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約定
本章節 11700 字
更新於: 2021-01-30
遙遠的約定
神鳴家從鷹森市來到楓央市後，過了大約半年。
由於神鳴家和櫻庭家就在隔壁，祐和亞澄不只上同一間小學，甚至同班，兩人之間的情誼就這麼快速建立。
還記得認識亞澄三個月後，祐便會說：我去找亞澄玩、我去亞澄家一起寫功課、我去亞澄家一起做勞作。
半年過後的現在，除了上述那些，還要加上：我去亞澄家看電視、我去亞澄家吃點心、我去亞澄家幫忙打蟑螂⋯⋯等等。祐的母親——真雪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只差「我去亞澄家吃飯、洗澡、睡覺」沒說了。
這天下午，祐的父親——峰樹去月影聽取狩刀的例行報告後回到家，來到客廳見家裡只剩真雪一個人，不禁狐疑地問道：
「我們家兩個兒子呢？」
「全跑去隔壁看電視了。」
真雪用手掌撐著下巴，有些厭煩地說著。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年養的兒子已經開始忘恩負義了。
「嗯～是噢。」
但峰樹聽完，卻滿不在乎地退出客廳，就這麼往樓上走去。
「欸，你等一下。」
真雪隨後從客廳追出來。她叫住峰樹，並跟上他的腳步，一起走上樓梯。
「你不覺得你兒子這樣不太好嗎？」
「哪裡不好？」
兩人各提出一個問題後，繼續往二樓走去，來到主臥室。
「成天往女生家跑啊。」
「亞澄還不是會跑來我們家。」
「是這樣沒錯⋯⋯不對啦！」
發現自己差點順著峰樹的邏輯走，真雪立刻踩了煞車，發出一聲大吼。
峰樹見著有趣，於是語出調侃：
「哈哈，我猜猜⋯⋯妳現在是在嫉妒亞澄嗎？」
他一邊說，一邊脫下外套，並從衣櫥中拿出衣架。
「才、才不是！」
「媽媽，你這樣不行喔。我們家兩個小孩是男生，遲早會把媽媽拋在腦後的。」
峰樹說著，將外套掛回衣櫥中，卻引來真雪不平的聲音：
「⋯⋯衝著你這句話，我開始想替你生個女兒了。」
「哦，可以啊。」
然而峰樹聽了，卻是喜出望外。他馬上關閉衣櫥，興沖沖地來到真雪面前。
「那我可以好好期待今晚嗎？」
他一邊開口，一邊摟著真雪的腰，拉近雙方距離。
只見真雪眼明手快，從旁抓住床上的枕頭，就這麼擋在她和峰樹之間——更準確地說，是擋住峰樹悄悄靠近的嘴。
「⋯⋯老婆。」
這個舉動讓峰樹不滿地嘟起嘴巴。
「什麼事，親愛的？」
「妳這樣我們生不出女兒耶。」
「哎呀，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女兒？」
「我只知道付諸行動會有二分之一的機率，但現在這樣絕對是零。」
「那我可以直接告訴你，你有女兒的機率就是零。因為我沒有再懷第三胎打算。」
「什麼？妳怎麼能這樣？說好的女兒呢？」
「誰跟你說好了！三歲小孩都聽得出來，我不是認真的！」
真雪說著，拿著枕頭直接往峰樹臉上擠。
「那可不一定，我們家的三歲小孩燿嗣聽了，搞不好會很開心地問妳：『我要有妹妹了嗎！』妳想想他那天真、開心的臉龐，妳忍心讓他失望嗎！」
「唔呃⋯⋯這⋯⋯」
因為峰樹那麼說，真雪在一瞬間想像了那副光景——卻在三秒後回神，發現自己又被峰樹牽著走了。
「你不要再鬧我了！」
見真雪幾近歇斯底里的大吼，峰樹卻只是用小指塞住耳朵，不以為然地反問：
「哎唷，如果不是女兒的問題，不然是什麼嘛？」
「問題打從一開始就不在女兒上！是你兒子！」
「哎，好啦好啦。」
峰樹知道不能再繼續鬧下去了，因此收起玩心，強勢地搶過真雪手上的枕頭，將它放回床上，先以行動展現自己要認真面對真雪的問題了。
「我知道妳是擔心祐的能力會失控，但比起擔心，我反而希望妳能替他高興。他曾經三個月都不講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現在好不容易恢復成這樣了耶。去隔壁鄰居家玩這種小事，妳就讓他去吧。」
「我很開心啊。就是因為開心，才想避免事情重演嘛⋯⋯」
「欸，真雪。」
峰樹說著，伸手將真雪摟在懷裡。
「當初我們決定搬家，就是希望有個平靜的生活不是嗎？妳擔心的事情，我全丟給月影傷腦筋了，而他們也確實解決了這些煩惱，所以妳少操點心，學我把問題都丟給他們吧，不然這樣很浪費喔。」
「哪裡浪費？」
「妳還記得嗎？我們當初結婚的誓言。」
「現在說這個做什麼⋯⋯？」
峰樹不顧真雪的疑問，逕自往下說：
「我們說好了，要建立我們自己的生活，要好好享受生活。我和月影扯上關係，不是為了讓妳更操心。我知道這很難做到，但我希望妳一點一點放下，享受和我的生活，和孩子們的生活。這才是我們最想要的，不是嗎？」
「⋯⋯⋯⋯」
真雪抬頭看著峰樹，想起他們結為連理那天，兩人一起立下的誓言，這才稍稍放鬆了緊繃的肩膀。
她很感激峰樹一直記得他們的初衷，感激峰樹如此為她、為孩子設想，感激峰樹是個這麼溫柔的人。
所以她靠上峰樹的胸膛，感受著他的暖意，試著讓自己信任月影，也信任他這個決定。
「好吧⋯⋯我沒辦法馬上做到，可是我會努力。這段時間你要負責吸收我的不安⋯⋯」
「是是是⋯⋯」
峰樹無奈地回應。
隨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勾起嘴角的弧線，古靈精怪的笑著說：
「欸欸，如果妳還是很擔心⋯⋯」
「怎樣？」
「就跟我一起研究怎麼生女兒——唔嘎！」
話還沒說完，峰樹的側腹就受到一記強烈的肘擊，瞬間倒在地板上，完全沉寂。
真雪則是就這麼丟下峰樹不管，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出房間，前往廚房準備等等要拿去櫻庭家的點心。
※
櫻庭家的客廳中。
祐、燿嗣、亞澄三人坐在地板上，專心望著電視。亞澄的媽媽——理緒則是坐在沙發上，笑吟吟地看著眼前三個小孩。
電視正好播出廣告，內容是站前廣場的懷特節燈飾宣傳。
「哇啊，好漂亮！」
「真的耶！」
亞澄和祐輪番讚嘆。
「這個是什麼啊？」
祐指著電視問道，卻招來亞澄一陣驚愕。
「咦？祐同學，你不知道嗎？」
祐以搖頭代替回答。亞澄見狀，豎起食指，開始解說：
「這個是懷特節的活動。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前一週開始，站前廣場都會做這種裝飾，還會有一棵很大的裝飾樹擺在那裡喔！」
「十二月二十五日⋯⋯啊，是降誕祭啊。」
「降誕⋯⋯祭？」
聽祐口中說出一個陌生的名詞，這回換亞澄滿腹疑問地看著祐。
「在我們那邊是叫這個名字，我記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偉大的人的生日。」
「偉大的人是誰？他做了什麼？」
「這個嘛⋯⋯」祐抓了抓頭。「我也不知道。」
亞澄聽了，噗嗤笑出來。
「你都不知道，那就不算紀念了嘛。」
「那天是我的生日喔！」
這時燿嗣跳出來，表示那天是他的生日。
亞澄也順著他的話，繼續往下說：
「哦，所以是紀念燿嗣的生日嗎？」
「對！」
說完，三個孩子捧著肚子發出大笑。
理緒在一旁看了，覺得非常欣慰。
回想起半年前，她的女兒還不會發出這種笑聲。在神鳴家遷移過來，亞澄認識祐之前，他們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溫馨、明亮的氣息了。
一想到此處，理緒就很感謝他們。
「那祐同學，你們那邊還會把這天當成祭典慶祝嗎？雖然已經沒人記得是誰的生日了。」
「不會喔，大家都是和喜歡的人一起過。我也是以前聽爸爸說過，才知道原本是為了紀念偉人的生日。」
「這樣啊，那跟我們一樣呢！」
亞澄興奮地笑道：
「我們這邊也是跟喜歡的人一起過！所以祐同學，你那天要不要跟我去站前廣場看燈飾？我們一起去看裝飾樹！」
