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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9510 字
更新於: 2021-01-16
在威賽克斯的領地上,人們習慣將遇到的麻煩分為兩種:可以立即解決的事物、以及再怎麼努力都沒辦法解決的問題。如果不幸遇上後者,城堡裡的人們會習慣把它記載在懺悔簿中,虔誠地向十字架祈禱之後,就把它放在聖堂的講座底下。也許神有一天會幫他們解決問題,就算神沒有幫他們解決問題,每隔幾個月教會的人也會來把它收回去,不能解決那也是慈愛的上帝的責任。
「卡洛琳上哪裡去了?妳們有看見她嗎?」
老公爵塞伯爾.愛德華怒氣沖沖的踏過走廊,他的怒意即使還沒瞧見他的人影都能感受到,他看見在窗檯旁聚集的侍女們,拉開嗓門大吼:
「妳們聚在這裡偷懶做甚麼,還不快給我去工作!──」
大家心裡明白,在這美好日子的──呃,隔日,這天是不必工作的,不管認不認真總是會被掃到颱風尾而被臭罵一頓。大家連忙分散開去假裝要做些甚麼,不過妮娜卻跑得慢了,被老公爵留下來質問問題:
「妳有看見卡洛琳嗎?她從早上開始就不見了,該不會是妳們誰又把她藏起來了?」
「不,公爵殿下,我們也沒看到她,也許她又跑到後面牧場裡玩了。」
「要是給我抓到她,我一定要將她趕出家門!這次我絕對不會原諒她,就算她是我的女兒也一樣。」
「可是殿下,我想她要是聽到您打算這麼對付她她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住嘴,給我閉嘴!還不去忙妳們份內的工作──」
即使已經一把年紀,斑白的頭髮依然被氣得直豎衝冠,然後他踏下階梯怒氣沖沖地走了。他一離開,好管閒事的女人們紛紛聚集起來七嘴八舌:
「真是的,以後高塔不能躲了呢,沒想到會找到這裡來。」
「雖然平時是個好人,但一提到關於女兒的事,就變得很容易抓狂。不過那說到底也是卡洛琳殿下自己的責任就是了。」
「昨天和威爾斯的貴族的相親……又失敗了啊?」
作為和卡洛琳年齡最相仿的女孩子,妮娜被指派了做為服侍卡洛琳殿下的侍女的工作,不過她昨天重感冒休息了一天,雖然明知道十之八九結局如何,不過她還是開口問了。
「糟糕透頂,因為妮娜妳不在,正好公爵又有無法推拖的事到鎮上,只有夫人一個人根本控制不了她!」
「她又在桌上丟瓶子?」
上一次相親她假裝喝了兩口酒便不勝酒力,開始發起酒瘋,朝地上扔葡萄酒瓶,把對方嚇跑了。
「沒有,可是她跑去跟對方說:『嘿,我看你身體有點虛弱,我父親是騎士,他喜歡強壯的人喔!』然後勒著對方脖子,跑去後面羊圈泥巴裡摔角。」
「摔、摔角?」
「對方因此被弄哭了,不過那也難怪,他才十二歲啊!沒被殿下弄到骨折已經是上天保佑。」
比卡洛琳殿下小一兩歲的年紀,妮娜心想,名字叫甚麼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一開始她還會關心,要是卡洛琳殿下真的嫁過去,也許自己也會一同跟著陪嫁也不一定。不過她現在已經全然放棄那種想像,也許在她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卡洛琳殿下出嫁的那天了。
那倒也沒差,卡洛琳殿下是獨生女,大不了繼承公爵的位置。至少自己不會因此而失業。
一輩子的服侍──聽起來不是充滿夢想的工作,不過總比飼養綿羊好得多。妮娜是牧羊人世家出身,原本在城堡裡她是擔任養育綿羊的工作,因為碰巧她和領主的女兒年齡相近,所以被選為貼身侍女,她可不怎麼想再回去做剃羊毛。
