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秘話 獸王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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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12-01
水混著濃烈的血肉味道,一張嘴通通灌進喉嚨裡,只是回想起當下的場景,他就感到喉頭一陣反胃感,不由自主伸出的銳利尖爪一下刺進掌心,散出細微的血液氣味,反而讓噁心的感覺加重不少。
「龍與虎不相往來。」
「龍族是我們的敵人,必須剷除他們,拿回屬於白虎的東西。」
據說,多年前的青龍與白虎先祖曾經過一場激烈的戰鬥,由白虎獲得勝利,而敗方青龍在戰鬥中受了無法治癒的重傷,心有不甘,臨終前對白虎一族下了惡毒的詛咒,使他們一族最引以為傲的能力「白虎威勢」變得無法激發,失去天生能力的白虎族就此跌下神壇,沒落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虎,此後便以一般獸族的身分,默默隱居至今。
雖說經過上百年的時間流逝,詛咒的力度似乎也有減弱的跡象,族長先祖的直系子孫開始能透過食飲大量生血的古法,慢慢喚醒封印的本能,到現在旁支的血親資質足夠也有機會恢復能力,如今族中除了他的父親,還有三位手足也成功喚醒了虎勢。
然而他生為依靠血肉的獸族,偏偏最討厭接觸的就是血淋淋的血肉,聞到生血刺鼻的異味、看見血跡斑斑的橫臥死屍,都令他止不住的作嘔。為了喚醒力量必須生食血肉的儀式,他當然也做不到。
身為族長的親兒子、未來的繼承人,居然無法繼承能力,他從小就沒少被長輩叨念沒出息,甚至曾被逼著喝下獵物的鮮血,當場一滴沒少地通通吐出來,此後再也沒人對他抱持任何期待。
他無法復興家族榮光,無法挺身而出替族人戰鬥,當兄弟姊妹們高喊沐浴龍血、剿滅世仇,他只能沉默地背過身去,在更多人察覺到他的無能之前悄悄離開。
既然這裡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不如放下他承擔不來的重擔早早抽離,用自己的方式生活。
在成為傭兵以前,他一直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走,接一些不用見血的短期委託賺錢,一邊進行著迷茫的旅行。之所以成為傭兵也沒有特別的理由,看見路邊有招募長期工作者的宣傳單,包吃包住有薪水領工作也容易,那段時間剛好走著厭煩了,乾脆去那什麼咒術與武術學院報名考試,順利被派發到盜賊村璞朗鎮駐守,抓抓現行犯、到處跑跑收集情報再定時回報,偶爾幫忙處理委託案,無法使用咒術的村民見他虎型怕得不敢動手,抓起來容易也不用傷人,對怕血的他來說是正好的工作,於是就這麼定下來,過起了朝九晚五、孤單卻輕鬆自在的駐守生活。
某次報告時,上司介紹他認識了一位奇特的學生,身兼占卜師、酒館老闆、傭兵委託站的站長以及情報商的少女,她只看了他一眼,馬上就看穿了他的茫然,還提出了一項誘人的提議。
他也搞不懂自己怎麼隨隨便便就答應了,和少女第一次見面所說的第一句話,令人感到十分的踏實,聽著就能相信少女能夠完成也不知是否信口開河的約定。
「我可以幫你找回你失去已久的東西。相對的,我希望你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給我一點小小的協助。」
雲太一直到後來才明白,原來負責幫他解決問題的人不是情報商少女,卻是他一時興起帶在身邊的謎樣紅髮女孩。
她自稱流浪傭兵,討厭埃羅學院的人,一概不相來往,但又幾度聽她喊出學院中熟識的人的名字,感覺並不是完全和學院沒有往來。他只能推斷這位櫻小姐可能曾經在學院裡和人鬧了不愉快,導致她再也不想和誰扯上關係,類似曾經有客戶的委託被新人傭兵搞砸了,生氣的客戶因此把他們列為拒絕往來戶。
她對自己撒了很多謊,這點他還是知道的。櫻小姐很不信任他,還沒使用能窺伺心聲的連接符之前,她很明顯地想閃躲自己提出的任何問題,到真正開始合作執行任務,心裡話很多的櫻小姐一個不小心,就把自己的真實背景通通洩漏給自己聽得一清二楚,本人一點自覺都沒有。
被埃羅學院通緝的研究部學生。
分頭尋找線索的那段時間,她不知怎地沒聽見自己的心音回答,自顧自地大叫差點震聾他的耳朵,接著似乎還遇到了親人,被迫聽了一段對兄長的甜膩告白後,心音便完全中斷。當下他立刻回頭往對方回報的湖水方向找人,然而不久後,連接符的效果就被解除了,他只得趕緊向村內發出求救訊息。
對方暴露了身份,但這下他也明白,在他派駐外的的期間,學院裡可能正上演著不平等事件。
除非櫻小姐連直接擷取的心音都是裝出另外一副樣子騙他,否則依他這段真心話的判斷,這女孩實際上比他想的還要樸實,不擅說謊、單純得如同一張白紙,她應該是在一個非常幸福無雜質的環境長大的小孩。這樣天真善良的女孩,可以犯什麼被校方通緝追殺的大罪?