「咦⋯⋯」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邀約，祐不禁愣在原地。
「呃，可是⋯⋯這個節日是跟喜歡的人⋯⋯」
沒錯。
懷特節是情侶的盛會，也就是所謂的情人節。他們兩人只是鄰居、同班同學，要是被認識的人撞見他們一起出去，豈不是告訴他人「他們的關係不止如此」嗎？
祐才剛因為一場騷動被迫轉學，現在可不想掀起什麼波瀾。他已經決定，凡事能低調就低調了。
「咦？為什麼？我喜歡你啊，所以可以一起出去吧？」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理緒把才剛喝下去的茶全噴了出來，然後彷彿想再確認自己的女兒說了什麼，叫了她一聲。
「亞⋯⋯亞澄？」
但亞澄似乎沒聽見，繼續開口逼問祐：
「還是說，祐同學不喜歡我？你討厭我嗎？」
她探出身子，逼近祐的身體，睜大了水汪汪的雙眼，就這麼看著祐。
眼見這種光景，加上對方還一臉不安地問是不是討厭她，祐完全慌了手腳。
「沒、沒沒沒沒有！我沒有討厭妳！我喜歡妳喔，但我說的是——」
「既然喜歡，那就可以一起去了啊！對吧，媽媽？」
祐的話都還沒說完，亞澄一反上一秒陰沉的表情，興沖沖地轉頭徵求理緒的意見。
見亞澄根本沒搞懂「喜歡」的意思，理緒只能發出尷尬的笑聲。
「啊⋯⋯哈哈哈⋯⋯」
自己的女兒竟這麼少根筋，理緒總覺得有點對不起坐在原地一臉為難的祐了。
看著祐對自己釋出的求救眼神，理緒實在是於心不忍。
——唔唔⋯⋯他的眼神讓人好良心不安。
之所以覺得良心不安，是因為理緒已經做好捨棄祐的準備了。畢竟如剛才所說，亞澄已經很久沒這麼興奮了，就算方向錯誤，理緒寧可將錯就錯，也不願潑女兒冷水。
所以只好對不起祐了。
「你們⋯⋯高興就好。」
理緒的話才剛說完，祐那雙求救的眼神瞬間轉為絕望。
——不知道以後亞澄回想起這件事，會做何感想？
理緒一邊這麼無奈地想著，一邊悄悄在心裡對祐道了聲歉。
「我！我也喜歡哥哥和亞澄姊姊！所以我也可以去吧？」
這時燿嗣舉起手，彷彿宣告加入戰局一般，大聲說出自己的主張。
理緒感覺得到祐聽見這句話的瞬間，腦袋越來越混亂，臉色也越來越蒼白了。
「那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吧！」
「好！」
然而天真二人組完全沒注意到祐的表情，只顧著自己興奮地討論當天要什麼時候集合，什麼時候出發。
看著他們三個人，理緒可以預見祐的未來大概就像今天這樣，被他們兩個人耍得團團轉吧。
話又說回來，有燿嗣跟著，總比祐和亞澄兩人單獨前往要好。就算被認識的人瞧見，至少可以藉此光明正大地表示他們真的只是鄰居關係。
——只可惜，那孩子好像還沒發現這一點。
理緒看著祐如芒刺背的表情，不禁覺得有趣，也就把這件事藏在心底了。
「不好意思——」
想著想著，真雪的聲音從客廳落地窗外的庭院傳來。只見她一手拿著一盤草莓大福，一手輕敲落地窗的玻璃。
「哎呀。」
理緒見了，立刻上前開窗。
「真雪小姐，妳怎麼來啦？來，快進來。」
「我拿點心來給孩子吃。不好意思，我家兩個小鬼頭成天來你們家打擾⋯⋯」
「哪裡，別這麼說。我跟亞澄都很高興。對吧，亞澄？」
理緒一邊招呼真雪入內，一邊轉頭詢問亞澄。
「嗯！我最喜歡祐同學了！你想每天來都沒關係喔！」
但亞澄的這句回答，再度超出理緒的預料，殺得祐一陣措手不及，只能在原地支支吾吾地不知該說些什麼。
此時峰樹在家中看著真雪從人家庭院的落地窗入內，忍不住吐槽：
「走大門啦，真是的⋯⋯」
雖然他嘴上這麼說，臉上卻是一副欣慰的笑容。
因為他明白，這是真雪和理緒友好的表現。這讓他再次覺得，來到楓央市真是太好了。
※
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當天。
「⋯⋯三十八點七度。」
「嗚嗚⋯⋯」
「你今天還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真雪收起體溫計，摸了摸床上男孩發燙的額頭，安撫似地叫出他的名字。
「燿嗣。」
祐站在床邊，擔憂地看著身體被蓋在厚棉被之下的燿嗣，隨著他不斷發出難受的呻吟，祐的心裡跟著七上八下。
「不要⋯⋯我要跟哥哥一起⋯⋯跟亞澄姊姊一起⋯⋯」
「你這樣沒辦法出門啦，乖乖躺在床上，好嗎？」
「不要⋯⋯我要看星星⋯⋯樹上的大星星⋯⋯！」
說著說著，燿嗣焦急地哭了出來。
真雪看了，只能無奈地笑。對小孩子來說，如果不隨時跟著某人在一起，就會產生「被丟下」的不安。這點真雪很清楚，但他說的話，卻讓令人匪夷所思。
「樹上的大星星？」
「他說的應該是站前廣場裝飾樹上面的星星吧。之前我們一起在電視上看到的。」
祐補充說明。
「這樣啊。那燿嗣，你跟媽媽一起看電視好不好？」
「嗚⋯⋯不要⋯⋯我不要⋯⋯！嗚哇啊啊啊⋯⋯！」
「哎呀⋯⋯反而害他哭得更厲害了。」
真雪發出搞砸的聲調。她這才會意過來，自己說的話簡直就是宣判要祐丟下他一樣。
「傷腦筋，這下該怎麼辦⋯⋯」
就在真雪煩惱之際，祐伸手抹去燿嗣臉上的淚水。
「燿嗣，別哭了，會更不舒服喔。」
「哥哥⋯⋯」
「你不要擔心，哥哥去幫你把星星拿回來，這樣你就可以在家跟我一起看了。」
「真的嗎⋯⋯？」
「嗯，真的。所以你乖乖在家等我回來吧。」
祐笑著摸了摸燿嗣的頭，試著讓他放心。
燿嗣看著祐好一會兒，最後終於放鬆緊繃的表情和身體，疲憊地眨眨眼睛，允諾祐的提議。
「⋯⋯⋯⋯好⋯⋯我在家等⋯⋯我等你⋯⋯」
「嗯。好好休息吧。我馬上就回來。」
說完，祐和真雪走出房間。
「祐，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樹上的星星是人家的裝飾品，不能拿耶。」
「媽媽放心，我不會亂來的。我會去商店買看起來很像的東西回來。亞澄說過，有些人家裡也會放裝飾樹，所以店裡應該有在賣。」
「這樣啊⋯⋯那你等一下，媽媽去拿錢給你。」
「啊，不用了。」
祐在第一時間叫住轉身就要回房間拿錢的真雪。
「我的零用錢還夠，就當作是我送燿嗣的生日禮物吧。」
語畢，祐抓了抓頭補充：「雖然一樣是花你們的錢啦⋯⋯」
見祐這麼懂事，真雪不禁覺得欣慰，回頭將祐摟在懷裡。
「媽媽？」
「祐真是個可靠的哥哥呢。」
「因為之前的我太不像樣了⋯⋯」
祐一邊苦笑，一邊說著，真雪立刻猜到他說的是半年前的自己。
真雪一直都知道，祐自從恢復之後，就對自己添盡麻煩的那段日子感到非常愧疚。
但那明明不是他該負的責任。現在的真雪明白，當時發生的事情並不是任何人的錯。所以不該有人回頭尋找戰犯，也不該有人感到愧疚。
那天峰樹說得對。這樣「太浪費了」。
新生活好不容易擺在眼前，如果始終回首那件不必再追究的事件，那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沒有這回事。」
所以她的手臂多用了點力，將祐緊緊抱在懷裡。
「你和燿嗣都是我們家最棒的孩子。」
「媽媽⋯⋯」
「喂——亞澄在門口叫人囉⋯⋯」
這時峰樹踩著樓梯上來，正好撞見母子二人緊緊相擁的畫面，不禁愣在原地。
「呃⋯⋯孩子的媽？咱們的小孩只是要去站前廣場約會，值得這樣十八相送嗎？那改天他要出去跟女人過夜怎麼辦？」
「才不是，你這個蠢男人！」
「我我、我才不是去約會！」
雙方情急之下各自吼出一句話，峰樹看了，只能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對自己莫名被吼感到無辜至極。
「祐同學！」
祐一打開家門，就看見亞澄站在圍籬外。她一見祐走出來，便回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亞澄撐著傘，身上穿著羊毛外套、長褲和雪靴，頭上戴著毛帽，脖子圍著圍巾，手上的手套也沒缺席，可說是全副武裝。
