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匯聚
本章節 3328 字
更新於: 2020-12-18
探員為了追捕嫌犯,必要時會以魔法刺激細胞生成激素,這段期間,肌肉含氧量上升增加肌力耐力,另一方面釋放腦內啡抑制痛覺,種種反應讓身體處於一種近乎無敵的狀態,此種爆發力後果顯然而之,壓力累積超過負荷上限,終會造成永久性損傷,最好辦法,還是平日多加訓練強化體能的耐受度。
緩緩降低魔力作用,才一下子,雙腿便抽筋似地發疼,吾彥瞇起眼,緬懷活力源源不絕湧出的那時刻,乳酸堆積不會因為感受不到就消失,為了追上疾行的車速,他已用上過於劇烈的魔法,繼續下去身體恐怕無力負荷,但轉念一想,悠生再會跑又能跑多快?現在也不好把悠生逼太緊,遂放下心來讓疼痛襲捲。
悠生聽聞後頭腳步放緩,竟不由自主回過身體,那似乎是不斷變換外形的幻覺,早就設想太多次,如果再見到那個人要說些什麼?吾彥,我並不恨你。但他的情感如此廉價,此刻又有什麼臉面大方說出口?
一思及此,難過像吸吐的動作也不再屬於他自己,緩慢背過身體,眉間擰絞更深,不肯面對吾彥,連結到過去,躲避國際刑警就為了這點理由,該怎麼說,說明自己的糟糕,不如讓人們親眼去證明,明白他這個人是如此可憎。
吾彥見悠生躲避他的視線,心想猜測果然正確;悠生仍在逃避,依然深陷當時的自責;沒有哪個時點比現在刺心刻骨,如果當初,不要陷入彼此的關係之中,也不會讓悠生有大好機會脫身卻陪著他一齊陷入;站在高樓,憑空想像渺小的身影義無反顧朝他走來,意識得太晚,若在一開始就不與悠生接觸,接下來一連串骨牌效應都不會發生吧?
「悠生,你沒有錯,不要為了不是自己的責任愧疚,好嗎?」
所有都將在此刻揭露,內心拉扯,悠生既想坦誠罪行卻又懼怕,一說出口,依憑幻象構築的現實將不復存在,若他選擇不說,吾彥也不會知曉。
當一個人的行徑探其究理得不到原諒,可自外部觀測,居然有無害且正義的解套方式,為什麼執著邪惡心念?用話語欺騙自己的記憶,大腦便會令己身放下罪孽──
「對,確實,這不是我的錯。」悠生忽然回望,「是誰逼我做這些事?就你們的立場,會這麼想還有點良心。」
被尖銳言語回應,吾彥顯得一愣,可是他沒有因此否認悠生的質問,「我太晚意識自己的失誤,甚至沒想到長久以來你是這麼痛苦。」他不著痕跡,向前靠近,「牽扯到身為外人的你是我不對,別把煎熬攬到身上,這場行動的責任,不能由最無辜的人承擔。」
正想趁機抓住悠生,微弱光芒忽然閃現,吾彥一時不防,伴隨一股力量擭住胸口,他向後跌開撞上粗壯枝幹;運力並不猛烈,類似遭人用力推了一把,他斜身倚在突起的瘤狀物上,悠生張手、正對準他。
吾彥不知道能否克制自己流露哀傷的神色,因為悠生看上去遠比他所想更為深痛,下意識想追回,方站直身體,疲勞不聽使喚硬跑出來作對,腹部湧起抽痛灌上肺腔,體內每個細胞大肆抗議。
眼見尋找多時的身影離去,連同崎嶇山路很快遭林木掩沒,雪,於此際漫下,氣溫彷彿瞬間寒冷了十來度。
如果吾彥待他還像從前一樣殘忍,他必定不會轉身就逃。
可是又能逃到哪裡去?
當倒到床上的那一霎,前因後果都喪失,一察覺只明白自己摔了一跤,何以走到這一步?連自己都不明白能期待誰來告訴他?
