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獄和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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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25
無限延長的鐵路上,一名女子,不,是機械的頭埋在褐色的石頭堆中,它是多麼想親近泥土,回歸泥土?
機械,到處都是毀損的機械;被子彈打穿,裸露出銅線與電解液的手臂;被光學武器燒灼,散發出惡臭味的腿部;早已看不出是頭顱的頭顱、是軀幹的軀幹。全部,就這樣被當成廢棄物散在地上,儘管鐵血、正規軍的人形構造與IOP人形完全不同,此時也沒辦法分出到底哪隻手哪隻腳歸誰的。
那這就是地獄嗎?不,不是。
沒錯,就跟1917那年一樣,跟1944那年一樣,這沒什麼好稱之為地獄的。眼前的同袍,被敵軍壕溝內的機關槍擊中腹部,子彈在腔內翻轉,所有能觸及的內臟都被攪成子路,從開出的洞中跟隨著去氧核醣核酸像可樂一樣噴濺出來,粉色的腸子跟在後方一起帶出體外,被戰場上的雨水洗淨顏料後露出了光滑的表面。也有許多火焰兵燒死的士兵們,被高熱洗禮,全身上下的皮膚都變得焦脆,收縮後發出了清晰的「劈啪」聲,還有一股帶著惡臭的烤肉香。最好的死法,大概也只剩下腦子後綻放出紅拂玫瑰,毫無痛苦的離開這痛苦的世界。跟以往的情況相比,機械與機械間的戰鬥,實在太缺乏現實感了。
那這就是地獄嗎?不,不是。
那麼,他與它死後去的地方是一樣的嗎?雖然我是個無神論主義者,但我堅信世界上絕對有「地獄」跟「天堂」,就連但丁也必須承認他的《神曲》是一部史上最大糞作的「地獄」跟「天堂」。
人死後,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人形死後,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人生下來,構成的是物質,死後,剩下的是物質;人形製造出來,構成的是物質,壞掉後,剩下的是物質。就結果來說,人與人形,不就是同種生物?只是前者打從娘胎出來,後者由生產線組合出來,彼此都只是由庫倫力固定住原子拼湊成而已不是嗎?靈魂、心靈、自我什麼的,不都只是建立在其上的副產物,在集體無意識海裡面的一隅而已。其他的,只差在分別為蛋白質與矽這兩個材質構成。
兩者本質是相同的,但人類必須經過10個月的細胞培養期與18年的生長期才算成熟,而人形卻是投入高額造價就能入手的廉價生命,不用特別培養,甚至還能備份、複製、改寫、上傳雲端……。她們,沒有所謂的死亡,最多也是「壞掉了」。僅此而已,就被認定為她們只是依命令行事的工廠設備。鐵血的人形也好,格里芬也好,我不斷的尋找答案,最後堅信,她們都是擁有「自我意識」的「人」。
只希望,無意識的集合體,不要分成兩半就好。
「少尉…少尉先生?…您沒事吧,怎麼突然停下來了呢?」
意識被甘美的嗓音拉回現實,IWS的電子發聲訊號從耳機傳出,雖然因為干擾而產生了「嘶嘶嘶」的雜訊,但依然不減其中的活力。
「呃啊,抱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繼續走吧。」
老闆被軍方帶走,指揮部被摧毀,大半人形傷亡,戰況可說是好的不得了,讓我們只剩下藉助「忤逆小隊」的力量離開戰區這個選項。與第一次聽到404小隊一樣,無法相信她們竟然跟光明會一樣存在著。
透過覆在視網膜上,由人體電流驅動的擴增實境隱形眼睛,跟在後方的兩名銀髮少女人形的機體訊息赤裸裸的攤在我眼前——包括三圍——兩名步槍人形,「IWS2000」與「毛瑟kar98K」。眼前兩人的穿著,並非那看起來寬鬆又綁手綁腳的奇特軍服(默認裝),而是正規的戰鬥服、防彈背心、外骨骼裝甲、防毒面具。
在長途行軍的情況下,就算她們兩人是人形,預設衣服還是會礙手礙腳的。尤其是kars(註:二戰德軍時常將kar98k簡稱為kars),那雙長筒靴與附有結飾的絨毛大衣的很容易就被周遭物件勾住。而且,兩人都是步槍人形,移動與其他人行還要遲緩,再加上IWS手上那把大的跟KV-2一樣的反坦克步槍,就算兔子中途睡了覺,依然跑步贏牠吧!