外面正在下雪，從她嘴裡吐出的雪白氣息，和那些從天空緩緩落下的結晶襯托，讓眼前的人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嬌弱可愛。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雪下這麼大，妳怎麼不到我們家裡面等？」
「因為我很熱嘛。都是媽媽啦，硬要我穿這個、戴那個的。」
俗話說的好，有一種冷叫做媽媽覺得很冷。儘管亞澄已經用盡全力抵抗了，還是無法阻止理緒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風。
但聽見女兒抱怨，站在一旁的理緒也不甘示弱開口：
「拜託，現在在下雪耶，要是吹風就更冷了。妳這孩子就愛橫衝直撞，去年還不是去撞樹，然後被樹枝上的雪埋到發燒嗎？還有啊，一樣是去年的事，妳——」
「啊啊啊啊啊！不可以說啦！祐同學都聽到了！」
亞澄慌慌張張地丟下手中的傘，不斷揮舞雙手想阻止理緒繼續爆料。
看她們這樣，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妳真的去撞樹嗎？呵⋯⋯哈哈哈哈哈！」
「討厭！媽媽都是妳啦，害我被祐同學笑了⋯⋯！」
亞澄氣得鼓起腮幫子，持續向理緒抗議。
祐於是彎腰，拿起剛才被亞澄丟在地上的傘，就這麼撐在她的頭上。亞澄這才停止責備理緒。
「祐同學⋯⋯？」
「放心吧。亞澄妳很可愛。可是妳要是一直罵阿姨，會變成醜八怪喔。」
祐說完，亞澄就像深怕自己真的醜化一般，雙手隨即捧著自己的臉頰。那副樣子也非常可愛。
「那我們走吧！」
「咦？燿嗣呢？」
「他發燒了，現在在睡覺。」
「這樣啊⋯⋯」
「所以我想去買裝飾的星星回來送給他。亞澄，妳知道哪裡有在賣嗎？」
「嗯，我知道。」
亞澄點了點頭回應。
「那麻煩妳先帶我去買，然後我們再去廣場。」
祐說著，伸出手示意亞澄牽手。
亞澄看了，也開心地抓住祐的手。
「嗯！」
「那我們走了。」
祐撐著傘，牽著亞澄的手，就這麼回頭看著峰樹、真雪和理緒。
但真雪看著他們，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擔憂。
「路上要小心喔。不要跟陌生人走喔。記得不要逗留喔。八點前要回來喔。如果碰到什麼事，就打電話回來喔。」
從前在鷹森市，因為治安關係，他們晚上幾乎不會出門，更別說讓兩個才七歲的孩子自己上街。
但在這個楓央市，因為身為要塞都市，平常就有警察和月影的隊員在外巡邏，治安相對優良，理緒甚至已經習慣差遣亞澄到商店街買東西，所以看到真雪的反應，她反倒覺得很奇特。
真雪說完，祐便笑嘻嘻地回答：
「我知道啦。放心吧，今天是千封和天夜⋯⋯啊。」
但說到一半，他就放開亞澄的手，摀住自己的嘴，一臉「搞砸了」的表情。
今天是千封和天夜擔任他的護衛——這種話怎麼能正大光明說出口呢？
自己一瞬間說溜了嘴，讓他不禁開始心慌，拚命想著該怎麼矇混過去。
只見亞澄狐疑地看著他。
「祐同學？」
「沒、沒什麼！我們快走吧！不然時間就沒了！」
「哇！等一下，別拉我⋯⋯！祐同學！」
就這樣，兩位小朋友開始了今天的冒險。
※
「沒了？」
「嗯。」
「沒了！？」
「對。」
「真的沒了？」
「⋯⋯小朋友，你要我講幾次。」
這裡是商店街的雜貨店，祐墊高腳尖，攀附著櫃檯，直問老闆：「東西真的沒了？」惹得老闆逐漸失去耐心。
「如果你可以在我店裡找到，要我免錢送你都可以。」
「怎麼會⋯⋯」
祐不可置信地佇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裝飾樹的星星都沒了。
別說星星了，就連其他飾品也售罄。
這下子該拿什麼東西回去給燿嗣？
「祐同學，沒關係。前面還有店，我們再過去問問看！」
亞澄急忙抓住祐的手，帶著他就要走出這家店。
「——沒用的，小妹妹。」
「咦？」
卻因為店長這句話，兩人的腳步戛然而止。
「其他店家應該也都跟我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
「基本上，裝飾樹這種東西只會擺到今天，本來就不會有人現在才來買飾品，所以我們也不會留太多庫存。然後——」
店長伸出食指，指著某個方向。
「不久之前，月影已經把剩下的庫存全買走了。」
「咦？」
聽到月影兩個字，祐發出疑惑的聲音。
月影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買這種飾品？要買來幹嘛？
「聽說是上頭想辦派對慰勞底下的人，但太晚決定這件事，為了不讓一般民眾買不到飾品，才會挑這種不會有人買的時候，把全部的庫存掃走。」
「什麼派對⋯⋯」
祐可沒聽說這件事。
不對。
為了擬定護衛計畫，祐早就報備過今天的行程了。說不定他們是因為知道自己沒有空，才沒有提起。
「請問⋯⋯叔叔知道策劃這件事的人是誰嗎？」
「啊？你問這個幹嘛？我想想⋯⋯應該是參謀吧？剛才來掃貨的人就是他啊。」
映良先生——————！
如果現在周遭沒人，祐多想大聲吼出來。
「事情就是這樣，小朋友就快回家吃飯吧。」
店長甩了甩手，將人趕出店外。
「⋯⋯⋯⋯」
祐和亞澄失落地走出雜貨店，思索著下來該怎麼辦。
要買別的東西回去嗎？
祐的腦中才剛浮現這個想法，又馬上甩了甩頭否決。
燿嗣是個固執的孩子，一旦認定的事，就不會輕易改變。如果他帶回去的不是星星，今天家中恐怕會不得安寧。
「既然這樣⋯⋯」
殺去月影好了。
照店長所說，月影那裡有很多裝飾品，只要跟狩刀或映良說一聲，區區一個小飾品，他們應該不會吝嗇。
得到結論後，祐準備展開行動——卻又在下一秒發覺這個計畫行不通。
因為亞澄也在這裡。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確實可以正大光明到月影交涉。但如今他和亞澄一起行動，他要怎麼向亞澄解釋呢？
就算狩刀在檯面上算是峰樹的友人，那也僅止於此，祐和他並沒有任何私交。要是貿然前往，不只自己的身分會有曝光之虞，還可能給狩刀帶來麻煩。
「怎麼辦⋯⋯」
明明去月影討要是最方便、可靠的辦法，現狀卻不允許他這麼做，實在讓人很沮喪。
「嗯？」
這時候，祐的腦中再度閃過一個想法。
月影。
沒錯，關鍵就是月影。
祐猛然抬起頭，然後左右張望，尋找應該就在附近的人們。
下一秒，他很快就發現了。
千封和天夜就站在左側的暗巷內，千封也正好和他對上視線。
「千——哇啊！」
正當祐開口要呼喚千封時，他感覺到有一股拉力扯著自己，讓他跌跌撞撞地離開原地。
「亞⋯⋯亞澄⋯⋯！」
「我們去廣場那邊看看！我記得有些人會在那邊擺攤！」
「等⋯⋯等等！」
叫千封和天夜回月影拿就好了——畢竟亞澄也知道祐和他們兩人是朋友，只要假裝在這裡巧遇，然後拜託他們回月影拿裝飾品出來，這件事就能圓滿解決。
但祐的話還沒說出口，亞澄就不由分說地打斷他：
「不能等了！萬一他們收攤了怎麼辦！」
「不是⋯⋯亞澄，妳聽我說哇啊啊啊啊！」
亞澄反射性咬緊嘴唇，彷彿不甘心就這麼放棄，拉著祐就往前衝刺，完全沒注意到祐似乎有話想說。
另一方面，站在不遠處的千封見祐那詭異的行徑，歪著頭開口：
「欸，他剛才好像看了這邊一眼耶。」
「是你看錯了吧。還有，你的眼睛不要死盯著護衛對象，要看周遭啦。是要我講幾百遍？白痴。」
天夜冷冷地回道。
「啊？你叫誰白痴！」
「這裡除了你還有誰？不要侮辱路人的智商。他們都比你聰明。」
「你很敢講嘛，臭小子。跟我到外面去！」
「已經在外面了，白痴。還有，跟著護衛對象移動了，白痴。」
說完，天夜離開暗巷，保持著一段距離尾隨祐和亞澄。千封見了，在跟上腳步的同時，也不忘咆哮：
「不要一直罵人白痴！你跩什麼跩啊！」
※
「全～都～沒～有⋯⋯」
「唉⋯⋯」