當被人魚纏住,全員被困在即將破碎的冰面上時,櫻小姐不顧自己受傷無法揮劍,居然從他背上跳下去想要幫忙,想當然爾站都站不穩的女孩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下一秒瞬間被魚尾纏住拖進水底。而女孩一落水,其他人魚們頓時全放棄了攻擊,前仆後繼搶入湖水中撕咬到手的獵物,魚尾們爭先恐後地拍打水面,到處亂噴的水花濺了他一身,毛髮濕透滴著水。
紅色的水,黑色的水。他渾身淋滿骯髒的人魚湖水,沾滿了女孩身體裡湧出的大量鮮血,鐵鏽腥味刺激喉嚨升起酸澀的反胃感,頭也開始暈起來。
必須趕快遠離湖水。
想趕快逃走。把五官的感受全部堵起來。
『雲太先生,請隨我下去救起妖精小姐,再這樣下去恐怕會被人魚啃食殆盡的。』
一股巨力猛然推了他一把,他才剛聽出來這句話是那個禮服打扮的男人說的,他已經整隻掉進腥血遍布的湖水裡。
好噁心好噁心好噁心!!
變成虎形沒辦法好好摀住口鼻,混合著濃濃血味的冰冷湖水奔騰著衝進他的鼻子和嘴巴,一大口血水流進喉嚨,黏膩膩的還有人魚的腥味,嗆得他眼淚直流,喉嚨反射性抽動著嘔出液體,但身處全是液體的湖中即便嘔出了水,灌入體內的速度依然比反胃吐出的還要快,很快他就感到胃部沉甸甸的,不過幾秒的時間他已經喝進了逼近他食量極限的湖水。
生血的氣味勾起了過去的恐懼,他彷彿看見當初捏著他的喉嚨強灌鮮血的年老長輩,此刻就在那堆人魚搖擺的尾巴裡瞇起虎眼,冷冷地瞪著自己。
你不是戰士,不能為受冤屈的同胞浴血的軟弱小鬼,家族的恥辱!
不對!他才不是軟弱的小鬼!
在外流浪的這些年,他不斷地嘗試著克服對生血的恐懼,從忍耐血液的味道、忍受自己和他人身上翻開來滲血的皮肉,從一點也無法接受見血,他至少努力到可以看著血跡、嗅著血的氣味不至於立刻反胃了。
但為什麼只有他會這樣?明明是需要獵殺生命的種族,他卻無法如同族那樣親手獵殺生命。
他不禁埋怨起當初發明古法的白虎族人,埋怨起當年失手殺死青龍的祖先,為什麼偏偏要爭個你死我活換來詛咒的噩運,讓他今天必須忍受覺醒的痛苦?
模糊陰暗的水裡,長輩的臉消失了,他看見有個東西往上浮,腥血氣息變得更加濃厚,那形狀怪異的物體隨著人魚游泳划動的水流漂到他面前,嚇得他被迫吞進又一口的水。
那是一條女人的右臂。
不行!要趕快救人!
旁邊的人魚看見斷臂,紛紛圍上來想要咬走它,此刻他也顧不上喉嚨裡的噁心感,刨動巨大的虎爪趕開人魚,猶豫半秒後決定將斷臂叼進嘴裡保護,如果人成功救上岸還活著,可以接回去。
雲太拚盡全力不去在意嘴裡的生血和肉屑混合湖水的噁心味道,面對要搶食的人魚們再次圍上的魚尾巴,他感到一肚子火,一股龐然怒氣直往腦頂上衝,發了狠勁用力拍開人魚,四處搜尋著女孩的身影。
她在哪裡?