邁開步伐,進入省電狀態的外骨骼此時變成了一坨廢鐵,但其造價真的讓人無法丟棄,最後只好帶著這根雞肋到處跑,期待有地方可以讓它充電。
踏在電子零件鋪成的「天堂路」上,感受短筒靴底下傳來的突起與肩後的沉重感,一面思考著這些鐵血與軍方人形死後去的到底是地獄還是天堂。
在走路時,唯一能讓自己不無聊的方法就是同時讓腦袋也動起來。
「kars、IWS,我問你們一個問題。我戰死了,和自己被摧毀,哪一個最令你們心痛?」
突然拋出了疑問,她們大概沒有一料到我會這麼問,足足愣了十多秒。
「誒!?我們不可能會讓你死的啊!指揮官桑,您可是我們的中心,就算犧牲自己我們也必須保護好你的!」 「是啊!」
非常制式的回答。
「但是,你們死了,我失去了保護,憑我一個「人」,絕對沒辦法達成目標,我也有可能因此喪命,那你們還要選擇犧牲自己嗎?」我回頭,聳聳肩膀。
「這……」IWS無言了。
kars則是低頭沈默了一會後,道:「我的話,還是會選擇保護指揮官桑喔。因為,我們是步槍人形,天生移動速度慢。再者,我們只是自律人形,隨時都可以將記憶同步雲端,再透過工廠打造全新的身體,相反的,指揮官桑只要被鐵血打中重要部位,一定會當場斃命的。所以,您死掉的話我們的心智雲圖可是會崩潰的喔!」
「喔?那可真是敬謝不敏。所以kars,你的意思是犧牲掉你們,讓我能獨自完成任務,事後再將你們復活的意思嘍?」
「沒錯,況且指揮官桑你以前不也是特種軍人嗎?就算失去了我們,也能生存下來…吧?」
我搖搖頭:「不可能,你們處理不了的東西,我也不可能處理的來。就像我們路上碰到的那幾台電漿坦克一樣,光是一台就搞的我們人仰馬翻,如果我沒成功迴避那玩意,我恐怕會直接人間蒸發啊。不,假設真的碰上了,現在這種狀況下真的會全滅吧。」
從剛剛都沒有加入討論的IWS開口:「怎麼會……這附近一定還有很多正規軍的自律武器啊!」
「所以說,我們現在只要有任何一方倒下,剩下的人絕對撐不到10秒,也請不要有為了我犧牲的想法存在喔。」
正所謂唇亡齒寒,不過現實情況比這句成語還要再糟糕個一兩倍吧。被鐵血和軍方兩邊夾擊的我們,無法失去任何一個人形,雖然也只有兩個就是了啦……
「不過呢,指揮官桑,還請您先記得那孩子曾經說過的話……」
「『狼群之所以強大,不單單只是狼王的英勇,還有每一匹狼對全體做出的犧牲奉獻,他們也希望自己能為狼群盡力。所以,請命令我們吧,因為,主人您是我們的指揮官啊!』是這句嗎?但是對不起,G41,這時候我不是你們的上司,我只是個跟你們一起逃亡的人類。不過,也不會像以前那麼誇張就是了。」
她,突擊步槍人形G41,在一次對鐵血的大規模行動中重創,如今她依然被保存在雲端伺服器中。在那裡面的「她」,是沒有行動間記憶的她。她,還是我認識的她嗎?還是只是其他有一段相同記憶的人而已?
最初,我把她們(人形)當作普通的女孩,自己則為了不讓她們受傷而親自用肉身擊殺了諸多鐵血菁英人形。但,我都忘記了,我是指揮官,她們是武器,我卻無視了他們的的尊嚴——被人使用,在戰爭中活躍。這是她們身為武器的幸福,被堆在倉庫當管理員,抑或長期生活在安逸的環境中,都是在玷污她們的生存意義。
而點醒我的,就是G41。平常看起來就是一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實際上卻是個非常懂人心的牧師,我也被她安慰了許多次,在抵達其他指揮部後,得先將她的身體打造出來才行。
「這樣就好,指揮官桑,謝謝你能相信我們,和您一起作戰也是我們自律人形的榮幸。」kars拉一拉背槍帶,讓木托步槍保持在肩後。
「不,這只是我的職責而已。」
我壓低了斗篷的帽簷,埋首踏步。
如此向前推進快一個小時,周遭的景物終於不再是鐵路、山谷、雪與屍體了。
「少尉先生,你看!」
IWS豎起食指指向前方的廢棄建築物群。原本理應是人類居住的地方,在這些侵佔者離開後,原地主再次回到這裡染上它們的顏色。但是在寒冬中,它們被寄生植物攀附的鮮豔外牆在銀白世界中終究徒勞無功,被大雪覆蓋的水泥森林此刻再次喪失了生機。
據說愛斯基摩人關於雪的名詞有上百個,不過其實只是以雪的狀態下去做變化,和普通的雪是「snow」、小雪是「flurry」、暴風雪是「blizzard」相同道理,只是運用了許多字根去進行變化。看到雪,一般人只會用「雪」這個詞,但愛斯基摩人卻會有「緩緩落下的雪」、「地上的雪」、「堆積的雪」等等。一個詞,能有上百種變化,我們的敵人,就好比這些詞彙,我們,能不能與叛逆小隊合流的成功機會又有多少呢?
大概就跟薩丕爾-沃夫假說一樣荒謬吧。
「我也看到了,看來今天終於有歇腳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