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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5956 字
更新於: 2018-07-25



  池望願從沒想過自己是特別的。

  他對自己的定位大概就是,英雄誕生時在旁邊時鼓掌的人吧。
  池望願不認為這想法卑微,小螺絲有小螺絲的重要性,
  
  「做好本分就好。」雖然不記得是誰對他說,但他一直記得這句話。


 ◎  ◎  ◎  


  一粒雨滴直接飛進眼睛,刺痛讓池望願瞬間回到現實。
  大雨滂沱。

  斯牙裂嘴的狗頭呼呼低喘,熱氣混合著難聞腥味,懷裡屬於另一人沉甸甸的重量不斷提醒他,那是個累贅。
  被連帽遮住面孔的白衣人此時動也不動,明明三分鐘前還和怪物戰得難分難捨,誰知道突然一個往後倒,不省人事。
  因為人就在前面,池望願下意識伸手去接,重心不穩跟著摔跤--變成現在的慘況。

  撥開溼透的劉海,池望願強迫自己冷靜,但微微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他。
  超過兩人高的龐大怪物盯著他們。
  結合了馬身與狗首的不協調生物用似鳥爪的前腳刨刮地面,脖上狗頭壓低雙耳,模樣警戒又不耐。
  多虧白衣人方才占上風,怪物才不敢貿然進攻,但(應該)能解決怪物的人已經昏過去了,眼前的對峙再過幾分、甚至幾秒就會瓦解。

  隨時。
  
  池望願就連在心底想「不要怕」替自己壯膽都沒辦法,那張滿是獠牙的嘴大可把他一整隻手或腳輕鬆吞進肚裡。
  腦袋裡有個念頭提醒他,要逃跑絕對不是沒辦法:只要放下懷裡的人,便能趁機開溜。
  但那樣做,白衣人肯定會……
  池望願搖搖頭,甩掉讓人不舒服的字眼,前方一陣低咆警告他時間所剩不多了。
  那就帶人落跑吧!不然還能怎麼辦?
  說起來造成這種局面他自己也要負一點責任。
  他意外闖入戰局,一人一獸都沒空理他,本來可以趁機逃走,偏偏在白衣人快要被打中的時候大喊小心!
  池望願的地位瞬間從「路人」升級成「被攻擊的目標」,幸好白衣人搶先一步擋掉攻擊,不然他身上肯定會被那口利牙開出個大洞。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白衣人無故昏倒,留下搞不清楚情況的對手和第三者尷尬互瞪。

  說也奇怪,高雄這麼大塊的地方,怎麼偏偏在我家門口打架?
  池望願認為自家算難找,本身入口就很隱密外,進去之後還必須在防火巷裡左拐右彎轉好幾圈才能到,這兩隻到底是怎麼打進來的啊?
  發現自己開始思考起無關緊要的東西,他有點想笑,但現下當然不可能真的照做。
  這算好事吧?池望願摸出口袋裡鑰匙,自覺比起方才他更冷靜了。
  機會只有一次。  
  白色大衣幾乎包覆了白衣人,只有膝蓋以下露在外頭。
  池望願盡量放輕動作,在不要引起怪物太多注意的前提下扛起白衣人,
  實際貼近才發覺白衣人不高,甚至可以說嬌小,衣服外的小腿亦是纖細;這種身材竟然能和那隻怪物打成平手,池望願心底忍不住訝異。
  白衣人依舊毫無動靜,池望願盯著他胸口,確定有在呼吸。
  掂掂肩頭重量,跑起來不成問題。
  只剩時機。
  
  摸出口袋鑰匙,他家鐵門能擋這隻怪物多久呢?池望願心想。
  那傢伙光看就不像失手後會抓抓鼻子離開的類型,應該是會更生氣、窮追不捨死纏爛打到最後一秒……
  他仔細思索家裡哪邊可以快速躲進兩個人同時又不被發現。
  嗯,還是先報警再說吧。
  池望願現在也只能朝「他們成功逃跑(暫時)」為前提考慮後續,如果不這樣假設,一昧往另一個後果想,只會讓自己失去選擇的動力吧。
  最後一次深呼吸,長長氣息擠壓出肺。
  池望願取下書包。


  綠色影子短暫騰空。

  怪物和池望願幾乎是同時行動。
  馬蹄和柏油路接觸產生的聲音竟如此響亮。
  
  不大不小的一聲讓怪物硬生生停下腳步、回頭。
  一只墨綠色物體倒映在牠眼中,吸飽雨水的書包孤零零躺在小巷邊。
  或許是身為狩獵者的直覺,怪物下秒立刻往反方向看去。
  牠的獵物已經竄過身邊,距離門口僅差數步。
 
