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迴-Sechszehn- 結合-ENGAGEMENT- (03-3)

　　大廳的燈光頓時變暗，安排與起始儀式舞會時一模一樣。在一連串震撼鮮明的四分音奏出後，緊接著第一和第二小提琴交錯的上升音階，二人乘著旋律，從原地併換步轉為優美的右轉步。美麗的一圈又一圈，看似是因著華麗的旋律而自然地翩翩起舞，但其實一切都是依照記憶的重現。上次共舞的記憶，深深烙在路易斯的身心上，每一下舞步他都清楚記得，而今天，他將要藉著重現舞步，解開心裡的謎題。

　　他的舞步瀟灑而有活力，而布倫希爾德的踏步雖有爾雅之色，但在轉圈時的步法卻華麗而輕快。在不停上落的八分音階後，迎來高昂的二分音，二人不約而同地先是往右旋轉，再回轉到左邊，並在音階下降時適時跳出原地轉步，呼應旋律的轉變。之後低沉而有魅力的第二主題奏出，二人心有靈犀，蜿蜒似浪的迂迴步、爽快的右轉步、高速的旋轉步，像流水一樣連綿不斷，一絲不亂。可能因為跳過一次，又或因為多了這一個多月來的認識，路易斯感覺二人間的默契多了，非但覺得舞步比上次更為流暢，還開始感覺到她在舞步間流露的感情改變。

　　上一次，他感覺自己彷彿是被她拉著跳；但這一次，他充分感覺到二人間沒有主次之分，他帶領著她，而她也引領著他，不再是誰想取得誰注意，或是誰想吸引誰，而是理解對方的關係。樂曲隨著旋律的推進，越發激昂，他們的舞步也更為奔放，彷彿看不到身旁其他貴族的視線，已經全然投入到這個如同萬花筒一樣奇幻魅惑的世界，眼中只有對方。

　　剛起舞的時候，布倫希爾德一直記掛著路易斯所說的話。路易斯那句「別再把我遺留在森林裡獨自一人」令她頓時記起他在安凡琳城堡與她道別時那一反常態，閃縮的態度。把這段記憶與那句話連接起來後，她的心立刻一沉。

　　她表面上正跟隨著路易斯的腳步翩翩起舞，但心裡卻正被不安而弄得亂作一團。

　　雖然早就猜想到，但聽見路易斯親口表明知道自己當天的意圖時，她心裡仍然感到震驚。她開始擔心，要是夫人得知路易斯識穿了計劃，日後的部署有機會全部作廢，她會怎樣懲罰自己？而她更憂心的是，路易斯到底會如何看待自己？

　　她今天必須要下手，取路易斯的性命，這樣自己才能活下去。現在他識穿了自己並非對他一往情深，那麼她還會有下手的機會嗎？

　　但，我真的能夠殺死他嗎？這是我希望的嗎？

　　少女舞動著，擺盪著，動作看起來是那麼的華麗，視線一直定在路易斯雙眼上，但腦內正努力地壓抑著情緒，進行艱辛的推算和決定。

　　而路易斯，在共晉第二首舞曲期間，心裡也有不少的想法。

　　他作出如此特別的安排，為的是經由舞蹈測試布倫希爾德，她是否真的忘記了在起始儀式舞會上發生的事。她的舞蹈華麗、輕快，但少了那種自己曾經為之著迷的不羈，那種「黑」之美，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深海般深邃，又穩重的海藍。他解釋不到為何會有這種差別，可能是對她有更多認識後，不再被黑髮幻象帶來的誤解影響。鈴蘭的香氣一直在他身邊圍繞，不停勾起他的回憶，但布倫希爾德的眼神卻一次又一次的把他從記憶中喚醒。

　　剛才路易斯說出那句暗示自己知道她有意把他丟在精靈之森的話後，她的動搖，他都一一看在眼內。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這讓他確信了，那是事實。史卡蕾亞和諾凡蘭卡的話是對的，她那天真的是想取自己性命。

　　那麼為什麼又要來救我？把我丟在森林幾天不管，讓我死在那裡不就成功了嗎？

　　縱使布倫希爾德看著他的眼神沒有變改，但他從她的手上隱約感應到，她的心正不安著。他下意識地更為握緊她的手，希望能令她穩定下來，下一瞬間才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甚麼。