「我等等會去把卡洛琳殿下找出來。」妮娜搔搔頭一邊說。「她一直躲著讓公爵生氣也不是辦法,再這樣下去我們都不必工作了。」
「啊,妳要去嗎,真是太好了!」
「這種事情只要問綿羊就好,因為只有妮娜妳聽得懂綿羊語呢。」
「我先說好了,我只負責找到她,可不負責帶她回來喲。」
要找到人是一回事,說服她乖乖回來接受懲罰又是另外一回事,妮娜輕輕嘆了一口氣,她可不想跟著獨角獸一起躲在充滿蚊子的山中三天、只為了等公爵氣消,真的沒辦法就假裝沒找到她,嗯,就這麼決定。
「好幾年不見了,這兒還是跟以前一樣呢!一點也沒變。」
「咕咕咕咕!」
「啊,你這傢伙倒是長大了不少,嘿,讓我揉一下你的毛啊。」
約瑟夫正在前往城堡的路上,經過領地的牧場,一頭圓滾滾毛茸茸、長著短短的角的獨角獸便湊了上來,開心地對他咕咕叫。這獨角獸其實是綿羊的近親,除了頭上長了短短的角、以及叫聲是咕咕咕而不是咩咩外,並沒有甚麼不同。約瑟夫從斗篷中拿出糖果,獨角獸很快地舔舔他的手。
「你說我來的不是時候?」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聽得懂綿羊說話:法力高強的人,以及牧羊人,他用力摸了摸獨角獸的頭,像跟好久不見的老朋友打招呼:
「不管我什麼時候來一樣不是時候,還好,習慣了就沒事。對了,咱們的『女神繼承者』,過得還好嗎?」
「咕咕咕。」
「哈哈哈,她又給人添麻煩了?真是預料之中的事呢。」
「約瑟夫先生!」
與此同時,在城門前的守衛看見了他,迎向前,一邊恭敬的向自己打招呼。
「幸會,您可終於來了。原本公爵大人昨日打算親自迎接您的,沒想到您還沒到。」
「抱歉,因為一些小事耽擱,做出如此失禮之事,還請見諒。」
約瑟夫有禮貌的開口,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在半途遇上魔物襲擊,不過他並不打算以此做藉口,要是對方詢問是在哪邊的領地上遇上魔物,也許會讓對方感到沒有面子。
雖然一段時間沒來,威賽克斯還是和以前一樣,景色幾乎沒有改變。
古老而壯麗的城堡,吹拂著金色麥田的山窪,不遠處的山丘上,老教會所依然佇立在那裏,那是以前修士們苦行的場所,充斥著灰濛濛的令人懷念的氣息。不過現在那兒大部分時間都只拿來釀造啤酒了,輕輕舔咬一口高掛的十字架,或許可以嘗到苦澀的啤酒花的味道。
在士兵的帶領下,約瑟夫穿過長廊,來到了會客大廳。兩個並列的寶座上只坐了一個人,瑪莉塔一見到他,露出捧著臉憂愁的表情。
「約瑟夫先生。」
「親愛的公爵夫人,好久不見了,您的氣色看來不錯,別來無恙?」
「安好,托您的福。」
「這是我親手調配的藥水,讓您保養肌膚使用,一點點禮物不成敬意還請收下。」
瑪莉塔露出難得欣喜的表情,雖然以她三十齣頭的年紀,歲月在她美麗的臉龐上還刻不下一絲痕跡。以前他們組團一起去法羅群島打龍的時候,瑪莉塔就是隊伍裡最漂亮的,脾氣也很好,只可惜最後被騎士團長追走了,約瑟夫一直到今天依然在心底深處感到一絲遺憾。
「對了,公爵閣下和卡洛琳小姐是否安好?」
瑪莉塔捧起臉恢復憂慮的模樣:
「他們都很平安呢,只不過……」
語音未落,卻聽見倉促笨重的腳步聲疾駛而來,當門板被猛力推開,看守在門口的僕人嚇得不知所措,與此同時那個龐大的宛如熊般的身影一邊湊近約瑟夫,一邊用彷彿能掀開屋頂的聲音吼道:
「約瑟夫!」
「公爵閣下,幸會,許久不見,我也為您帶來了伴手禮……」
「你來這裡做甚麼!不是約定好要在附近的鎮上碰面?」