  書包功成身退,激烈心跳如戰鼓撞擊胸腔、敲打耳膜,淹沒一切。
  世界彷彿只剩下自己和肩膀背負的重量。
  池望願拚了命的跑,身後傳來憤怒的狼嚎。
  明明如此近,卻有些模糊。
  鐵門一吋吋靠近。
  就在池望願以為快要成功的那刻,怪物反身一撲,直接撞上逃跑中的獵物。
  眼前炸開一片白光,鑰匙飛出掌心砸在了門板上,發出的聲響誰都沒有聽見。
  池望願下意識抱緊懷裡物體,摔上大門的瞬間,心裡只剩絕望的時候--
  門開了。

  腳勾到門檻,兩人雙雙跌入屋內。
  門啪噠關上,將一切隔絕在外。
  

 ◎  ◎  ◎  


  玻璃般的無色物體阻擋在眼前。
  透明的彷彿不存在。
  他試著貼近,想看清牆後有些什麼,卻發現什麼都看不清。
  無盡的濃霧淹沒裏頭一切。

  突然,一雙純白的手從黑霧中伸出,手腕接近病態的細瘦,卻毫無阻礙的穿過了那道牆。
  雙手停在他面前,大約半臂的長度。
  那手伸長了指尖,手指微微顫抖,像是已經到達極限,有些可憐。
  
  「  」
  
  有人在說話。
  
  「  」
  
  他側耳傾聽,不自覺地靠近,直到被雙手碰觸臉頰,甚至摀住耳朵。
  指腹溫度冰冷的不像活物。
  「芋露。」
  「請你記住這個名字,他需要這個名字,才能……」
  女孩說。


 ◎  ◎  ◎  


  驚醒。 
  他倒抽一口氣,背部隱隱作痛。
  池望願起身環視四周,一片黑暗之中,輪廓漸漸浮現。
  他家玄關。
  意識到是熟悉的地方,池望願這才放鬆,深深吐出一口氣,呼吸裡滿是雨水濕濡的氣味。
  他想起什麼似的碰碰頭髮跟前胸,果然還是濕的。
  扭扭酸疼的肩,池望願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最後一個印象是他正在逃跑,但是在逃什麼呢……?
  緩緩爬起,他扶著有些迷糊的腦袋,走向開關同時努力回想。
  猛地一陣落雷、冷光瞬間充滿客廳,倏忽即逝。


  
  池望願一眼就發現原本不屬於他家客廳的東西。
  大片落地窗外風雨仍在,斗大雨滴砸的玻璃滴答直響,一塊白布就占據在兩片玻璃門中間。
  更正,那是一個人。

  白衣人回頭,連帽依舊蓋著臉,但池望願能感受到其底下視線正對著自己。
  不久前的記憶被迫再次複習,短暫的遲疑讓池望願忘記按下開關。
  對方和怪物大打出手的模樣還留在腦海,他忍住後退的想法,然而白衣人只是朝他比出禁聲手勢,便又把臉轉回落地窗。
  似乎不開比較好。池望願默默放下手臂。
  尾椎忽地竄上一陣冷顫,他這才發覺自己身上還在滴水,白衣人應該也跟他差不多。

  「乾淨的,用吧。」
  他遞出乾淨浴巾,白衣人看看毛巾又看看拿毛巾的人,過了一會才緩緩接過。
  用自己浴巾擦著頭髮,池望願學白衣人往外看。
  一片漆黑。
  雨依舊下的熱烈,後院唯一一棵兩層樓高的芒果樹佇立雨中,茂密葉子被雨水打得不停亂顫,增添不少陰森感。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平靜得過分。
  充分確認自己應該沒有眼殘,池望願終於問了:「那隻……狗呢?」
  白衣人沒有回話,浴巾掩著口鼻,額頭貼著玻璃窗一昧盯著外頭。
  「呃……哈、哈囉?」他試著換起對方注意,同時偷瞧窗外,該不會真的有東西吧?
  略為模糊而嘶啞的聲音傳來,像剛從深眠中清醒似的:「你認識他?」
  池望願愣了幾秒才發現是白衣人在講話。
  
