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迴-FÜNFZEHN- 再會-REUNI0N- (05-1)

5

　　路易斯抬頭仰望天空，天色灰暗，滿是灰雲，跟他的心境一模一樣。

　　從冬鈴郡回家已有一個星期，他全身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行走沒有問題，只需等待一些比較深的傷口慢慢癒合。彼得森說，可能那個諾娃所施的術式有激活傷口治療速度的效果，因此才好得那麼快，但路易斯卻毫無心情理會這件事。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的心情都會低落，而今年則更甚。

　　路易斯正獨自一人站在位於威芬娜海姆城堡山腳的家族墳墓裡，背著「神龍王焰」，手持一束向日葵。他把向日葵安靜放在身前的墓碑上，墓碑上刻著的名字是路德維希‧歌蘭‧M.‧齊格飛，那是他大哥的名字。路易斯的大哥，就是長眠在此。

　　「五年了，路德大哥，」他對著墓碑說，眼神盡是憂傷：「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又來看你了。」

　　梅月十日，是路德維希的生日。自從他五年前因病去世後，路易斯每一年都會準時在大哥的生忌當天來到墓地掃墓。路易斯每次都會把路德維希生前最愛的向日葵帶來送給他，並對他說些話。而今天，他想來向自己最尊敬的大哥問些問題。

　　「路德大哥，你可以告訴我，我真的那麼一事無成嗎？」路易斯低著頭問，似是想利用頭髮遮掩著他的表情。「在大家眼中，我……我到底是甚麼？」

　　第二次敗給愛德華後，路易斯感覺自己終於醒過來了。第一次落敗時他還能騙自己，但正如愛德華在對決時所說，他是個天真愚蠢的小子。被這個一生最討厭的人親口指出自己最不願面對的真實後，他覺得整個世界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樣了。

　　街上的民眾看他，大概心裡都笑話著這個因敵人憐憫才能活下來的無能領主；城堡裡的僕人向他投來的尊敬目光，當中可能隱藏著對這個無能公爵的憐憫；常常對他苦口婆心的彼得森，心裡都可能隱隱覺得這人沒救了。就連父親、甚至布倫希爾德、史卡蕾亞、諾凡蘭卡，路易斯覺得他們眼中的自己，大概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依靠家族榮光才有今天的蠢小孩。

　　他已經很努力改變，嘗試接受公爵的義務，每天改公文，又努力練劍，開始學習如何跟人談判和套情報，但到頭來自己依然沒變，還是那個無知的小孩嗎？他很想相信自己是有能的，但現實卻狠狠地打醒了他，沒有家族的襯托，他就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子而已。

　　自從察覺了這個事實後，每逢別人把目光投向他，他心裡都會壓力倍增。他想改變自己，卻沒有人告知他該怎樣做。因此他只能來到路德維希的墓前，請求他最尊敬，也最疼愛他的大哥給予他一點啟發。

　　四周只有呼嘯風聲，沒有人給予他回答。路易斯盯著墳墓，思考著要是路德維希仍然在生，他會給自己怎樣的答案時，他不自覺地回想起那些自己和兩位哥哥生活成長的過往──那些他最珍重的回憶。

　　路易斯一共有兩位兄長，長兄路德維希比路易斯大十一歲，二兄羅倫斯則比他大七歲。路德維希留有一頭作為齊格飛家標誌的淡金髮，又有齊格飛家祖傳的碧眼，長相眉清目秀，加上身材高瘦，凡見過他的，都一定會稱他為美男子。而二兄羅倫斯的外表則比較特別，他雖然也遺傳了齊格飛家族必有的卷髮和碧眼，但其髮色不是金色，而是如同漆夜般的黑。其五官深邃，身材高大而健碩，如果說路德維希是美的代表，那麼羅倫斯就是帥氣的代表。

　　在路易斯眼中，路德維希是全世界最好的兄長，是如陽光一樣耀眼又堅強的存在。他知識淵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一不識；他溫柔體貼，從不責備路易斯，而且性格樂天，彷彿世間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好的。路德維希就像是天賜之子，他好像沒有缺陷，除了一點──其身體上的疾病。

　　路德維希有先天的心臟缺憾，他從小與病痛相鄰，不能做任何激烈運動，經常因病臥床，發熱感冒是家常便飯，曾經多次心臟病發，好幾次還差點因此踏進鬼門關。無論是醫生，或是家族眾人，無一認為他能活到成年，更不會覺得他能繼承家族，只有歌蘭一人一直認定身為長子的路德維希是齊格飛家的未來繼承人，直到路德維希去世後依然覺得如此。

　　至於二哥羅倫斯，路易斯對他的印象不算很好。自他懂事以來，他就覺得羅倫斯好像不太喜歡自己似的，事事都總要和他吵架，從食物、知識、行事，到誰可以探望臥床的路德維希、誰才是路德維希最親的弟弟，甚麼小事都可以吵上一整天，而且每一次都要贏才安心。羅倫斯在劍術上頗有心得，而且對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獨特的理解。照道理他應該是齊格飛家的真正繼承人，但歌蘭卻好像無視了自己有這個兒子一樣，從來不當他存在。

