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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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1-03
陸、
陽光照在夷東將士們的盔甲上,反射出刺眼光芒。單郡的族長英姿煥發跨坐褐色的寶馬,舉臂橫於眉骨上擋去日光,遮去半張臉孔的陰影,遮不去露在陰影外驕傲勾起的嘴角。
他笑,笑眼前看似銅牆鐵壁的東晴關,不出數日便將揚起他的王旗。關內的一切,楚氏王朝曾擁有的一切,無論奇珍異寶、肥沃土地、嬌美女人,或者霸氣天下的權勢,都將成為屬於他的東西。一根根收攏的手指,彷彿正逐漸掌握睥睨天下的權柄,最後合攏成拳緊緊攢握。
「列、陣!」
抽出負於背上的彎刀,喝令。
將士得令,抽出彎刀舉臂高揚,齊整的動作宛如水面盪出的漣漪,一層層向四周漫開。
威猛的勇士握著兵器挺起胸膛直視前方,看著迥異於己的敵人──那群站在東晴關外的楚朝軍隊──就算兩軍間隔了數丈,也看得見楚軍發抖持戟的手,更別提毫無氣勢的陣形。
「哼。」位列陣前,寇克郡的族長難忍輕蔑發出低哼。
對面,是餓得連兵器都握不穩的敵人,看來這場仗比上回與列辰對陣時還要易取。或當側臉看向左方意氣風發,儼然把自己視作四郡之首發號軍令的單郡族長,散發毫不遮掩的恨。
單郡,休想永遠踩在我或當的腦袋上,休想。
恨,如火。保暖生命的同時,亦可瞬間吞噬所有。
凜凜的盔甲下,楚云溪於馬背上眺望夷東宏偉的大軍……
以為當自己面對敵人的此刻,他的心會如城牆般堅定。可當他真正站上了這個位置,腦海浮現的卻是悲哀二字。
人哪,究竟要到哪天才能從愚昧中清醒?要到哪天才能擺脫屢興戰火的覆轍?
戰爭究竟哪裡好?值得歷代君主為了爭奪分寸之地拚命將子民送來此地喪命?多了塊土地便能千秋萬世?還是贏了場戰爭就能永垂不朽?然而更可悲的,是他必須抹去清醒墮入愚昧,都必須把自己扔入興起戰火、斷子民性命的覆轍……
因為,他站上的位置,叫做一國之君,是擔著數十萬大軍、擔著後方億萬蒼生性命的位置。
楚云溪閉眼吸氣,空氣中飄著塵土的味道、飄著青草的味道、飄著身邊將士緊張的呼吸聲,與敵人狂奔而來,嘶吼呼喝的殺伐之聲……
直到敵軍奔至一丈之外,一直閉目等待的楚云溪陡然睜眼,抽出佩劍指向前方殺氣騰騰奔衝而來的敵人,喝了聲──
「殺──」
前一刻還頹喪得像是隨時都會投降的楚軍,在號令發下的瞬間彷彿被施了魔力,盛大氣勢宛如神龍凌雲奔天,持戟的手停止顫抖緊握戟桿,渙散的目光凝聚成叫人毛骨悚然的殺氣,看似尋常的列陣迅速移動成敵人從未見過的陣勢。
本是信心滿滿衝在前頭的敵人,被眼前的驟變震懾,無意識地緩下腳步。也就這不由自主出於人類避開危險本能的一緩,大大亂了夷東盟軍約定好的陣式。一亂二亂,二亂三亂,後方來不及收回急奔步伐的人,撞上前方同袍,分屬不同族的士兵本就不算和睦,意外碰撞下少不了肢體推撞。
戰場上,任何一絲意外都會是成敗的關鍵。
楚軍僅只這麼一個改變便已收了得敵不備的效果,就在盟軍亂了陣腳重整旗鼓之際,本該餓得連兵器都拿不穩的楚軍竟改守為攻,詭譎的陣法像張漫天鋪開的網,網向詫異又錯愕的夷東盟軍……
「殺啊──」
「兄弟們殺啊──」
嘶吼,從每一個恨紅了眼的楚軍口中奔出。
他們只信一樣東西,就是衝在最前方的君王,無論面臨如何艱困的情況都不會放棄他們,絕對不會。
就像本以為無望的缺糧問題竟被君王解開,就像本以為卑賤該被捨棄的自己竟被君王如此珍惜……