  「哪個?」
  說時遲那時快,一抹黑影閃過,嚇得他唔喔一聲倒退。
  黑影穩穩落在外側緣廊。
  壓下差點迸出口的心臟,池望願定睛一看,發現自己被白嚇了。
  是一隻黑貓。
  黑貓瘦削的臉上,一雙亮黃眼睛正盯著他們,尾巴彷彿在盤算什麼似的左右搖擺,底端帶有的一點白宛若燈籠,跟著晃動。
  「魯哥?」
  池望願認出了牠,是以前就常在他家附近徘徊的流浪貓,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到牠了。
  「那是附近的流浪貓,應該是來躲雨的吧。」他說,並伸手替對方拉開門。
  喀啦啦啦啦。
  雨天特有的潮濕氣味順著窗縫竄進屋內,他招招手,黑貓卻動也不動,目光全放在白衣人身上。
  白衣人也同樣盯著黑貓,彷彿誰先移開視線就會輸。
  池望願夾在一人一貓瞪眼大會中間,隱約察覺氣氛不對,卻完全摸不著頭緒。
  
  黑貓率先有了動作。
  牠壓低雙耳,不客氣的對白衣人哈氣;
  白衣人則抓緊毛巾,悄悄往後縮,看樣子勝負很明顯。
  等等,現在不是觀戰的時候。
  池望願趕緊介入人貓之間,「抱歉,牠平常不會這麼凶的……」
  奇怪,之前阿志來時魯哥照樣曬太陽吃飯,怎麼這次反應這麼大?
  池望願壓低身體--吃過貓爪的苦頭所以學會不隨便伸手--他輕聲說著沒事的、沒事的,希望能安撫黑貓。
  黑貓卻不領情。牠面目猙獰瞪著兩人,倒退數步,轉身竄上圍牆。
  「嘿……!」
  願想攔住牠,衣服卻被往反方向拉,身體冷不防往後。
  幸好那力道不大。池望願隨即站穩,低頭便看見白衣人抓著他衣角,白色的帽子落到了肩上。
  帽子底下的臉出乎意料年幼。
  不過十三、四歲的孩子,眉宇間還帶著無法明辨男女的稚嫩。
  是男……的吧。池望願暫且做出結論。
  男孩五官帶有混血兒的味道,紅瞳佔了眼睛絕大部分,加上年幼,一種小動物的味道油然而生。
  他抿著唇,眼裡帶著驚慌,若那雙眼睛不是純然的紅色,池望願應該會伸手拍拍男孩的頭安撫他。
  「不要過去!」
  聲音將池望願拉回現實,他眨了眨眼,不懂男孩為什麼這麼緊張。
  「去?去哪裡?」
  還沒獲得回覆,答案便自己揭曉了。
  
  巨大黑影壟罩整個玻璃窗,池望願看見自己倒映在銅黃色的銳眼。

  玻璃應聲碎裂。

  怪物甩晃腦袋,一身雨水濺濕大片地板。
  牠環視四周,非夜行性的牠在黑暗中也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
  空氣中滿滿的雨味干擾牠引以為傲的特異嗅覺,但牠仍不放棄到處嗅聞。
  牠知道獵物就在這裡。
  啪喀。馬蹄踏上碎玻璃,發出清脆聲響。


 ◎  ◎  ◎  


  完了。

  見怪物開始行動,池望願立刻縮回餐桌後。
  心臟砰咚砰咚狂跳。

  該死!他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
  我應該要先報警的!警察杯杯有隻超大謎樣生物在我家外面!就算這理由會被二哥罵到臭頭也要打電話給他!
  池望願用力抱著腦袋懊悔。
  有人拉了他衣角。

  池望願不明所以,一抬頭便和男孩四目相對。
  他突然想起眼前的人是能與怪物對著打的……「另一個怪物」。
  然而紅眸盈滿不安,男孩臉上的恐懼並不比他少,這幕讓池望願覺得,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的自己太可惡了。
  嘴巴微開,男孩似乎想說些什麼。
  池望願主動湊近他。

  「不能一直躲在這裡。」

  他說得沒錯。
  池望願知道自家客廳不大,怪物很快就能搜完--接著就輪到廚房了。
  不想被抓,就得移動。可是……

  池望願再度探頭,怪物正熱衷於嗅聞客廳矮桌,不論門口或已經破個大洞的落地窗,都必需從牠面前經過。
  兩個出口都沒望了。他心底扼腕。
  衣角再次被扯動。男孩指著斜對面右方的樓梯口。
  差點忘記自己家裡有兩層,那是通向二樓的樓梯。
  而且有一檯子機就在二樓客房!