祐和亞澄在廣場找了一輪，還是找不到他們要的星星裝飾，現在兩人正坐在花壇的磚塊上，唉聲嘆氣。
那天在電視上看到的高大裝飾樹明明就在眼前，他們卻無心欣賞。
而且千封和天夜不知道跑去哪裡戒備了，祐完全找不到他們。
這下子連拜託他們回月影拿的手段也不能用了。
「唉⋯⋯」
祐再度嘆了一口氣。
「祐同學，怎麼辦？要不要買別的東西回去？」
「可以是可以，不過⋯⋯」
一想到要面對燿嗣鬧脾氣，祐就覺得好無力。
——映良先生幹嘛挑這種時候辦什麼派對啦⋯⋯
事到如今，就算祐再怎麼溫順，也不免埋怨促成這個窮途末路局面的始作俑者。
而一旁的亞澄見祐如此苦惱，也知道買其他東西代替是下下策，於是開始緊皺眉頭苦思。
她抬起頭看了看樹梢的裝飾星星，不禁脫口而出：
「要是可以把它摘下來、帶回去就好了⋯⋯」
「不行啦，要是被媽媽知道，她會罵死我⋯⋯」
那東西畢竟是公共財，要是真的把東西帶回去，祐可以想見真雪一定會使出火山等級的威力，把自己罵得灰頭土臉。
不過他不是先糾結這種事根本辦不到，反而說出做了這件事的下場，令亞澄感到一絲疑惑。
「祐同學，你拿得到那顆星星？那麼高耶。」
「呃！」
經亞澄這麼一問，祐才察覺自己說錯話，開始手忙腳亂地辯解：
「不、不是，我⋯⋯我是說⋯⋯那個⋯⋯假設啦！我只是假設！嗯，就是這樣！」
「噢⋯⋯」
亞澄眨了眨眼，似乎接納了這個說法。
祐看亞澄不再追究，輕拍自己的胸口，鬆了一口氣。
他們再度看著眼前的裝飾樹，陷入沉思。
眼前有許多人聚集在樹下拍照留念，他們的表情看起來都很開心、幸福。那讓原本無心欣賞裝飾樹的祐也抬起頭，看著眼前高大的物體。
裝飾樹上掛著許多球體、燈飾，和禮物造型的擺飾，充滿了奇幻色彩，那是祐從前在鷹森市不曾體會過的感覺。
——真想讓燿嗣也看到。
難得一年一次的盛會，難得今天是他的生日，祐多麼想完成他所有的願望，讓他度過美好的一天。
「啊，對了。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了！」
這時亞澄似乎想到了什麼好主意，興奮地站起來。
「祐同學，你的手機借我。」
聽見這聲要求，祐頂著滿臉的問號，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交給亞澄。
「嘿嘿，看我幫燿嗣拍一張漂亮的照片⋯⋯」
亞澄說著，啟動手機的相機功能，對準眼前那棵有好幾層樓高的偌大裝飾樹，開始調整角度與位置。
喀嚓。
手機發出拍照音效後，她又換了個位置，拍下第二張照片。
「祐同學，我記得你們家的終端機是光譜螢幕吧？叔叔工作用的那個。」
「呃⋯⋯嗯。」
「你看看這個。」
亞澄說著，把手機還給祐，並要他看自己剛才拍下的照片。
她拍的兩張照片分別是裝飾樹的全景，以及樹梢星星的特寫。
「如果用光譜螢幕打開這張照片，感覺就會像東西擺在眼前吧？」
「啊⋯⋯」
這個時代的電子螢幕已經進化成數位投影，也就是他們所說的「光譜螢幕」，可以直接將影像顯示在空氣當中，減少載體，縮小電子產品。由於價格昂貴，目前還不是主流趨勢，但身為程式設計師的峰樹，卻因為工作需要，在公司的補助下，買了一台放在家裡。峰樹在家加班時，亞澄就看過好幾次。
因為亞澄這麼一提，祐就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樣，眼睛為之一亮。
「你現在就傳給叔叔，燿嗣看到了，一定會很高興。」
「嗯！」
事不宜遲，祐馬上操作手機，將照片傳給峰樹。
回想起當初因為加入月影，為了聯絡需要必須拿著手機，還讓祐排斥了好一陣子。現在看來，拿著手機也不完全是壞事。
幾分鐘後，峰樹傳來「燿嗣很開心」的訊息，祐總算鬆了一口氣，開心地對亞澄說：
「爸爸說燿嗣很高興！」
「太好了！」
「嗯！謝謝妳，亞澄！」
看祐如此開心的樣子，亞澄也跟著喜形於色，她拉起祐的手，指著裝飾樹開口：
「那祐同學，我們也去拍照吧！」
「好！」
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後，祐甩開直到剛才都佔據著大腦的煩惱，開心地和亞澄在裝飾樹的底部嬉鬧。
他們拍了很多照片。雖然多年後的現在看來，照相技術根本差到極點，卻毫無疑問是一段無可取代的美好回憶。
因為不能太晚回家，他們拍完照，逛完市集後，便踏上歸途。
他們和來的時候一樣，手牽著手，一步一步踩在有些厚度的積雪上。
唯一不同的是，雪已經停歇。
「祐同學，謝謝你喔，陪我出來看裝飾樹。」
「我才要謝謝妳邀我，我也很想看啊。」
「嘿嘿嘿⋯⋯」
聽了祐的回覆，亞澄滿足地笑了。
「祐同學，你喜歡這裡的生活嗎？」
「咦？」
「你會一直待在這座城市嗎？」
「⋯⋯應該會吧。」
祐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吐出雪白的氣息，就這麼看著它緩緩上升。
「除了這裡，我可能也沒有容身之處⋯⋯」
他小聲地說著，小心不被亞澄聽見。
然而縱使亞澄沒有聽見祐說了什麼，依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他們停下腳步，站在一盞路燈下。
周遭沒有其他人，白色的燈光就這樣照著他們。
亞澄轉身正對著祐，一臉認真地開口：
「我跟你說，可以認識你，我覺得很開心喔。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就會覺得暖暖的，覺得很放心，很想一直待在你身邊。」
她牽起祐的雙手，然後緊緊握住。
「所以你可不可以跟我約好，說你會待在這裡，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
「亞澄⋯⋯」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不見⋯⋯」
祐感覺得到，說著這句話的亞澄正在發抖。
她就像害怕眼前的人真的會消失不見一樣，用了更多力道抓著祐的手。
「我⋯⋯以後還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做很多事，和你去很多地方。所以你答應我，說你會一直跟我在一起⋯⋯！」
這是第一次。
祐確實感覺到有人需要自己的時候。
他一直覺得自己被趕出鷹森市。之所以會來這裡，也是因為月影就在這座城市。所以說實話，他對這座城市並沒有多少情感，也未曾感受過這裡就是他的歸依。
但是因為亞澄這麼說，他瞬間想起千封和天夜，還有月影中那些願意接納自己的人。那讓他認清——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在這座城市找到一群他願意付出的對象，而那些人也同樣願意為自己付出。
那真的讓他感到非常開心。
所以他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
祐回握亞澄的手，然後堅定地開口：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我會⋯⋯努力待在這裡，然後一直跟妳在一起。」
「約⋯⋯約好了喔？」
「嗯，約好了。」
祐露出溫柔的微笑，筆直看著亞澄的眼睛。
看見那道眼神的瞬間，亞澄感覺到一股暖流淌進心中，等她回過神來，已經整個人撲上去，緊緊抱著祐不放了。
「太好了！太好了！」
「等⋯⋯亞澄，別這樣⋯⋯！」
「太好了，祐同學跟我約好了！太好了！」
就這樣，亞澄無法自持的喜悅持續了十分鐘之久，嘴裡直呼「太好了」，不曾停歇。
然而多年後，當兩人回想起這件事，卻一點也不覺得浪漫，反而痛苦至極。
一個人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另一個人則是從此認定對方的「喜歡」和自己的「喜歡」不同。