　　帶著交錯又複雜的思緒，二人一同穿過艷麗的樂段後，來到緊接而來的輕鬆爽快樂段。二人的舞步隨著旋律的轉變變得活潑，在臨近第一節完結時的一顆短音，不同於上一次，二人互相牽著手，一起往前跳了一下，緊接之後一連串流暢的左轉步，直到第二節的最後一顆短音，路易斯在往左轉的同時，把布倫希爾德高高捧起。

　　跟上次舞會做出同一動作時的感覺一樣，世界彷彿靜止了。從下仰望她的面容，沒有了面具的遮擋，路易斯清楚看到她那雙因驚訝而微微張大的雙眼，以及那對欲言又止的雙唇。此刻，他從心感到她正在閃耀，而儲藏在回憶中的情感也一湧而上，擦亮他的眼睛。

　　他的心跳得很快，心裡有股感情快要湧出來，那不只是驚喜、讚嘆，而是更深的愛慕。他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邂逅她時，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神；他又記起在起始儀式上對她打招呼時，那雙優雅但冷淡的雙眼；舞會上那看透一切的成熟眼神，首次在大宅約會時的憂鬱眼神，第二次見面時追問自己的迫切眼神，以及在森林中找到自己時露出的感動眼神，都一一在他的眼前浮現。他不肯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他敢肯定，這些都是屬於她的一部分。

　　拋開一切思緒，安靜地注視著她，路易斯終於記起，自己當初愛的到底是甚麼。

　　她優雅、高貴、美若天仙，但又有自卑、內向的一面。路易斯曾經對自己說過，充滿獨特內涵的才是真正的美麗。這些都是屬於她的獨特，而他就是愛上了這種如同萬花筒一樣，多面又真實的她。他愛的，不是安凡琳女公爵，不是精靈女王，而是布倫希爾德，就只是她而已。

　　她想加害自己是事實，但焦急地尋找自己的行蹤也是事實。如果她是想裝模作樣地尋回自己，那麼大可以不用自己出手，請其他水精靈尋找不就好了，事後也不用連連道歉。要勞煩到她本人不眠不休地找，理由應該只有一個──她真的關心自己的生死。

　　路易斯心裡仍有掙扎，但想法漸漸扎實起來了。

　　至於布倫希爾德，俯視路易斯，她覺得自己看到世界最華美七彩的瞬間。

　　會場幾乎漆黑一片，只有路易斯的捲髮和雙瞳眩目耀眼。注視少年那雙看自己看得入迷的雙眼，以及那張因驚嘆而無意識地微微張開的口，布倫希爾德頓時記起常常在心中浮現，那道柔和的光。她不想失去它，更不希望親手葬送它。

　　她還在猶豫之際，小提琴音再次響起，把眾人帶回樂曲的第一主題，也把二人喚回現實。路易斯輕輕放下布倫希爾德後，立刻牽著她往右踏步。縱使他的內心仍然複雜，但其舞步卻越發奔放。二人互相緊緊牽著對方的手，抱著對方的腰，乘著內心豐沛的感情、壯麗堂皇的音樂，轉出一個又一個完美的圓，之後更放開雙手，互相圍著對方身邊旋轉。若說起始儀式上的二人就像一對紅和紫的雙生玫瑰，那麼現在他們更像是太陽與海，相依而生，相互映襯。

　　二人跳出一連串高速連綿的右轉步和左轉步後，長高音一響，這首奇幻的樂曲也就劃上句號。燈光一亮，眾人清楚看見路易斯和布倫希爾德的動作都定在最後一刻，他們是多麼的合襯，能夠再次欣賞到這道注入靈魂的美麗舞蹈，可以親眼見證精靈女王與眾不同的舞技，貴族們都忍不住大力拍掌，深表感激。掌聲把二人拉回現實，他們立刻收起手，有禮地對周圍的貴族點頭表示謝意。

　　「不如我們到一邊談兩句吧。」路易斯指向舞廳的一角，邀請布倫希爾德前往。

　　布倫希爾德點頭同意，路易斯也就在眾人的目光下帶她離開舞池中心。途中他趁機和站在附近的彼得森打了個眼色，並用眼尾偷偷向後瞄了一下，發現歌蘭果然在不遠處看著自己。

　　找到一個不會被他人輕易打擾或偷聽到的位置後，路易斯鬆開手，微笑地問道：「剛才這樣的安排，有否令你記起起始儀式舞會上發生的事？」

　　「嗯，有點熟悉。」布倫希爾德微微低頭，用手掩著紅唇，輕輕笑著。

　　「能夠再次與你共舞，我很高興。」路易斯一聽，笑得更燦爛了。

　　「我也是。」布倫希爾德仍是不記得曾經與路易斯共舞一事，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跳過舞。首次經驗，她感到新奇，撇開心裡的憂慮，其實挺高興的。

