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生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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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24
回顧過往,她總是深深感謝那位素昧平生的老太太。如果她老人家沒有過世,這朵花永遠不會長出來,她也不會有這麼高的成就。
當這位遠親的訃聞寄來的時候,全家沒人想參加,卻又不能失禮,就派還在念高中的她代表。
告別式在親戚家門口舉行,巨大的帆布帳篷佔住了整條巷子,鄰居在客人座位之間來去;靈位後方是喪家請來的外燴業者,正忙著刷鍋炒菜準備辦桌的菜餚;樓上不時傳來嬰兒哭鬧和唱卡拉OK的聲音,活像在參加大聲公比賽。
另一位參賽者,也就是告別式的主祭,用夢囈般的聲音念完祭文,再滔滔不絕點出成串親屬的姓名,還沒聽清楚他到底念了什麼,他已經下令「跪──拜──再拜──」,面無表情的家屬們像溫馴的羊群,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再依次退下。
上完香,出來一個披麻戴孝的女人,跪在靈前手持麥克風,伴著電子琴的音樂唱起歌來。她五官皺成一團,表情極其痛苦,中氣十足地唱著哭調,不時從肚子深處擠出嗚咽聲,配上二句口白,臉上卻沒有淚水。每唱到一個段落,女人就會驚天動地地嘶吼:「媽媽──你袂應欸死啊!你袂應欸不要囝啊!」而那群真正失去媽媽的家屬跪在旁邊,發呆的發呆,低頭的低頭,彷彿眼前的一切跟他們完全沒關係。
雖然從來沒參加過告別式,她心中就是有個聲音在大叫:「不對,不該是這樣!」這哪叫喪禮?根本是家屬和師公、孝女一起在演戲,連其他客人也在演,搞不好老太太根本沒死,只是躺在棺木裏當觀眾。總之,每件事都不對勁。
如果失去母親的人是她,她才不會找個不相干的人來假哭,還用麥克風到處廣播,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悲傷是很私人的事情。
彷彿腦中有東西頓時點亮,她坐直了起來。「悲傷是很私人的事情」,多麼犀利的一句話!把它用在今晚的日記裏一定生色不少。
不久之前,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專心致志寫完構思已久的小說,信心滿滿地拿給老師指教。得到的回答是:「妳的文字不夠優美,想像力也不夠。最重要的是,作品缺乏感情,也沒有靈魂。我看妳還是認真讀書吧,妳真的不是這塊料。」
從那以後,她不再抓著人聽她講故事,也不再寫東西。除了每天的流水帳日記以外,什麼都寫不出來。就連寫個賀卡,她也會坐在桌前放聲大哭,為了那種彷彿被流放到沙漠般的孤寂。
然而這一刻,她找到了離開沙漠的路。不只如此,天堂的大門還為她打開,想像力源源不絕而來。
如果她母親過世了,她會佈置一個純白的靈堂,讓母親的遺體躺在白玫瑰花海裏。儀式上不燒香、不跪拜,更不披麻戴孝,大家都穿著純白的衣服,人手一根白蠟燭輪流瞻仰儀容,對往生者說一句道別的話再把蠟燭放下。等每個人都致意之後,她會要求清場,留下她一個人陪在母親身旁,藉著搖曳的燭光凝視母親的面容,一一追憶母親的生平過往。母親如何牽著年幼的她學走路,教她識字,幫她打扮,每次她遇到什麼困難都會為她解決,還有她心中藏著許許多多想對母親訴說的話,終於可以娓娓道來,只是母親再也聽不到……
眼淚無聲無息地滑下臉頰,漸漸越積越多。她忘了早上還在餐桌上跟母親頂嘴,無可抑制地埋頭啜泣起來,聲音中的哀慟穿透孝女的哭嚎,傳到其他人耳中。
大家看她哭得如此傷心,都認定這少女跟過世的老太太感情非常深厚,顯然是一段相知相惜的忘年之交,不禁跟著感傷起來,全場哭成一團。喪家的兩兄弟之前才為遺產吵過架,這時也相擁而泣。
回家之後,她立刻衝進房間,不是寫日記,而是把這次參加〈想像中的〉喪禮的經驗,加上更多的想像,寫成一篇名為「告別」的文章;邊寫又讓自己充滿情感的文筆給催出更多眼淚,母親拚命敲門要她吃晚飯也不理,間接造成母女倆第二天又吵了一架。
寫完後她癱在椅子上,全身虛脫卻又無比滿足。忽然頭頂奇癢無比,越抓越癢,一照鏡子,發現頭上竟冒出了小小尖尖的綠芽。她大吃一驚,伸手卻摸不到那棵芽;問家人,沒有人看得到,母親則一口咬定她偷喝酒說胡話,再不然就是參加告別式沖到了。
第二天芽仍然在,而且稍微長大了一點點。之前的奇癢已經止住,完全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剛好學校體檢,檢查結果一點異狀都沒有,再加上生活上沒有任何不便,她漸漸不去在意那棵芽,只有照鏡子時才會想起它。
她沒再請教老師,直接把文章寄去報社投稿,登出後引起熱烈的迴響,無數的人回信跟她分享自己的喪親經驗,還有人說他們讀一次哭一次。
就在這一刻,她知道自己的夢想真的要實現了。她確實是當作家的料。
攬鏡自照,頭上的綠芽已經有十公分高,也長出了小小的葉子。
她並不害怕,此時她終於了解,其實她已經等它萌芽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