「唉呀,我原本也是這麼想的呢,不過鄙人昨日失約未至,今天又等不到您,所以就親自來找您了。」說罷,約瑟夫一邊湊近耳邊低聲地開口:「放心吧,我對瑪莉塔的情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要說還有些許眷戀的話,對了,聽說卡洛琳殿下長得跟她母親很相似呢……」
「你要是敢對我女兒出手我宰了你!現在就宰了你把你扔到海底去!」
還好約瑟夫早就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後面的僕從連忙把公爵拉住,免得他把遠道而來的客人扔出窗口。約瑟夫一邊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邊緩步走向窗口,從那兒可以眺望一望無際的牧場,令人氣定神閒的風景。
「約瑟夫?」
瑪莉塔困惑似的看著他,一邊輕輕喚出聲。
「我要到巴黎去了,兩個月後船會出發前往加萊。」
「那樣不是正好?你趕快滾回戰場,去死在法國人的劍下──」「塞伯爾!」
「這次是真的要帶走卡洛琳殿下了,英王的手令已經下來,我就是為此而來。」
他的話語頓時讓瑪莉塔和公爵沉默下來,氣氛變得尷尬,一旁的僕人們緊閉嘴巴,一邊向著三人行注目禮,雖然大家都有預感這天總會到來,一旦真的出現在面前卻依然叫人難以面對。到底公爵還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冷冷哼了一聲,自顧自地找了張椅子坐下:
「現在前線的狀況很糟糕?」
「是的,在奧爾良落敗之後,現在法國人正朝向羅亞爾河以及法蘭德斯進軍,根據情報顯示,我們認為法軍下一個進攻的目標會是蘭斯、以及那裏的主教座堂,如果讓王太子查理在蘭斯大教堂完成加冕,他將會成為無可否認的法蘭西國王。」
「這與我何干?」
老公爵不客氣地說。
「您這樣的說法被英王聽到可不會有甚麼好事呢。」
「難道不是嗎?仗是蘭開斯特家族打得,法國王位是他們的人宣稱的,倘若能打敗瓦盧瓦的繼承人,他何不自己戴上王冠?為什麼要叫卡洛琳到戰場上去?」
與法國人的戰爭至今已斷斷續續打了數十年,為了一頂法國王位的王冠,雙方展開激烈而血腥的鬥爭。那些曾堅持自己的出身足夠尊貴、得以繼承王位的人物都死了,可他們的血脈傳承了下來,只要那樣的血統一天沒有斷絕,膨脹的野心一天也不會終止。
──愚蠢至極,老公爵心想。
不過也許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分激烈,他收斂起咄咄逼人的語氣,一邊低聲說道:
「為英王效忠是領主的責任,你幫我跑一趟倫敦,告訴亨利,我再活也沒有幾年了!如果他要我帶兵到勃艮地人的領地打仗,我會無條件服從接受。只有卡洛琳她、卡洛琳她……」
「那是不可能的。」約瑟夫斷然開口。
「您應該早就知道,現在出現在海峽那端的『敵人』不是常人可以應付的,這也是我們之所以依照預言、在被選召的少女身上刻下印記的理由。神諭一步步實現了,我們沒有在奧爾良城外阻止她,現在我們必須在蘭斯阻止她,要是不成功,下一步戰火就會燒進不列顛島,以及威賽克斯這裡。」
「──『魔女貞德』和她招喚出來的綠色惡魔很快就要摧毀一切,我們必須立刻阻止她。」
「咩。」
「咩。」
「咩咩咩?」
對曾經擔任過牧羊人的妮娜來說,整個視線都是白色浪潮的場景並不少見。
綿羊是一種圓球狀渾身披滿白色捲毛的動物,成年個體約莫一點五米高,比一般成年人稍矮。牠們是受到神祝福的動物,行動遲緩,聽得懂人類語言。牠們大部分時間漫步在牧場裡吃草,偶爾在和煦的陽光下睡午覺。