「擊退夷東,為我們的王──」
狂奔的隊伍裡不知何人先起了頭,激起漢子們的滿腔熱血。
於是更多人呼喊、更多人嘶吼……
「為我們的王──」
「為我們的王──」
「為我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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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九十七日──
隨著戰爭時間越拉越長,許多原來沒察覺到的細節漸漸浮上檯面。
其一,東晴關的糧荒若照己方細作回傳的消息推算,關內僅存的糧食最多讓楚國的軍隊撐上十天。
況且糧食是否充足與軍心是否凝聚關係密切,無論再多有能力的將領在糧食缺乏的狀況下想保軍心不散,十天的時間已是極限。
可就在盟軍屈指盤算十天後便能輕取東晴,卻讓夷東的盟軍等了第二個十天、第三個十天……每等一輪,夷東的軍心便隨之動搖一回。
其二,除了單郡外的三位族長本以為是他們多想,直到與另兩位族長相約帳內密談後才赫然發現,原先他們覺得楚國軍隊集中攻打阿爾、寇克與模剌子及三郡的布置並非錯覺,就連對於單郡的軍隊多守少攻也並非誤判而真有其事。
於是,一個不該成形的念頭悄悄在三位族長的心底凝聚,本就懷疑此事的寇克郡族長或當更直接點明這場爭戰中恐怕有人別有居心。
也許,單郡早與楚國做了什麼約定,否則如何解釋四郡盟軍中唯有單郡人力兵馬損傷最少?又如何解釋唯有單郡的細作傳回迥然不同的消息?
然而,隨著時間浮上檯面的還不只如此……
就算楚軍真有神助,助其解決後方糧草補給之困,但該如何解釋東晴關內明顯不如預期的人數?
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不該只有眼前不足三十萬的兵,哪怕這個國家再怎麼窮再怎麼被暴政蹂躪都不該只有這樣的兵力。
那麼,第三個問題浮現。
其餘的數十萬大軍,究竟被安放到了哪裡?
壤埔是塊藏不了兵的平地,就算楚軍中還有像列辰那般的將領想要藏兵也無處可藏,那麼理該出現的兵究竟躲到了什麼地方?
為何開戰至今已近百日仍不見其蹤影?
人心,可以是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卻也是水淹即毀的沙堆。
隨著對戰的日子一天天增加,浮上檯面的疑惑卻更加侵蝕看似強大的夷東盟軍。

戰後,九十八日──
突破從夷東到壤埔重重圍捕的幾十名心腹,拼上最後一分力氣將四郡之內的消息傳予四名族長。軍隊裡最華麗的大帳內靜得嚇人,聽到消息後的四位族長沒有一個臉色好看。
四郡內,他們的繼位者全數死於暗殺,謀奪權位的人相爭相鬥的情況已將他們本以為安穩牢固的後方鬧成了一鍋沸湯,甚至危及從夷東至壤埔間的糧食補給。
當中情況最糟的莫過寇克一郡,不僅所有皇族無一倖免就連都城彭可亦被奸人掌控包圍,或當縱使有命回去怕也難免淪為被奸人追捕暗殺的命運。
包圍彭可的,是他曾經的敵人之女、是他救命恩人之母,卻也是讓他無路可退並擺明封他活路的一個女人──德安夫人。
轉眼間情勢逆轉,糧食補給出現問題的變成本是得意洋洋踏著鐵騎而來,欲一舉征服東晴關的夷東大軍。
或當怒不可抑揭帳衝出,欲將德安復親手絞斃,卻赫然發現德安復與其手下,於當日清晨與突襲楚軍的一場小規模對戰中不知去向,無一人歸返大營……
是夜,就在夷東這方軍心焦慮,彷彿下一刻便會繃斷的弓弦時,一股人馬趁著無月的夜晚悄悄地在軍營各處移動……
咻!