　　這時，一位僕人端來兩杯紅酒，兩隻杯的外型都是一樣的，玻璃酒杯，杯邊是雕有花紋的金框，今晚所有來賓使用的酒杯都是一樣的款式。紅酒的顏色看起來一樣，只有路易斯知道兩者的分別。

　　時間到了，他暗暗呼了口氣。

　　他雙手取過兩杯酒，有毒的在右手上，而無毒的則在左手。

　　「這杯，給你的。」路易斯遞出右手上的酒，要交給布倫希爾德。但正當布倫希爾德要伸手接過時，他的手卻頓住了。

　　看著杯中看似無毒的紅酒，路易斯不停問自己，真的要這樣做嗎？

　　也許他仍未能完全相信布倫希爾德，她應該還有事情瞞著自己，但自己對她的愛意是真的，也至少相信她對自己應該有一份情。

　　他想到今天早上在教堂立下的誓言，他願意愛她、保護她，這一切都出自內心，他不想淪為謊言。

　　但父親的吩咐怎麼辦？

　　他再次用眼尾的餘光一睄，歌蘭正金睛火眼地看著他所在的方向，嚴密地監視著兒子是否有遵從自己的吩咐。路易斯頓時感到喘不過氣，他不敢再看，不知不覺間把杯柄握得更緊。

　　這次落空的話，歌蘭定會對他完全失望。路易斯十分清楚，要是他這次再完成不到父親的要求，那麼他一輩子就不能再得到他的認同，甚至會被當作棄子看待，再得不到理睬。

　　父親的認同對他來說是珍重之物，但這樣值得自己違背誓言，將喜愛之人的性命獻上作交換嗎？

　　而布倫希爾德看著兩杯酒，心裡也是五味雜陳。

　　她用那雙能力看透元素構造的精靈之眼留意到，路易斯遞給她的那杯酒並不是普通的葡萄酒。她沒辦法在一時間完全分析成份，但從路易斯突然打住的動作推測，裡面可能含有對自己極為不利的元素。

　　如果他想取我性命，那麼我也只能行動吧。

　　一定要完成夫人的吩咐，對不起，但我要活下去──

　　她定睛看著路易斯左手上的酒杯，酒看起來沒有改變，但已經被她用精靈之眼遠距離埋下一條元素術式，只要酒進到體內，便會凍結器官，不出一天便會喪命。

　　路易斯深知再拖下去，只會令布倫希爾德的疑心越來越大。他的心仍在天人交戰，自己的愛意和父親的認同，兩邊都無法取捨。

　　既然我是齊格飛家的人，發了誓要完成齊格飛的夙願，唯一一個方法就是依照父親的說話行事吧──

　　但真的要為了他人的期盼，而眼睜睜看著自己所愛的在手上流走嗎？


　　──「記住，一定要依自己的想法行動，別被他人左右。」


　　就在路易斯要屈服於歌蘭的命令時，突然羅倫斯今早對他說的話在耳邊響起。彷彿瞬間得到力量，他回過神來，一口氣把右手酒杯裡的酒一口喝完。

　　他彷彿感覺到彼得森正露出驚訝的神色，也清楚感覺到歌蘭發出的怒氣，但此刻他再沒有迷惑。他依照自己的想法作出了選擇，也準備好迎接後果。

　　布倫希爾德也怔住了，她沒想到路易斯居然把要給自己的毒酒一口氣喝掉，有點錯愕地看著路易斯。路易斯以為她是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倒，他把左手上的酒杯遞給她，並對她露出燦爛的微笑。

　　布倫希爾德默默地接下酒杯，不知道該如何作出反應。

　　「布倫希爾德，就算你不記得，但我對你的愛仍然由始到終，而我相信你。」卸下強行戴上的偽裝後，路易斯用一句簡短的話把自己的決定告知。說話聽起來沒頭沒尾，他覺得布倫希爾德應該會覺得他奇怪吧，但把話說出口後，他的心是滿滿的。

　　這是他依從自己的心所作出的決定，他無所畏懼。

　　布倫希爾德聽畢，頓時明白了意思。她心裡內疚，卻又感到感動。她舉起酒杯，解除術式，一口把那杯本來要取路易斯性命的酒喝完。她和路易斯一同把酒杯交回到僕人的托盤上，並相視而笑。

　　她心裡的那道光選擇了她，而這，就是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