不過今天的狀況有點異常,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氣,大部分綿羊卻都躲在羊舍裡不出來,只有幾隻較小的羊爬上大綿羊的頭頂,在羊群中跳來跳去玩耍。
妮娜擠過羊群,彷彿擠在舉行拍賣會市鎮街道,從毛茸茸的毛之間穿過,有股十分舒服的觸感──不對,自己現在已經不是牧羊人了!「我今天沒有糖果給你們,也沒有要幫你們梳毛,走開。」
好不容易她來到羊舍最深處,在溫暖的乾草堆上,深色裙擺的一小部分自長老綿羊的身後探了出來,妮娜躡起手腳緩緩靠近,想要不被對方發現靠近。「咩?」卻在此時老綿羊發出聲響,將後頭倚睡在牠身上的傢伙驚醒,那個身影馬上滾了一圈,在乾草堆中抬起頭望向妮娜。
那是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女。
一頭金色的秀髮,吹彈可破的肌膚,以及那份擁有驚人美貌的臉龐,雖然時常有人和她母親相提並論,不過也許少女的美貌要更勝一籌,只是那要等待時間來證明了,在現在的少女身上,仍有些惹人憐愛、稚氣未脫的模樣。
「是妳啊……」
不過很多事情一開口就毀了。
美麗的少女發出慵懶的像是沒睡飽的聲音,一邊假裝沒看到人似的,當妮娜一個箭步向前打算把她從乾草堆裡挖起來時,她迅速翻滾一圈躲回長老綿羊的背後。
「咩~~~」
「給我閃一邊去,她才不是你的孫女,吵死了,不準袒護她!」
綿羊有親近人類的本能,眼前的長老綿羊似乎聽從了卡洛琳的命令,刻意把身子擋在妮娜前面不讓她靠近,一邊發出咩咩咩的叫聲。因為羊舍狹窄的空間,即使想繞過也沒辦法。
妮娜嘆了一口氣,轉頭對一旁的小羊開口:
「來,幫我一把,等等我餵你們吃點心。」
開心的羊仔們──從約莫巴掌大小到人臉那麼大的羊──一隻隻地跳過大綿羊頭頂,爬到卡洛琳身上,沒多久堆起了一座白色的小山。過了幾秒鐘之後,卡洛琳猛烈地掙脫起身,讓那些小動物從她身上崩落:
「好熱,熱死人了!」
「您要睡覺為什麼不回房間去睡呢?睡在這種地方一不小心會著涼的。」
「是妮娜你命令這些傢伙覆蓋在我身上想熱死我的吧?」
「我是擔心您感冒傷害了身子。來,綿羊乖乖!」
妮娜以故作姿態、卻又讓人難以反駁的語氣如此開口,對曾經擔任過牧羊人的少女來說,操縱這些可愛但蠢蠢的小動物不是件困難的事。喜歡女孩子的綿羊們在兩人身邊圍繞,卡洛琳鼓起腮幫子,看著妮娜,一邊稍微有點不滿地問:
「妳不是得了重感冒,怎麼今天會到城堡裡來?」
「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一天不回來工作,總覺得心底坐立難安。」
「妳可以好好多休息幾天啊,我們家又不會因此扣妳薪水──」「一想到只要我不在的日子就會發生賓客在泥巴坑裡骨折的慘劇,我就感覺心裡過意不去,只好每天回來工作了,託上帝的福。」
一旦逮到機會,妮娜的毒舌可說是得理不饒人,心虛的卡洛琳躲在了大綿羊身後,一邊找藉口似的喃喃自語:
「又不是我的錯……誰叫他身子這麼虛弱經不起摔……你說對吧約翰?」「咩~」「妳看,連約翰都這麼說呢!他還覺得妳很煩人,應該扣妮娜妳的薪水。」
「不要胡說八道了,您根本聽不懂綿羊話吧。」
魔物語是魔法學的分支科目,不過牧羊人不用學習也能聽得懂綿羊語,順帶一提她們也聽得懂獨角獸語,這是某種與生俱來的能力。眼見怎麼也無法將卡洛琳拉出來,妮娜伸出了手,縱身一躍爬上了長老綿羊的頭頂,然後也跟著投入柔軟的彷彿床一般的乾草堆中,攤開身子放鬆似一起墮入充滿羊氣味的海。