不去思考味道這件事後,好像就真的不覺得血液鐵鏽的味道噁心了,他在水裡越久,反而感受到一絲甜味的在舌頭上產生。
如果他不恐懼血液,他倒想乾脆在水裡大鬧一場,把這些礙事的人魚都殺了乾淨。
不如,把這些人魚都殺了……
全部殺光!
「現在明白了嗎?」
沒錯。
即便閉上眼睛,他也能清楚地看見遍地殘肢肉塊;捏緊手心,彷彿能感受到從指縫中擠壓流出的鮮血,冰涼的、藍色的,屬於人魚族體內流出的獨特血液。
因為繞在身邊的人魚真的很煩,當下腦中只想著要剷除牠們,沒有想到自己因為喝進過多混著生血的湖水,無意間完成了古法儀式,白虎一族的力量自體內爆發,流遍全身,也徹底衝破了他的理智。
他記得自己最後呆呆地遵循腦子裡最後的想法,動手屠殺起湖裡的人魚。把牠們甩上冰面、爪子只用抓小蟲的力度輕輕一抓,手裡的人魚就像破布娃娃一樣輕易碎開分裂成好幾段,濕潤軟爛的魚肉攤在冰塊上顫抖,很快便不再動彈,冰面上的藍色的痕跡漸漸冰凍,變成晶瑩剔透的藍寶石冰晶。
從來沒有親手殺過人的自己,理應對隨便蹂躪一個生命感到怪異,然而現在的他再次回想起屠戮水族的場景,他卻已經不再感到血肉令人作嘔,剩下的最多只能稱作不習慣。
彷彿他在失去神智的那段期間被偷換了身體一樣,突然就不覺得殺孽有什麼好厭惡的,不如說他身邊的族人,本來就過著這樣的生活——殺死獵物用以溫飽,不敢參與打獵的自己,依然也是靠著吞噬生命才得以活到現在。
「世界的運作有一定的法則,有生便有死,你只是恰好無法接受剝奪當下的過程而已,不用感到罪惡,這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事情……不過,既然親身體會過了,你自己好好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吧,我沒辦法再幫你什麼了。」
望著將他拉回現實的少女頭紗下美麗的臉龐,雲太頷首表示感謝。
「你們怎麼突破那道防護牆的?說實在的,進去救你們是小事,反而解決防護牆比較麻煩,我從沒看過這種奇怪的防護咒。」她問。
「她的劍可以暫時破壞掉牆壁,我們趁它還沒修補完直接砍進去的。」雲太照實回答。
「這樣啊……是很稀奇的能力呢。」
少女沉吟半晌,沒有接著說下去,反而一轉話鋒,和剛剛一樣,一開口彷彿已經什麼都明白了的樣子問道:
「小纓妹妹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了?」
「差不多全部了……吧。」他聳聳肩,其實也不能說全部,有些地方依然存疑,若是回去學院彙報完還有時間,他打算私下了解一下,也想過乾脆把當事人連哄帶騙拖去學校看看會怎麼樣,可礙於說不動人家,最後還是放棄。
「請你不要見怪。」少女看著他,以誠懇的語氣緩緩地說,「這件事情我還在調查,校方說法是小纓妹妹惡意破壞任務物品、攻擊無辜的工作人員,她自知過失主動向審議會提出退學以示負責,但據我認識的人收集的資料,實際情況卻根本不是這樣,在我看來是有人在背後捏造假判決,想要陷害她。」
捏造審議會的判決?那可是公認的校方高層心腹——裁決員們才能弄出來的專業文書,還是會放在外面供人隨時查閱的公物,外人想要滴水不漏地弄出一份假的判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沒有親身參與過,但判決流程還是知道的,現場除裁決員外,也會有其他人員參與,在那樣的公共場合不太可能捏造事實吧?
「你也許很難相信,但我希望你能私下幫我調查,在不引起其他人注意的範圍內就好,我不想造成你太大的困擾。」
雲太的確很難馬上相信,不過本來就有拜託她幫忙找回能力的委託在先,替她調查也算是作為支付的報酬。
「……我知道了。」
「麻煩你了。」少女笑了笑:「最後這是給你的一點保險……今天的末班快車再過兩小時會到,你就早點回去休息吧,祝你今晚一路順風。」
為什麼要叫他提早走?