方支起上半身,女子尾隨爬到床上,盤起的秀髮放下,雖然穿著黑色禮服卻沒有戴上禮帽,幾乎迫不及待地,她抓起他的手按上自個兒的峰乳之中。
「你知道嗎?我或許比艾芬更喜歡你。」女子柔情訴說,嬌弱的表情更為話語增添可信度,「或許你會問,為什麼是『或許』,數學和科學,沒有一個足夠鑑定喜歡的精確程度,本意是探究真實,到了最後才明白,世界是由眾多隨機組成,並非一切都按照以為而行進,這是巨大的真理、貫穿古今中外,我真心認為,這是最浪漫的事。」
女子眼色迷濛,語調深刻卻不失溫柔;悠生抽開手,全然不解女子說了什麼,如果這般扭曲的關係被稱作喜歡,必定對他有所誤解,也因為話語,忽然對喜歡這個詞彙感覺好陌生,像在如夢大霧中,要看盡遠方就只是徒勞。
「我不懂你的話,而且一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你。」
女子因為悠生的話語露出受了傷的神情。
盡量不讓愧疚沾染,悠生撇過眼,方伸腳準備踩落,又像在河道中顛簸,碰上長有青苔的石塊往後一滑,眼界再度朝向天花板。這裡太明亮了,不知為何油然生成一股不安全感。
「悠生,你只對我殘忍。」
聲音自頭頂幽幽傳來,悠生迅速翻了個身,雙手雙膝當做支撐,正好看見女子長裙飄起,碎裂成綿延不絕的黑色絲帶團團圍繞,忽然,大圓向內縮進,依稀看出熟悉的健壯身姿,繞上布料,用更細微的絲線串連起破碎之口。
晏的長髮隨意披敞雙肩,唇角勾起,彷若方才的哀愁僅僅是笑話。
他盯緊晏,迎面而來的目光雖然溫柔卻也充斥銳利之息。不能逃……是不能逃到哪裡去。胸口不明所以,突然納不進氣體,深深吸氣依然覺得喘。
「聽見你的回答我很高興,雖然你真正的意思與我想的肯定不同。」
又聽聞莫名話語,來到這裡,什麼事又弄得清楚明白?心底反叛蔓延叢生,但他依然無能抗拒,望入眼前的深邃雙眸,一瞬之間像彼此立場調反過來,似乎能自裡頭挖掘太多隱含未露的徵象。
晏因為悠生的舉動垂下眼睫,唇邊一抹無奈的微笑蕩漾,更替面容增添幾許生澀情懷,那短短一瞬即勾住悠生的心神。
尚未對情感釋懷,便見晏伸出手,其語調軟和如同棉絮。
「早點睡吧。」
額頂感受手心的溫熱觸感,眼皮徒然掙扎,他倒落一片暖和之中,陷入黑暗徹底沉眠。
還記得純黑之中沒有想法的自己,宛如那麼一刻被救贖了可是沒辦法饒恕,意念盤旋紛雜,終究指回同樣結果──己身的罪孽又添一道,是不肯正視錯誤仍設想規避,曾經以為艾芬離去之後,不再存有閃躲的藉口。
好希望每個人都沒有錯,並非為了來臨的罪惡而開脫,每一分每一秒,都依循以為不得不的選擇走向下一刻,不是生來就想傷人,非特意選擇令人痛苦的手段,無論艾芬怎麼想,至少,我不會恨晏喔……
吾彥……
我也不恨你。
總是以為得以捨棄一切執念。
因為無可挽回的時序體悟了過錯卻也無可改正。
如果罪行成就幻象牢籠,這等執著卻也等同最深最真實的惦掛,一如不透露艾芬是有意為之的選擇,沒有誰得以擺脫自己設下的心之桎梏。
泯滅不了的初心此刻張狂探求,就要與夙夜思念合而為一。
悠生不會發現飄雪零落,更準確說,是喪失所有對外感知,記憶與情緒皆降至相當稀薄的程度,那是無法描述的詭譎景調,硬將之形容,大概就像失去光源的深沉空間,純黑崩離眾聲諸影,空無一物也不包含自己,像要打破困住他的表象卻失了自我,只有黑暗接納他,願意沉迷永遠逝去之地便再也不會體悟人世間的苦。
有幽微人語不甚清晰,影影綽綽捉摸不定彷彿無所不在,以為要記起那人的話語聲音,但其實只是自己的心念與空間相應和……
這成就一道契機,足以打破現實與虛妄的邊界。
無邊無際的黑悄然綻放殷紅裂口,宛若遭逢利刃襲擊,深深刺入使勁挖刨更為深沉,鮮血抑制不住就快滲出,傷痕向外拉敞無盡漫延,又像神經元紛紛伸出突觸拉長成軸突,深深淺淺層層疊疊錯綜複雜,純然的黑迅速佈滿鮮紅線條,一瞬之間崩然潰散。
一直以來遺忘卻想記起的是什麼?
他誤認,這是對從前遺憾萌生一股彌補似的虛假想像,根本不存在卻要緊抱不放,是因為這層幻想讓他不因為現有的苦難自我放棄,讓他懂他的人生還可以再繼續,無論別人如何針對,無論自己如何數落,仍有美好謹存於心,當以為要從虛假挖掘出藉口,做作人生不願卻又必須面對時的支撐,難保不能從中探究一絲真實。
真的假的別人的……至關重要可不信任的聲音畫面第一次模糊地顯現,因為否認遂陷入記憶迷流,自我認為與外界認定是兩回事,必須要分開!
黑色碎片映照往昔蹤影漂蕩血色之海,就因為在乎才在奔馳之際回想過去,順著來襲激流捲入漩渦匯聚攏合,成千上萬的記憶片段衝擊腦海。
「悠生,你沒有做錯事。」
永遠對這句話感到訝異,深藏的愧疚被一語道出,真正認為有錯之人不會祈求原諒,之後渡輪一聲爆破,更泯滅沒有錯的奢求,把時間再往前推,他因為不敢苟同國際刑警的行為方式,遂想逃離兩方博弈中一只棋子的角色,希望令吾彥明白──他並不好控制。
真實記憶拼圖似的一片片接起,縱使懂得何者為真何者為假,這兩者有差別嗎?同樣的結局同樣的不安,如果吾彥真的拒絕他放手一搏也要達成的想望,有可能轉身回絕晏,再度奔向光明的所在?
悠生渾身癱軟地跪下,兩手手指按入泥土地裡狠狠向內掐抓,握緊雙拳,指尖刮過粗糙土壤,混雜碎石刺上掌心。
貌似羸弱的蒼雪落下,彷彿整座山林為此哭泣,靜默無聲地泛起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