「妮娜妳在做甚麼?」
「您要我休息我就休息了,反正我的工作不是照顧您就是照顧綿羊,也沒別的地方好去。」
「要休息的話回家去啦!不然把感冒傳染給我怎麼辦……」
「您好像很不希望我跟著您呢。」
「誰、誰說的,我才沒有那樣想!」
少女的思緒極容易看穿,不過就算沒看穿也還有綿羊。妮娜輕輕吐了一口氣,整理思緒似的,過了一會兒開口:
「我想您不能再這樣下去。」
「不要,我就是要待在新鮮的羊毛裡取暖。」
「我才不是跟您說那個。關於結婚的事,我想您也應該有個決定了。」
卡洛琳埋進羊毛的臉龐探了出來。「……我才不要,為什麼我非得結婚不可呢?妮娜妳也還沒結婚吧。」
妮娜比卡洛琳大兩歲,因為從小就服侍著自己,感覺她就像親姊姊一樣,不過也因為如此很多無理取鬧的藉口也會牽扯上她。「對了,妮娜妳有去相親嗎?妳都怎麼拒絕人家的。」
「不要給我扯開話題。」還有自己也沒有拒絕別人。「公爵之所以會堅持要您早點結婚,背後的理由您不會不了解。剛剛英王的使者已經抵達城堡,時候已經來臨,您很有可能會被徵召到戰場上去。」
「誰說結婚就不會被徵召的,誰說的?」
「如果您懷了孕有了孩子,我想他們絕不可能會讓孕婦上戰場。」
「為、為什麼我非得要有小孩不可?我討厭小孩!他們很煩人啊。」
「肯定的,您的小孩十之八九會很難搞。」妮娜不動聲色的冷酷地開口:「不過請您放心,反正我已經習慣了,到那時候我八成還是會在您身邊。戰爭是極其可怕的事,您不會想習慣的。」
「不要說得好像照顧我很麻煩一樣,小心我開除妳喔──哇!」
妮娜冷不防一把捉住了卡洛琳,活動輕便的服裝輕易扯開袖子。
在少女右手臂的地方,有個由黑色的圖騰所構成的印記。
──『女神的刻印』
那可絕對不是教廷的法術,不過那些繼承梅林以來的異教魔法師們出入國王的城堡,這早已是半公開的事實。教皇英諾森二世曾經宣布敕令,十字弩和異教法術都是不合法的,不過一旦上了戰場誰也不在乎那種事,只靠十字架和信仰可制止不了敵人。
「妮娜妳在做甚麼?」
卡洛琳驚慌地想抽回手,但卻被妮娜牢牢捉著不放,一邊凝視著印記。
她忽然伸出手,指尖釋放微弱的電流,一剎那,那個黑色的印記彷彿某種通道似的,讓電流在上頭遊走,不過直到消失,甚麼反應也沒發生。
妮娜將手垂下。
「沒事,我在觀察這東西刻劃的有多深,不知道削開一層皮能不能除掉。」
「妮娜妳、妳說甚麼??」
「反正您既不在乎戰場上隨時可能失去性命,也不想忍受分娩的疼痛,不如就讓我在這裡打斷您的手、不,我是說割去這個刻印,這樣大家都能鬆一口氣。」
「我才不要!」
「您太任性了。」
卡洛琳將身子轉了過去,一邊躲進兩頭大綿羊的縫隙之間。
妮娜嘆了一口氣。『女神的刻印』據說也是大魔法師梅林留下的法術,在女嬰剛出生不久揀選具有才能之人,在身體的某個部位──不限定任何位置──刻下印記。只有少數人的刻印能夠顯現到成年以後,而那些就是被女神之力選上的人。
大約近二十年前,來自阿基坦的預言家發出了警示,惑星已脫離運行的軌道,墜入法蘭德斯一帶的地面。
儘管軍隊和勃艮地人都試圖尋找牠的下落,但徒勞無功,戰爭依然在持續,鄉村裡大量同情奧爾良派的人民很有可能將牠隱藏起來。其中也存在著某些指控盟友的陰謀論:勃艮地人試圖把牠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讓英國軍隊擁有牠,所以對於尋找並不積極。
但無論如何,直到二十年後,魔女貞德以及她率領的從天而降、所向無敵的惡魔軍隊在奧爾良城外殲滅了英國王室軍隊,人們終於意識到牠現在身在何處。
為了能取得戰爭勝利,法國人現在連惡魔的力量也依靠上了!
