吸引我呢……」

  「別急,拉岱爾,就像我也花了很久,才想清楚你吸引我的原因。」

  「朋友,那還真是我的榮幸呢。」調侃了他一句後,拉岱爾邊旋開會議室的門。

  「後會有期。」

  「嗯哼。後會有期。」

  快步走在警局鋪著花崗岩的地板上,拉岱爾不禁撇了眼腳下的模糊映影。

  此刻的自己是甚麼表情呢?

  猶疑、緊張、灰心、不安、還是怨懟呢?

  他究竟是怎麼看待薩托這個只認識了兩年,卻認為會長久待在彼此身邊的「朋友」呢?

  拉岱爾感覺到,在剛才的對話中,薩托說的都是謊言。和自己一樣。

  那都是真實無比的謊言。

  但為什麼呢?

  我們兩人想掩飾的究竟是甚麼?

  這答案能在米諾身上找到嗎?

  如果可以…….

  如果時間能在更充裕些……

  在那一刻,只要那一刻也好,拉岱爾似乎真的成功將更重要更重要的事都拋在腦後,專心地想著自己與他人、自己與自己之間所潛伏的、沒說出口的秘密到底有多少。

  然而他最終放棄了,因為在秘密之海中只會越潛越深,直至全然的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