雙方就這麼持續了好些年的平行線關係。
【完】
神鳴家從鷹森市來到楓央市後，過了大約半年。
由於神鳴家和櫻庭家就在隔壁，祐和亞澄不只上同一間小學，甚至同班，兩人之間的情誼就這麼快速建立。
還記得認識亞澄三個月後，祐便會說：我去找亞澄玩、我去亞澄家一起寫功課、我去亞澄家一起做勞作。
半年過後的現在，除了上述那些，還要加上：我去亞澄家看電視、我去亞澄家吃點心、我去亞澄家幫忙打蟑螂⋯⋯等等。祐的母親——真雪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只差「我去亞澄家吃飯、洗澡、睡覺」沒說了。
這天下午，祐的父親——峰樹去月影聽取狩刀的例行報告後回到家，來到客廳見家裡只剩真雪一個人，不禁狐疑地問道：
「我們家兩個兒子呢？」
「全跑去隔壁看電視了。」
真雪用手掌撐著下巴，有些厭煩地說著。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年養的兒子已經開始忘恩負義了。
「嗯～是噢。」
但峰樹聽完，卻滿不在乎地退出客廳，就這麼往樓上走去。
「欸，你等一下。」
真雪隨後從客廳追出來。她叫住峰樹，並跟上他的腳步，一起走上樓梯。
「你不覺得你兒子這樣不太好嗎？」
「哪裡不好？」
兩人各提出一個問題後，繼續往二樓走去，來到主臥室。
「成天往女生家跑啊。」
「亞澄還不是會跑來我們家。」
「是這樣沒錯⋯⋯不對啦！」
發現自己差點順著峰樹的邏輯走，真雪立刻踩了煞車，發出一聲大吼。
峰樹見著有趣，於是語出調侃：
「哈哈，我猜猜⋯⋯妳現在是在嫉妒亞澄嗎？」
他一邊說，一邊脫下外套，並從衣櫥中拿出衣架。
「才、才不是！」
「媽媽，你這樣不行喔。我們家兩個小孩是男生，遲早會把媽媽拋在腦後的。」
峰樹說著，將外套掛回衣櫥中，卻引來真雪不平的聲音：
「⋯⋯衝著你這句話，我開始想替你生個女兒了。」
「哦，可以啊。」
然而峰樹聽了，卻是喜出望外。他馬上關閉衣櫥，興沖沖地來到真雪面前。
「那我可以好好期待今晚嗎？」
他一邊開口，一邊摟著真雪的腰，拉近雙方距離。
只見真雪眼明手快，從旁抓住床上的枕頭，就這麼擋在她和峰樹之間——更準確地說，是擋住峰樹悄悄靠近的嘴。
「⋯⋯老婆。」
這個舉動讓峰樹不滿地嘟起嘴巴。
「什麼事，親愛的？」
「妳這樣我們生不出女兒耶。」
「哎呀，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女兒？」
「我只知道付諸行動會有二分之一的機率，但現在這樣絕對是零。」
「那我可以直接告訴你，你有女兒的機率就是零。因為我沒有再懷第三胎打算。」
「什麼？妳怎麼能這樣？說好的女兒呢？」
「誰跟你說好了！三歲小孩都聽得出來，我不是認真的！」
真雪說著，拿著枕頭直接往峰樹臉上擠。
「那可不一定，我們家的三歲小孩燿嗣聽了，搞不好會很開心地問妳：『我要有妹妹了嗎！』妳想想他那天真、開心的臉龐，妳忍心讓他失望嗎！」
「唔呃⋯⋯這⋯⋯」
因為峰樹那麼說，真雪在一瞬間想像了那副光景——卻在三秒後回神，發現自己又被峰樹牽著走了。
「你不要再鬧我了！」
見真雪幾近歇斯底里的大吼，峰樹卻只是用小指塞住耳朵，不以為然地反問：
「哎唷，如果不是女兒的問題，不然是什麼嘛？」
「問題打從一開始就不在女兒上！是你兒子！」
「哎，好啦好啦。」
峰樹知道不能再繼續鬧下去了，因此收起玩心，強勢地搶過真雪手上的枕頭，將它放回床上，先以行動展現自己要認真面對真雪的問題了。
「我知道妳是擔心祐的能力會失控，但比起擔心，我反而希望妳能替他高興。他曾經三個月都不講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現在好不容易恢復成這樣了耶。去隔壁鄰居家玩這種小事，妳就讓他去吧。」
「我很開心啊。就是因為開心，才想避免事情重演嘛⋯⋯」
「欸，真雪。」
峰樹說著，伸手將真雪摟在懷裡。
「當初我們決定搬家，就是希望有個平靜的生活不是嗎？妳擔心的事情，我全丟給月影傷腦筋了，而他們也確實解決了這些煩惱，所以妳少操點心，學我把問題都丟給他們吧，不然這樣很浪費喔。」
「哪裡浪費？」
「妳還記得嗎？我們當初結婚的誓言。」
「現在說這個做什麼⋯⋯？」
峰樹不顧真雪的疑問，逕自往下說：
「我們說好了，要建立我們自己的生活，要好好享受生活。我和月影扯上關係，不是為了讓妳更操心。我知道這很難做到，但我希望妳一點一點放下，享受和我的生活，和孩子們的生活。這才是我們最想要的，不是嗎？」
「⋯⋯⋯⋯」
真雪抬頭看著峰樹，想起他們結為連理那天，兩人一起立下的誓言，這才稍稍放鬆了緊繃的肩膀。
她很感激峰樹一直記得他們的初衷，感激峰樹如此為她、為孩子設想，感激峰樹是個這麼溫柔的人。
所以她靠上峰樹的胸膛，感受著他的暖意，試著讓自己信任月影，也信任他這個決定。
「好吧⋯⋯我沒辦法馬上做到，可是我會努力。這段時間你要負責吸收我的不安⋯⋯」
「是是是⋯⋯」
峰樹無奈地回應。
隨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勾起嘴角的弧線，古靈精怪的笑著說：
「欸欸，如果妳還是很擔心⋯⋯」
「怎樣？」
「就跟我一起研究怎麼生女兒——唔嘎！」
話還沒說完，峰樹的側腹就受到一記強烈的肘擊，瞬間倒在地板上，完全沉寂。
真雪則是就這麼丟下峰樹不管，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出房間，前往廚房準備等等要拿去櫻庭家的點心。
※
櫻庭家的客廳中。
祐、燿嗣、亞澄三人坐在地板上，專心望著電視。亞澄的媽媽——理緒則是坐在沙發上，笑吟吟地看著眼前三個小孩。
電視正好播出廣告，內容是站前廣場的懷特節燈飾宣傳。
「哇啊，好漂亮！」
「真的耶！」
亞澄和祐輪番讚嘆。
「這個是什麼啊？」
祐指著電視問道，卻招來亞澄一陣驚愕。
「咦？祐同學，你不知道嗎？」
祐以搖頭代替回答。亞澄見狀，豎起食指，開始解說：
「這個是懷特節的活動。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前一週開始，站前廣場都會做這種裝飾，還會有一棵很大的裝飾樹擺在那裡喔！」
「十二月二十五日⋯⋯啊，是降誕祭啊。」
「降誕⋯⋯祭？」
聽祐口中說出一個陌生的名詞，這回換亞澄滿腹疑問地看著祐。
「在我們那邊是叫這個名字，我記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偉大的人的生日。」
「偉大的人是誰？他做了什麼？」
「這個嘛⋯⋯」祐抓了抓頭。「我也不知道。」
亞澄聽了，噗嗤笑出來。
「你都不知道，那就不算紀念了嘛。」
「那天是我的生日喔！」
這時燿嗣跳出來，表示那天是他的生日。
亞澄也順著他的話，繼續往下說：
「哦，所以是紀念燿嗣的生日嗎？」
「對！」
說完，三個孩子捧著肚子發出大笑。
理緒在一旁看了，覺得非常欣慰。
回想起半年前，她的女兒還不會發出這種笑聲。在神鳴家遷移過來，亞澄認識祐之前，他們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溫馨、明亮的氣息了。
一想到此處，理緒就很感謝他們。
「那祐同學，你們那邊還會把這天當成祭典慶祝嗎？雖然已經沒人記得是誰的生日了。」
「不會喔，大家都是和喜歡的人一起過。我也是以前聽爸爸說過，才知道原本是為了紀念偉人的生日。」
「這樣啊，那跟我們一樣呢！」
亞澄興奮地笑道：
「我們這邊也是跟喜歡的人一起過！所以祐同學，你那天要不要跟我去站前廣場看燈飾？我們一起去看裝飾樹！」
「咦⋯⋯」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邀約，祐不禁愣在原地。