所幸當初已經預見如此結果的人們,早已做好準備,一名神秘的未知姓名的魔法師,他自稱是梅林的直屬弟子──他從死去的梅林那兒學會了長生不老的法術而活到現在──從古老的魔法書中找到能消滅魔女的方法。
那些就是妮娜從大人那裏聽來的故事,順帶一提,她剛出生的時候也曾經刻劃過印記,不過六七歲的時候就消失了。小時候的她一直覺得那個醜醜的圖案一定是因為自己從綿羊身上摔下來擦傷才不見的。
也許再用力製造傷口,那個刻印會從卡洛琳身上消失也不一定
「妮娜妳覺得,那個魔女貞德是甚麼樣可怕的傢伙呢?」
卡洛琳突然挺起上半身,九十度倚坐在羊背上,一邊饒富興味的開口這麼問道。
「我怎麼知道,我看起來像是有看過她嗎?」
「可是妮娜妳不是會魔女的法術,像剛剛在我身上放電的那個。」
「那才不是魔女的法術!那是牧羊人的法術。」
「騙人,為什麼牧羊人需要會法術?」
卡洛琳一直認為牧羊人只需要傻呼呼地幫綿羊煮飼料跟梳毛就夠了,雖然大部分人也都這麼覺得,她們唯一需要的法術就是聽得懂綿羊話。
「那是牧羊人公會教導的高級課程,透過放出電流讓羊毛變得蓬蓬的,這樣這些傻瓜動物就會很高興。」
「原來妮娜妳居然還為了照顧綿羊跑去進修啊……」「誰為了這些愚蠢的動物去學了?!是剛好去公會的聚會人家教我的啦!我學這個幹嘛,我現在又不負責照料牧場。」
雖然嘴巴上這麼生氣地反駁,但每年一次的牧羊人聚會自從自己的母親退休去經營自己的牧場後,妮娜就被迫由領地派遣出席──雖然照顧綿羊的人很多,但聽得懂綿羊語而擁有牧羊人資格的只有自己。新的專職牧羊人一直聘僱不到,妮娜心想那絕對是刻意省錢才這麼做的。
「不過話說回來,似乎沒有幾個人真正看過魔女貞德的本尊。」
「咦?」
卡洛琳發出了疑問。
「不是很多人都說他們和貞德交過手?那些從奧爾良和帕提回來的人都──」
「他們才沒有看過貞德本人,在貞德降臨之前,大部分的軍隊就被她的手下擊敗了。」
根據倖存者模糊且不可靠的說法,有綠色的怪物在天上飛舞,牠們眼睛很大,身體無毛,會吐息炙熱的火焰,倖存下來的戰士身上都有嚴重的燒傷,那似乎是惡魔們使用的法術。
惡魔們從不開口,牠們唯一會執行的命令就是殺戮。聖女──不,應該說是魔女貞德之名是法國人所宣布的。
神秘而令人恐懼之名,僅僅只是口耳相傳便足以使人生畏。
「嗚哇。」卡洛琳用力伸了個懶腰,一邊站了起來,然後她爬上了大綿羊的頭頂,一邊靈巧地踏過一隻隻綿羊向羊舍外走去:「好無聊喔!我看我去奧爾良看看,傳說中的魔女長得甚麼樣子好了。」
「您是認真的?」
「開玩笑的,我父親才不會讓我去呢。」
妮娜跟上了步伐一同踏出羊舍,和煦的陽光暖呼呼的,十分耀眼,與此同時卻見卡洛琳踏著輕快的步伐,一邊向森林的方向走去。
「您要上哪裡?」
「去森林的小屋躲起來。」卡洛琳理所當然、頭也不回地說:
「在父親消氣以前,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不然他又要把我關在地下室裡了。」
「我覺得地下室的禁閉室還比森林小屋好些。」妮娜說,至少那裏沒有蛇跟蜘蛛,而且還有人定時送三餐。
「我才不要咧!反正我就是要躲起來。妮娜妳聽著,妳不用跟著我,妳幫我看著我父親,等到他氣消了再叫我出來,知道嗎?」
「……真的不需要我陪伴著您?」
「才不用!我現在已經不怕黑了,妮娜妳真的不要跟著我喔,我一個人可以撐過晚上的,連綿羊都不用的!」