內心抱持疑惑的雲太,乖乖地花一個小時整理完行囊,化形為貓一躍竄上露天旅館門前的棚架爬到屋頂,望著高掛的月亮發呆等車。
用心幫助著自己的睿智占卜師作出的判斷,總不會錯的吧?她這麼說一定有她的用意。
說起來,他是對女孩那麼說了,不過留在夏露村並非不是什麼好選擇,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蓮尾魚那該有多幸福……
「嘿~小貓咪,這個大背包是誰的啊?」
毫無預警從背後傳來女性的聲音嚇了他一跳,雲太迅速起身轉過頭,只見屋頂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短髮女性,腰間纖窄的佩刀反射青綠色的淡淡光澤。
他還沒想好該怎麼回答,眼前這女人表情一變,蹲下來瞇起眼睛,細細地觀察起貓形的他來。
「不對喔,你……」她捏著下巴思考,不久想到了什麼一個彈指,指著他說:「是那個很罕見的白老虎菜鳥吧?那頭很無聊的老鹿是你老大對不對?」
很無聊是什麼形容詞……不過此話一出,他也明白了眼前的人是何來頭,他立即變回人形,向女人鞠躬行禮。
「埃羅學院第8隊隊員,二級傭兵,山月雲太。」
「嗯哼,無聊是無聊,該教的禮數還是有乖乖教的嘛。」
短髮女人屬於學院旗下傭兵團的第2分隊,是他頂頭上司的上司,同時是執行最機密任務的5個傭兵隊伍之一,原則上獨立工作,從不跟其他傭兵分隊的人有任何合作和交流。這些人不常出現在他們面前,偶爾回來也通常只能遠遠看見他們去會見上級的背影,行動隱密至極,但只要是進到學院系統下的傭兵,一定會被告知要牢牢記住這些人的樣子,遇上了絕對不能失禮,若被得知了有應對不夠得體的狀況,還會被處罰。
他是不知道這些人有多了不起,既然是專門做機密任務,也許他們確實做了非常多貢獻,但這女人把他的恭敬當作理所當然的樣子,語帶輕挑,讓他對這人的第一印象感受欠佳。
「那個……您來這裡要做什麼?」
「工作啊。」女人說,「你看過嗎?一個紅頭髮十幾歲的小丫頭,大概穿著斗篷,身上帶了一把紫色柄的劍,我在找她。」
「欸……」
這些特徵指的不就是櫻小姐嘛!這人怎麼會跑來找她?
雲太想起占卜師少女向自己提出過的請求,再想想女人標明自己是來工作的,突然有什麼連結了起來。
「看這個反應,你認識?在哪裡看到的?」女人瞄了他一眼。
「呃,我好像有在樓下的旅館看過長這個樣子的人。」他盡量恭敬地向女人呈報。
「那就沒錯了。」
女人瞇起眼睛,朝他逼近了一步,說話的語調升起一股懷疑的氣息。
「我拿到的資料說你們兩個坐過同一台快車,到的地點也一樣,你怎麼碰上她的?做了什麼?老實招來。」
「呃,」越想越不對勁,雲太忍不住後退小半步,緊張地說:「我坐車來這裡工作的路上遇到您說的人,她跟我同一站下車,也住了跟我一樣的旅館,但是我只有遠遠看過她,不知道她來做什麼……請問那個人怎麼了嗎?」
「喔……沒什麼,就是個該做的事沒做完就逃跑的野丫頭。」女人看了屋頂上的行李一眼,「你要回去了?」
「是。」
「這時間的車子差不多。那沒你的事了,滾吧,還有這件事是機密,不準外流。」
女人似乎解除了懷疑,搧了搧手要他離開。雲太迅速揹起行李,再次恭敬行禮後轉身跳下屋頂。在門邊準備睡覺的紅髮女孩睜眼望向他,他只能隨便揮揮手,不發一語跑出棚架的遮蔭,向村口奔去,路上隱隱還能感到帶刀的女人的視線,扎在背上令人渾身不自在。
看來真的有必要好好調查一下了。
山月雲太在心裡默默為幫助了他的紅髮少女祈禱,也為指引他明路的占卜師少女再次獻上感謝之意。
他已經擁有了力量,首先必須要回報拯救他脫離深淵的恩人們。
不再退縮的白虎堅定踏出了第一步,朝聳立的目標開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