「呃，可是⋯⋯這個節日是跟喜歡的人⋯⋯」
沒錯。
懷特節是情侶的盛會，也就是所謂的情人節。他們兩人只是鄰居、同班同學，要是被認識的人撞見他們一起出去，豈不是告訴他人「他們的關係不止如此」嗎？
祐才剛因為一場騷動被迫轉學，現在可不想掀起什麼波瀾。他已經決定，凡事能低調就低調了。
「咦？為什麼？我喜歡你啊，所以可以一起出去吧？」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理緒把才剛喝下去的茶全噴了出來，然後彷彿想再確認自己的女兒說了什麼，叫了她一聲。
「亞⋯⋯亞澄？」
但亞澄似乎沒聽見，繼續開口逼問祐：
「還是說，祐同學不喜歡我？你討厭我嗎？」
她探出身子，逼近祐的身體，睜大了水汪汪的雙眼，就這麼看著祐。
眼見這種光景，加上對方還一臉不安地問是不是討厭她，祐完全慌了手腳。
「沒、沒沒沒沒有！我沒有討厭妳！我喜歡妳喔，但我說的是——」
「既然喜歡，那就可以一起去了啊！對吧，媽媽？」
祐的話都還沒說完，亞澄一反上一秒陰沉的表情，興沖沖地轉頭徵求理緒的意見。
見亞澄根本沒搞懂「喜歡」的意思，理緒只能發出尷尬的笑聲。
「啊⋯⋯哈哈哈⋯⋯」
自己的女兒竟這麼少根筋，理緒總覺得有點對不起坐在原地一臉為難的祐了。
看著祐對自己釋出的求救眼神，理緒實在是於心不忍。
——唔唔⋯⋯他的眼神讓人好良心不安。
之所以覺得良心不安，是因為理緒已經做好捨棄祐的準備了。畢竟如剛才所說，亞澄已經很久沒這麼興奮了，就算方向錯誤，理緒寧可將錯就錯，也不願潑女兒冷水。
所以只好對不起祐了。
「你們⋯⋯高興就好。」
理緒的話才剛說完，祐那雙求救的眼神瞬間轉為絕望。
——不知道以後亞澄回想起這件事，會做何感想？
理緒一邊這麼無奈地想著，一邊悄悄在心裡對祐道了聲歉。
「我！我也喜歡哥哥和亞澄姊姊！所以我也可以去吧？」
這時燿嗣舉起手，彷彿宣告加入戰局一般，大聲說出自己的主張。
理緒感覺得到祐聽見這句話的瞬間，腦袋越來越混亂，臉色也越來越蒼白了。
「那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吧！」
「好！」
然而天真二人組完全沒注意到祐的表情，只顧著自己興奮地討論當天要什麼時候集合，什麼時候出發。
看著他們三個人，理緒可以預見祐的未來大概就像今天這樣，被他們兩個人耍得團團轉吧。
話又說回來，有燿嗣跟著，總比祐和亞澄兩人單獨前往要好。就算被認識的人瞧見，至少可以藉此光明正大地表示他們真的只是鄰居關係。
——只可惜，那孩子好像還沒發現這一點。
理緒看著祐如芒刺背的表情，不禁覺得有趣，也就把這件事藏在心底了。
「不好意思——」
想著想著，真雪的聲音從客廳落地窗外的庭院傳來。只見她一手拿著一盤草莓大福，一手輕敲落地窗的玻璃。
「哎呀。」
理緒見了，立刻上前開窗。
「真雪小姐，妳怎麼來啦？來，快進來。」
「我拿點心來給孩子吃。不好意思，我家兩個小鬼頭成天來你們家打擾⋯⋯」
「哪裡，別這麼說。我跟亞澄都很高興。對吧，亞澄？」
理緒一邊招呼真雪入內，一邊轉頭詢問亞澄。
「嗯！我最喜歡祐同學了！你想每天來都沒關係喔！」
但亞澄的這句回答，再度超出理緒的預料，殺得祐一陣措手不及，只能在原地支支吾吾地不知該說些什麼。
此時峰樹在家中看著真雪從人家庭院的落地窗入內，忍不住吐槽：
「走大門啦，真是的⋯⋯」
雖然他嘴上這麼說，臉上卻是一副欣慰的笑容。
因為他明白，這是真雪和理緒友好的表現。這讓他再次覺得，來到楓央市真是太好了。
※
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當天。
「⋯⋯三十八點七度。」
「嗚嗚⋯⋯」
「你今天還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真雪收起體溫計，摸了摸床上男孩發燙的額頭，安撫似地叫出他的名字。
「燿嗣。」
祐站在床邊，擔憂地看著身體被蓋在厚棉被之下的燿嗣，隨著他不斷發出難受的呻吟，祐的心裡跟著七上八下。
「不要⋯⋯我要跟哥哥一起⋯⋯跟亞澄姊姊一起⋯⋯」
「你這樣沒辦法出門啦，乖乖躺在床上，好嗎？」
「不要⋯⋯我要看星星⋯⋯樹上的大星星⋯⋯！」
說著說著，燿嗣焦急地哭了出來。
真雪看了，只能無奈地笑。對小孩子來說，如果不隨時跟著某人在一起，就會產生「被丟下」的不安。這點真雪很清楚，但他說的話，卻讓令人匪夷所思。
「樹上的大星星？」
「他說的應該是站前廣場裝飾樹上面的星星吧。之前我們一起在電視上看到的。」
祐補充說明。
「這樣啊。那燿嗣，你跟媽媽一起看電視好不好？」
「嗚⋯⋯不要⋯⋯我不要⋯⋯！嗚哇啊啊啊⋯⋯！」
「哎呀⋯⋯反而害他哭得更厲害了。」
真雪發出搞砸的聲調。她這才會意過來，自己說的話簡直就是宣判要祐丟下他一樣。
「傷腦筋，這下該怎麼辦⋯⋯」
就在真雪煩惱之際，祐伸手抹去燿嗣臉上的淚水。
「燿嗣，別哭了，會更不舒服喔。」
「哥哥⋯⋯」
「你不要擔心，哥哥去幫你把星星拿回來，這樣你就可以在家跟我一起看了。」
「真的嗎⋯⋯？」
「嗯，真的。所以你乖乖在家等我回來吧。」
祐笑著摸了摸燿嗣的頭，試著讓他放心。
燿嗣看著祐好一會兒，最後終於放鬆緊繃的表情和身體，疲憊地眨眨眼睛，允諾祐的提議。
「⋯⋯⋯⋯好⋯⋯我在家等⋯⋯我等你⋯⋯」
「嗯。好好休息吧。我馬上就回來。」
說完，祐和真雪走出房間。
「祐，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樹上的星星是人家的裝飾品，不能拿耶。」
「媽媽放心，我不會亂來的。我會去商店買看起來很像的東西回來。亞澄說過，有些人家裡也會放裝飾樹，所以店裡應該有在賣。」
「這樣啊⋯⋯那你等一下，媽媽去拿錢給你。」
「啊，不用了。」
祐在第一時間叫住轉身就要回房間拿錢的真雪。
「我的零用錢還夠，就當作是我送燿嗣的生日禮物吧。」
語畢，祐抓了抓頭補充：「雖然一樣是花你們的錢啦⋯⋯」
見祐這麼懂事，真雪不禁覺得欣慰，回頭將祐摟在懷裡。
「媽媽？」
「祐真是個可靠的哥哥呢。」
「因為之前的我太不像樣了⋯⋯」
祐一邊苦笑，一邊說著，真雪立刻猜到他說的是半年前的自己。
真雪一直都知道，祐自從恢復之後，就對自己添盡麻煩的那段日子感到非常愧疚。
但那明明不是他該負的責任。現在的真雪明白，當時發生的事情並不是任何人的錯。所以不該有人回頭尋找戰犯，也不該有人感到愧疚。
那天峰樹說得對。這樣「太浪費了」。
新生活好不容易擺在眼前，如果始終回首那件不必再追究的事件，那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沒有這回事。」
所以她的手臂多用了點力，將祐緊緊抱在懷裡。
「你和燿嗣都是我們家最棒的孩子。」
「媽媽⋯⋯」
「喂——亞澄在門口叫人囉⋯⋯」
這時峰樹踩著樓梯上來，正好撞見母子二人緊緊相擁的畫面，不禁愣在原地。
「呃⋯⋯孩子的媽？咱們的小孩只是要去站前廣場約會，值得這樣十八相送嗎？那改天他要出去跟女人過夜怎麼辦？」
「才不是，你這個蠢男人！」
「我我、我才不是去約會！」
雙方情急之下各自吼出一句話，峰樹看了，只能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對自己莫名被吼感到無辜至極。
「祐同學！」
祐一打開家門，就看見亞澄站在圍籬外。她一見祐走出來，便回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亞澄撐著傘，身上穿著羊毛外套、長褲和雪靴，頭上戴著毛帽，脖子圍著圍巾，手上的手套也沒缺席，可說是全副武裝。