  但總不能大搖大擺走上去吧?雖然他們離樓梯口確實很近,但若怪物又像在大門那樣一時興起來撲,這次肯定躲不掉。
  有沒有辦法引開怪物?至少讓牠離遠一點也好……
  池望願四處張望,在黑暗中憑著位置與記憶摸索他們有哪些東西可用。
  餐具體積太小,恐怕沒效果;廚具也不行,一方面難丟,另一方面是同樣把戲通常不會達到同樣結果。
  怪物已經上當過一次,這次聽到聲音的反應一定會變快。
  所以不能只有普通的噪音,最好還能移動,持續吸引那傢伙的注意力……

  ……神阿,來點好運吧。
  池望願在心底默念,盡可能快速摸遍所有抽屜。  
  櫥櫃、瓦斯爐、洗手台--有了!
  右手抓下捲筒衛生紙,左手摸出櫃子裡的計時器,他馬上組合道具,不到兩分鐘便完成。

  組合好的成品被遞到男孩眼前。
  木頭紙芯兩側塞滿廚房紙巾,計時器就在紙芯裡頭。 
  男孩不解的望著池望願,紅眸怯怯的,生怕被丟下的模樣。

  要不是男孩先一步拽著他跑,剛才他已經是爛泥一攤。
  被救了不只一次的池望願握住男孩的手,小聲但認真的說:「跟緊我,我們會沒事的,芋露。」

  咦?

  「你知道我的……名字?」
  男孩側著腦袋,表情雖然困惑,但看起來挺高興的。
  我怎麼會知道你的名字?池望願自己也不明不白。

  木頭碎裂聲從客廳傳來,木桌應該是毀了。
  現在絕對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加上計時器放進去前就已啟動,池望願快速把計畫對芋露說:「我待會把這個丟出去,等它響了,那隻馬會被聲音引走,我們再趁機上二樓,這樣懂嗎?」
  芋露點頭,紅眸堅定。

  池望願舉起紙芯。
  空著的另一手忽然被握住,稍熱的手心貼著他,池望願這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指尖逐漸變暖。
  他深呼吸,回握住對方的手,集中精神。
  
  往前使力,紙芯沿著地板一路滾。
  滾過怪物,在快要到達落地窗的地方停下。
  池望願不自覺憋住氣。
  三、二、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壞了怪物,牠趕緊從摧毀一半的沙發中抽身,用吠叫和它對抗。
  「吼!」
   客廳一時間充滿電子嗶聲與犬吠,池望願抓緊芋露的手,壓低身體從廚房後離開。    
  深怕怪物發現他倆,他的視線一直盯著客廳,因此池望願根本沒注意到,有另一隻龐然大物就潛行在他們身後。

  但芋露發現了。
  
  他一把拉過池望願閉開撲擊,反手將黑刀插進怪物二號的側腹,怪物痛苦哀鳴,鮮血噴出體外。
  男孩不知何時已經拉起帽子,半張臉隱沒在後。
  他把池望願推向樓梯,自己則朝客廳一躍、刀進紅出。
  池望願跌坐在地,傻傻望著憑空出現的二號怪物從自己面前經過,向客廳撲咬而去。  
  制服被野獸的血液渲染出朵朵紅花。
  白衣人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在兩頭野獸之間來去自如,短刀在手中宛若有生命似的,每次落下都伴隨著紅豔飛舞。
  但二打一終究難占上風,尤其體型差異如此懸殊。
  男孩嘗試攻擊怪物頸部,才剛躍起,一條蜥蜴般的粗長尾巴直接掃中上身,他狠狠摔落地面,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轟隆--!

  落雷的巨響驚醒池望願。
  他急忙爬起,頭腦卻一片混亂,緊張的握緊拳頭。
  男孩搖搖晃晃站起。
  池望願知道他在看著自己。
  黑刀指往後頭的樓梯,不過短短幾秒,男孩再度投入戰鬥。
  池望願閉起眼睛,頭也不回的跑向二樓。

  
  咚咚咚咚。
  汗水浸濕背部。
  這輩子第一次希望自己能跑得再快一點,越快越好。
  風聲呼嘯。
  速度太快,來不及煞車砰地撞上門板,連起身都免了,他就這個姿勢轉開門把。
  踉蹌進到房裡,一把抓起床頭櫃的子機。
  又一聲落雷。
  地面映出另一人的影子。
  窗前倚著一名陌生人,更正,一隻陌生黑豹。
  池望願瞪大眼,現在是什麼狀況?

  「你們家就愛給人添麻煩,是吧。」他嘆息,低沉的嗓音帶著不耐煩。
  池望願還搞不清對方意思,後腦便一陣劇痛,意識瞬間中止。
  手中的子機被踢到角落,剛接通的電話直接斷訊。


  大雨仍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