　　路易斯小時候不明白為何父親總是當羅倫斯不存在，或者批評他是失敗品，但直到某天他無意中聽到父親和羅倫斯之間的爭吵，終於明白了──歌蘭一直覺得羅倫斯是血統不純正的私兒子。

　　流有齊格飛家族血液的人，其外貌都是金髮碧眼，這是他們的特徵。歌蘭是個很注重血統純正的人，因此他認為留有黑髮的羅倫斯是其妻子和別人所生的私生子。他為此曾經嘗試尋找妻子和別人私通的證據，但一無所獲，但這個思想已經深深植在他的腦袋裡拔不走。由於沒有證據，以及保存面子，歌蘭沒有公開宣佈羅倫斯是私生子，但私底下卻一直當這個次子不存在，甚麼都不給他，要他自生自滅，更恨不得他快點消失似的。

　　其實羅倫斯的生母──也是路德維希的母親──伊奇維娜是一位黑髮女性，羅倫斯大概是繼承了她的特徵，但歌蘭就是不信。歌蘭最後用計和伊奇維娜離婚，另娶第二任妻子伊凡琳，而路易斯就是其第二段婚姻得到的唯一血脈。

　　任誰都想到歌蘭另娶妻子就是為了想要一個合適的齊格飛繼承人候補，路易斯也是在偷聽到父親和羅倫斯之間的爭吵時才明白為何羅倫斯總是看他不順眼──他的存在就是羅倫斯不會得到繼承權的證明。但有趣的是，無論是羅倫斯，還是路德維希，他們從來都不當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是外人。也許羅倫斯和路易斯總是吵架，但前者從來沒想過要把後者殺害，好奪取繼承權，又或洩憤。他們三人就像親生兄弟一樣，一起生活，一起長大。對路易斯來說，他自幼喪母，父親又長年不在家，比起兄弟，兩位兄長更像是他的母親，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令他不至於孤獨。

　　以前，是路德維希教路易斯讀書識字，是羅倫斯教他劍術。要是路德維希身體狀況許可，他會盡力陪伴這位淘氣天真但可愛的小弟弟玩耍。路易斯從小就覺得自己比不上大哥，他以路德維希為目標，希望想成為像他一樣聰明又強大的人，認為只有路德維希才有資格繼承整個家族，自己甚麼都不是，但路德維希每一次聽見路易斯的沮喪話後都會輕輕摸他的頭，溫柔地對他微笑，說他的資質很好，鼓勵路易斯要相信自己，要給自己多點信心。路德維希總是說，別忙著跟別人比較，先嘗試看看自己手裡握著甚麼吧。

　　從小就被認為沒法活過二十歲的路德維希居然成功從無數個鬼門關活著回來，長大成人。正當大家都以為他可能有機會繼承家族之際，一次嚴重的心臟病發作引發心肺衰竭，最後路德維希以二十五歲之齡離開了這世界。

　　那一段記憶，路易斯至今仍歷歷在目。那天早上，他還在花園和路德維希大哥輕鬆暢談未來的夢想，怎知到下午大哥便突然病發昏迷，兩天後便撒手人寰。一切都來得太快，他一直反應不過來，直到葬禮後他才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了一輩子最溫柔的保護傘。

　　在路德維希離去前，路易斯曾經見過他一面。當時路德維希躺在床上，面無血色，說話有氣無力，但他還是緊緊握著這個最愛的小弟弟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從口中吐出字來，留給路易斯一句話──


　　「小路易，你要記住，無論發生甚麼事，都一定要相信自己。只要你相信是對的，就一定要堅持下去，絕對不能失去自我。」


　　從回憶回到現實，再次記起路德維希大哥留給他的說話，路易斯心裡既有感傷，也有感慨，更多的是疑惑。他把「神龍王焰」從肩上脫下，托在手上，看起來是想展示給路德維希看這把名劍，實則上是想問個答案。

　　大哥你總是說，我能成事的，只需要相信自己多一點便可，但這是真的嗎？

　　我相信了自己，卻敗得一塌糊塗。

　　路易斯在心裡質問，此刻他非常想路德維希站在他面前，那麼他就可以像以前一樣，從似是全知的哥哥身上得到答案。

　　到底甚麼才算是「對」的事？我要如何判斷自己所決定的是否正確？

　　他低頭望向手上的長劍，鮮紅的劍鞘，以及上面的寶石，兩者所散發出的光芒，此刻顯得很諷刺。

　　這把劍，我適合拿著嗎？到底我……是否真的適合繼承家族？

　　他滿腦子的問題，只換來呼嘯風聲的回應。就在這時，路易斯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腳踏草地的聲音，聲音越來越接近。

　　「是誰？」他立刻轉身，並握緊「神龍王焰」的劍柄，警戒起來。

　　「你這小子，居然還活著嗎？」面對他的質問，聲音的主人回以一句嗆話。未幾，他從墓地後的樹叢中慢慢現身，路易斯一見來者是誰，先是驚訝，但臉上的表情很快便換成不悅。

　　「甚麼啊，居然是你嗎，羅倫斯二哥。」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從五年前路德維希去世後便一直失蹤的，路易斯的二哥，羅倫斯‧馬太‧C.‧齊格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