外面正在下雪，從她嘴裡吐出的雪白氣息，和那些從天空緩緩落下的結晶襯托，讓眼前的人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嬌弱可愛。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雪下這麼大，妳怎麼不到我們家裡面等？」
「因為我很熱嘛。都是媽媽啦，硬要我穿這個、戴那個的。」
俗話說的好，有一種冷叫做媽媽覺得很冷。儘管亞澄已經用盡全力抵抗了，還是無法阻止理緒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風。
但聽見女兒抱怨，站在一旁的理緒也不甘示弱開口：
「拜託，現在在下雪耶，要是吹風就更冷了。妳這孩子就愛橫衝直撞，去年還不是去撞樹，然後被樹枝上的雪埋到發燒嗎？還有啊，一樣是去年的事，妳——」
「啊啊啊啊啊！不可以說啦！祐同學都聽到了！」
亞澄慌慌張張地丟下手中的傘，不斷揮舞雙手想阻止理緒繼續爆料。
看她們這樣，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妳真的去撞樹嗎？呵⋯⋯哈哈哈哈哈！」
「討厭！媽媽都是妳啦，害我被祐同學笑了⋯⋯！」
亞澄氣得鼓起腮幫子，持續向理緒抗議。
祐於是彎腰，拿起剛才被亞澄丟在地上的傘，就這麼撐在她的頭上。亞澄這才停止責備理緒。
「祐同學⋯⋯？」
「放心吧。亞澄妳很可愛。可是妳要是一直罵阿姨，會變成醜八怪喔。」
祐說完，亞澄就像深怕自己真的醜化一般，雙手隨即捧著自己的臉頰。那副樣子也非常可愛。
「那我們走吧！」
「咦？燿嗣呢？」
「他發燒了，現在在睡覺。」
「這樣啊⋯⋯」
「所以我想去買裝飾的星星回來送給他。亞澄，妳知道哪裡有在賣嗎？」
「嗯，我知道。」
亞澄點了點頭回應。
「那麻煩妳先帶我去買，然後我們再去廣場。」
祐說著，伸出手示意亞澄牽手。
亞澄看了，也開心地抓住祐的手。
「嗯！」
「那我們走了。」
祐撐著傘，牽著亞澄的手，就這麼回頭看著峰樹、真雪和理緒。
但真雪看著他們，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擔憂。
「路上要小心喔。不要跟陌生人走喔。記得不要逗留喔。八點前要回來喔。如果碰到什麼事，就打電話回來喔。」
從前在鷹森市，因為治安關係，他們晚上幾乎不會出門，更別說讓兩個才七歲的孩子自己上街。
但在這個楓央市，因為身為要塞都市，平常就有警察和月影的隊員在外巡邏，治安相對優良，理緒甚至已經習慣差遣亞澄到商店街買東西，所以看到真雪的反應，她反倒覺得很奇特。
真雪說完，祐便笑嘻嘻地回答：
「我知道啦。放心吧，今天是千封和天夜⋯⋯啊。」
但說到一半，他就放開亞澄的手，摀住自己的嘴，一臉「搞砸了」的表情。
今天是千封和天夜擔任他的護衛——這種話怎麼能正大光明說出口呢？
自己一瞬間說溜了嘴，讓他不禁開始心慌，拚命想著該怎麼矇混過去。
只見亞澄狐疑地看著他。
「祐同學？」
「沒、沒什麼！我們快走吧！不然時間就沒了！」
「哇！等一下，別拉我⋯⋯！祐同學！」
就這樣，兩位小朋友開始了今天的冒險。
※
「沒了？」
「嗯。」
「沒了！？」
「對。」
「真的沒了？」
「⋯⋯小朋友，你要我講幾次。」
這裡是商店街的雜貨店，祐墊高腳尖，攀附著櫃檯，直問老闆：「東西真的沒了？」惹得老闆逐漸失去耐心。
「如果你可以在我店裡找到，要我免錢送你都可以。」
「怎麼會⋯⋯」
祐不可置信地佇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裝飾樹的星星都沒了。
別說星星了，就連其他飾品也售罄。
這下子該拿什麼東西回去給燿嗣？
「祐同學，沒關係。前面還有店，我們再過去問問看！」
亞澄急忙抓住祐的手，帶著他就要走出這家店。
「——沒用的，小妹妹。」
「咦？」
卻因為店長這句話，兩人的腳步戛然而止。
「其他店家應該也都跟我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
「基本上，裝飾樹這種東西只會擺到今天，本來就不會有人現在才來買飾品，所以我們也不會留太多庫存。然後——」
店長伸出食指，指著某個方向。
「不久之前，月影已經把剩下的庫存全買走了。」
「咦？」
聽到月影兩個字，祐發出疑惑的聲音。
月影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買這種飾品？要買來幹嘛？
「聽說是上頭想辦派對慰勞底下的人，但太晚決定這件事，為了不讓一般民眾買不到飾品，才會挑這種不會有人買的時候，把全部的庫存掃走。」
「什麼派對⋯⋯」
祐可沒聽說這件事。
不對。
為了擬定護衛計畫，祐早就報備過今天的行程了。說不定他們是因為知道自己沒有空，才沒有提起。
「請問⋯⋯叔叔知道策劃這件事的人是誰嗎？」
「啊？你問這個幹嘛？我想想⋯⋯應該是參謀吧？剛才來掃貨的人就是他啊。」
映良先生——————！
如果現在周遭沒人，祐多想大聲吼出來。
「事情就是這樣，小朋友就快回家吃飯吧。」
店長甩了甩手，將人趕出店外。
「⋯⋯⋯⋯」
祐和亞澄失落地走出雜貨店，思索著下來該怎麼辦。
要買別的東西回去嗎？
祐的腦中才剛浮現這個想法，又馬上甩了甩頭否決。
燿嗣是個固執的孩子，一旦認定的事，就不會輕易改變。如果他帶回去的不是星星，今天家中恐怕會不得安寧。
「既然這樣⋯⋯」
殺去月影好了。
照店長所說，月影那裡有很多裝飾品，只要跟狩刀或映良說一聲，區區一個小飾品，他們應該不會吝嗇。
得到結論後，祐準備展開行動——卻又在下一秒發覺這個計畫行不通。
因為亞澄也在這裡。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確實可以正大光明到月影交涉。但如今他和亞澄一起行動，他要怎麼向亞澄解釋呢？
就算狩刀在檯面上算是峰樹的友人，那也僅止於此，祐和他並沒有任何私交。要是貿然前往，不只自己的身分會有曝光之虞，還可能給狩刀帶來麻煩。
「怎麼辦⋯⋯」
明明去月影討要是最方便、可靠的辦法，現狀卻不允許他這麼做，實在讓人很沮喪。
「嗯？」
這時候，祐的腦中再度閃過一個想法。
月影。
沒錯，關鍵就是月影。
祐猛然抬起頭，然後左右張望，尋找應該就在附近的人們。
下一秒，他很快就發現了。
千封和天夜就站在左側的暗巷內，千封也正好和他對上視線。
「千——哇啊！」
正當祐開口要呼喚千封時，他感覺到有一股拉力扯著自己，讓他跌跌撞撞地離開原地。
「亞⋯⋯亞澄⋯⋯！」
「我們去廣場那邊看看！我記得有些人會在那邊擺攤！」
「等⋯⋯等等！」
叫千封和天夜回月影拿就好了——畢竟亞澄也知道祐和他們兩人是朋友，只要假裝在這裡巧遇，然後拜託他們回月影拿裝飾品出來，這件事就能圓滿解決。
但祐的話還沒說出口，亞澄就不由分說地打斷他：
「不能等了！萬一他們收攤了怎麼辦！」
「不是⋯⋯亞澄，妳聽我說哇啊啊啊啊！」
亞澄反射性咬緊嘴唇，彷彿不甘心就這麼放棄，拉著祐就往前衝刺，完全沒注意到祐似乎有話想說。
另一方面，站在不遠處的千封見祐那詭異的行徑，歪著頭開口：
「欸，他剛才好像看了這邊一眼耶。」
「是你看錯了吧。還有，你的眼睛不要死盯著護衛對象，要看周遭啦。是要我講幾百遍？白痴。」
天夜冷冷地回道。
「啊？你叫誰白痴！」
「這裡除了你還有誰？不要侮辱路人的智商。他們都比你聰明。」
「你很敢講嘛，臭小子。跟我到外面去！」
「已經在外面了，白痴。還有，跟著護衛對象移動了，白痴。」
說完，天夜離開暗巷，保持著一段距離尾隨祐和亞澄。千封見了，在跟上腳步的同時，也不忘咆哮：
「不要一直罵人白痴！你跩什麼跩啊！」
※
「全～都～沒～有⋯⋯」
「唉⋯⋯」
祐和亞澄在廣場找了一輪，還是找不到他們要的星星裝飾，現在兩人正坐在花壇的磚塊上，唉聲嘆氣。
那天在電視上看到的高大裝飾樹明明就在眼前，他們卻無心欣賞。