以前少女還在膽小畏縮的年紀,時常會擁抱著小羊一同睡覺,不過現在的她已經不需要那個了。卡洛琳邁開步伐,彷彿充滿勇氣及好奇心的冒險者,昂然無畏地朝幽冥的森林深處走去。牧場裡的綿羊們發出有點難過的咩咩聲,因為牠們聽見少女說不需要綿羊了,話說回來這些小動物可能只聽得懂最後一段話就是了。
「哼哼,這些人真是太天真了!」
一踏進森林不久,卡洛琳馬上換了一張面孔,為自己成功的計謀自鳴得意。
小屋位在森林深處,爬過一個山丘,腳程快的話也許花不上兩刻鐘的時間,這兒是獵人有時會停下休息的場所,除了幾張破舊的獸皮,屋內還有燃燒取暖的柴薪,因為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而且沒有水源,並不是會讓人想長久駐足的場所。
卡洛琳以前和綿羊玩捉迷藏的時候,偶爾會躲到這裡來,對她來說,這或許是她的世界所能觸及的邊界,一座小小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城堡。再向前,一切都只屬於迷霧以及書本的世界之中。
不過今天不同,她早已偷偷下定決心,要往更前方的世界邁進。
「奇怪了,我的行李呢?」
她踏進小屋,馬上湊近昨天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藏在柴薪下頭、裡面裝著衣服以及一些銀幣的行李,趁著太陽還沒下山,能離開城堡越遠越好,所謂的離家出走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說也奇怪,自己藏著的地方行李卻不翼而飛。
「您正在尋找這個嗎?」
卡洛琳聽見人聲,猛然回過頭去,卻見妮娜佇立在小屋門口,一邊手裡拿著自己白布包裹的的行李。
與此同時,獨角獸正站在門外,因為擠不進狹窄的門發出咕咕咕的聲音。
「妳、妳為什麼會知道我要離家出走!?」
「是姆姆跟我說的,我問他您昨天過得如何,牠跟我說:『主人好像把她的東西藏起來了,不過她給了我兩塊草餅,所以我不能跟妳說她把它藏在哪裡』。」
「這、這頭愚蠢的動物!我都跟他說要保密了。」
「然後我跟他說,不然我給你四塊餅乾,找到東西就換你當鬼,然後他就告訴我地點了。」
「他還背叛我!虧我這麼寵他,綿羊都是這麼愚蠢又沒良心的嗎??」
「不,他不是綿羊,是獨角獸。」
姆姆是小時候就被引進牧場,作為公爵女兒的生日禮物十分稀有的獨角獸,雖然他對主人十分忠心,不過在蠢蠢的程度上跟其他的大綿羊倒沒甚麼不同。他在門外不停發出咕咕的叫聲,似乎以為主人今天也跟以往一樣跟自己玩捉迷藏。
妮娜站在門口,擋住所有可以逃跑的路線,一邊像看著犯了錯滿臉通紅的小孩,卡洛琳別過頭去,一邊低聲如此倔強地說:
「先跟妳說好了,我、我才不要回去!我已經決定了──」
「現在還來得及。」說實話,妮娜覺得自己像在說反派的台詞,但無論如何她必須為了殿下著想,於是她扳起臉孔說道:「如果您現在回去的話我就不向公爵大人報告──」
「我不要──」
卻在此時,晴朗的天空中傳出陣陣低鳴,彷彿閃電前的預兆,說時遲那時快,幾道絢爛的令人睜不開眼的白光自小屋上空呼嘯而過,強大的風壓切斷了樹木的頂端,某個誰也不知道的東西就這樣殞落了下來,大地為之巨震。
小屋幾乎被震垮,卡洛琳和妮娜兩人重重被拋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