而且千封和天夜不知道跑去哪裡戒備了，祐完全找不到他們。
這下子連拜託他們回月影拿的手段也不能用了。
「唉⋯⋯」
祐再度嘆了一口氣。
「祐同學，怎麼辦？要不要買別的東西回去？」
「可以是可以，不過⋯⋯」
一想到要面對燿嗣鬧脾氣，祐就覺得好無力。
——映良先生幹嘛挑這種時候辦什麼派對啦⋯⋯
事到如今，就算祐再怎麼溫順，也不免埋怨促成這個窮途末路局面的始作俑者。
而一旁的亞澄見祐如此苦惱，也知道買其他東西代替是下下策，於是開始緊皺眉頭苦思。
她抬起頭看了看樹梢的裝飾星星，不禁脫口而出：
「要是可以把它摘下來、帶回去就好了⋯⋯」
「不行啦，要是被媽媽知道，她會罵死我⋯⋯」
那東西畢竟是公共財，要是真的把東西帶回去，祐可以想見真雪一定會使出火山等級的威力，把自己罵得灰頭土臉。
不過他不是先糾結這種事根本辦不到，反而說出做了這件事的下場，令亞澄感到一絲疑惑。
「祐同學，你拿得到那顆星星？那麼高耶。」
「呃！」
經亞澄這麼一問，祐才察覺自己說錯話，開始手忙腳亂地辯解：
「不、不是，我⋯⋯我是說⋯⋯那個⋯⋯假設啦！我只是假設！嗯，就是這樣！」
「噢⋯⋯」
亞澄眨了眨眼，似乎接納了這個說法。
祐看亞澄不再追究，輕拍自己的胸口，鬆了一口氣。
他們再度看著眼前的裝飾樹，陷入沉思。
眼前有許多人聚集在樹下拍照留念，他們的表情看起來都很開心、幸福。那讓原本無心欣賞裝飾樹的祐也抬起頭，看著眼前高大的物體。
裝飾樹上掛著許多球體、燈飾，和禮物造型的擺飾，充滿了奇幻色彩，那是祐從前在鷹森市不曾體會過的感覺。
——真想讓燿嗣也看到。
難得一年一次的盛會，難得今天是他的生日，祐多麼想完成他所有的願望，讓他度過美好的一天。
「啊，對了。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了！」
這時亞澄似乎想到了什麼好主意，興奮地站起來。
「祐同學，你的手機借我。」
聽見這聲要求，祐頂著滿臉的問號，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交給亞澄。
「嘿嘿，看我幫燿嗣拍一張漂亮的照片⋯⋯」
亞澄說著，啟動手機的相機功能，對準眼前那棵有好幾層樓高的偌大裝飾樹，開始調整角度與位置。
喀嚓。
手機發出拍照音效後，她又換了個位置，拍下第二張照片。
「祐同學，我記得你們家的終端機是光譜螢幕吧？叔叔工作用的那個。」
「呃⋯⋯嗯。」
「你看看這個。」
亞澄說著，把手機還給祐，並要他看自己剛才拍下的照片。
她拍的兩張照片分別是裝飾樹的全景，以及樹梢星星的特寫。
「如果用光譜螢幕打開這張照片，感覺就會像東西擺在眼前吧？」
「啊⋯⋯」
這個時代的電子螢幕已經進化成數位投影，也就是他們所說的「光譜螢幕」，可以直接將影像顯示在空氣當中，減少載體，縮小電子產品。由於價格昂貴，目前還不是主流趨勢，但身為程式設計師的峰樹，卻因為工作需要，在公司的補助下，買了一台放在家裡。峰樹在家加班時，亞澄就看過好幾次。
因為亞澄這麼一提，祐就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樣，眼睛為之一亮。
「你現在就傳給叔叔，燿嗣看到了，一定會很高興。」
「嗯！」
事不宜遲，祐馬上操作手機，將照片傳給峰樹。
回想起當初因為加入月影，為了聯絡需要必須拿著手機，還讓祐排斥了好一陣子。現在看來，拿著手機也不完全是壞事。
幾分鐘後，峰樹傳來「燿嗣很開心」的訊息，祐總算鬆了一口氣，開心地對亞澄說：
「爸爸說燿嗣很高興！」
「太好了！」
「嗯！謝謝妳，亞澄！」
看祐如此開心的樣子，亞澄也跟著喜形於色，她拉起祐的手，指著裝飾樹開口：
「那祐同學，我們也去拍照吧！」
「好！」
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後，祐甩開直到剛才都佔據著大腦的煩惱，開心地和亞澄在裝飾樹的底部嬉鬧。
他們拍了很多照片。雖然多年後的現在看來，照相技術根本差到極點，卻毫無疑問是一段無可取代的美好回憶。
因為不能太晚回家，他們拍完照，逛完市集後，便踏上歸途。
他們和來的時候一樣，手牽著手，一步一步踩在有些厚度的積雪上。
唯一不同的是，雪已經停歇。
「祐同學，謝謝你喔，陪我出來看裝飾樹。」
「我才要謝謝妳邀我，我也很想看啊。」
「嘿嘿嘿⋯⋯」
聽了祐的回覆，亞澄滿足地笑了。
「祐同學，你喜歡這裡的生活嗎？」
「咦？」
「你會一直待在這座城市嗎？」
「⋯⋯應該會吧。」
祐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吐出雪白的氣息，就這麼看著它緩緩上升。
「除了這裡，我可能也沒有容身之處⋯⋯」
他小聲地說著，小心不被亞澄聽見。
然而縱使亞澄沒有聽見祐說了什麼，依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他們停下腳步，站在一盞路燈下。
周遭沒有其他人，白色的燈光就這樣照著他們。
亞澄轉身正對著祐，一臉認真地開口：
「我跟你說，可以認識你，我覺得很開心喔。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就會覺得暖暖的，覺得很放心，很想一直待在你身邊。」
她牽起祐的雙手，然後緊緊握住。
「所以你可不可以跟我約好，說你會待在這裡，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
「亞澄⋯⋯」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不見⋯⋯」
祐感覺得到，說著這句話的亞澄正在發抖。
她就像害怕眼前的人真的會消失不見一樣，用了更多力道抓著祐的手。
「我⋯⋯以後還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做很多事，和你去很多地方。所以你答應我，說你會一直跟我在一起⋯⋯！」
這是第一次。
祐確實感覺到有人需要自己的時候。
他一直覺得自己被趕出鷹森市。之所以會來這裡，也是因為月影就在這座城市。所以說實話，他對這座城市並沒有多少情感，也未曾感受過這裡就是他的歸依。
但是因為亞澄這麼說，他瞬間想起千封和天夜，還有月影中那些願意接納自己的人。那讓他認清——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在這座城市找到一群他願意付出的對象，而那些人也同樣願意為自己付出。
那真的讓他感到非常開心。
所以他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
祐回握亞澄的手，然後堅定地開口：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我會⋯⋯努力待在這裡，然後一直跟妳在一起。」
「約⋯⋯約好了喔？」
「嗯，約好了。」
祐露出溫柔的微笑，筆直看著亞澄的眼睛。
看見那道眼神的瞬間，亞澄感覺到一股暖流淌進心中，等她回過神來，已經整個人撲上去，緊緊抱著祐不放了。
「太好了！太好了！」
「等⋯⋯亞澄，別這樣⋯⋯！」
「太好了，祐同學跟我約好了！太好了！」
就這樣，亞澄無法自持的喜悅持續了十分鐘之久，嘴裡直呼「太好了」，不曾停歇。
然而多年後，當兩人回想起這件事，卻一點也不覺得浪漫，反而痛苦至極。
一個人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另一個人則是從此認定對方的「喜歡」和自己的「喜歡」不同。
雙方就這麼持續了好些年的平行線關係。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