燦爛的煙花突然在漆黑的夜空中迸射,就在夷東士兵還搞不清楚發生何事的時候,崩山似的吼聲貫破夜的寧靜,從四面八方朝著大軍駐紮的位置迅速湧來。
點兵的鼓聲急急響起,許多本已熟睡的士兵還來不及摸到身旁的兵器便被利刃劃開頸上血管噴出大量鮮血,死的也不明不白。
黑衣潛伏軍營四處的殺手竄走在營帳之間遇人便殺,沒一會兒便奪走上百人的性命。然而夷東的士兵畢竟受過嚴格訓練,雖一時間慌了手腳卻迅速收起驚慌聯手退擊暗襲軍營的刺客。
只是這些襲營的刺客各個剛烈無比,一見情勢不對或被擒伏便毫不猶豫抹頸自刎或服毒自盡,直叫那些才從慌亂中鎮定的夷東子民難掩恐懼。
然而,更讓他們恐懼的事情還在後頭,除了不知何時潛入軍營暗殺的刺客外,舉著楚國軍旗的敵軍竟如蝗蟻般自各個方向嘶吼奔來,沒有人曉得何以東晴關外竟會冒出數量如此龐大的敵軍?
廝殺聲轟隆震天,楚國的士兵舉著火炬無止無盡朝著夷東軍營狂猛奔去。黑暗中,點點火光彷彿一雙掐鎖敵人喉間的手,緩緩朝中心收攏,也緩緩奪去敵人續命的空氣……

戰後,九十九日──
第九十九次黎明,紅血如雨遍灑大地。
一夜殺伐,早算不清手上的刀究竟砍過多少敵人,亦辨不清身上凝固的血究竟屬於自己還是屬於敵人。
高深詭譎的陣勢只在兩軍對峙戰事待發之時有效,待衝入敵營近身相殺時,較量的只有誰的刀快、誰的劍利、誰剩餘的體力多與誰的腦子還算清醒。
戰爭,永遠只能殘酷。
人死?或己亡?
永遠永遠,只有兩種選擇。每往前跨出一步,都將再次面對,自己做不了主的──命運的選擇。
東晴關的關門,於天際乍現第一道曙光時開啟。
更多的士兵衝出關門加入圍剿敵營的戰局,北出東晴關以列丹毓為首的十五萬兵,與南出東晴關以長風為首的十五萬兵,以壤埔地界為始,朝夷東方向南北蔓延,每半里一哨,每哨一萬,待敵方撤軍後每二個時辰伏襲三刻,不求戰功只求嚇敵,要叫夷東的盟軍連撤軍也撤得膽顫心驚。
混亂中,最先下令撤離壤埔的,是四郡裡領土最小的阿爾郡。
效忠他的王族已泰半死於暗殺,從前只在暗處浮動覬瑜的勢力正在境內竄動,身為一族之王的他只剩手中這批大軍的軍權。
他沒有單郡及寇克郡的野心,與楚朝為敵本只想從中得到些許土地,可如今這個野心已無法達成,若再不速返王都恐怕連族長的寶座都將拱手予人。
撤吧!
趕回王都討伐政敵好歹還能固守王位,否則終將落得兩頭皆空的悲慘下場。
「撤!」
揚起阿爾郡的王旗,阿爾郡的族長調轉坐騎,領著自己的士兵回奔王都。
第二個動搖的,是模剌子及。
模剌子及向來富饒,境內土地礦脈豐沛,不只富居四郡之首且與楚朝通商頻繁。
此番出兵除礙於先祖盟約亦想趁此機會壯大威勢,想叫向來兵力強大的單郡與寇克郡見識見識他籌劃多年的戰力。當然,若能藉此勝仗佔得東晴關內的土地,則更是錦上添花百利無弊。
如今四郡王都皆亂,他又是握有最大財富的王,花錢煽動其餘各郡王族起兵造反拖垮該郡國力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若是再幸運一點,興許統領夷東就不只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撤軍返回既是利大於弊,他又何苦在此枉斷性命?
於是,模剌子及的軍隊亦撤出戰場,可他們並不急著退回夷東,只是改變陣勢只守不攻,將大軍移出戰場核心踞於一隅,並派出使者前赴楚國大營,求見楚君呈遞降書。

戰後,一百日──
看著阿爾郡族長的退卻、看著模剌子及郡族長的袖手旁觀,丹郡的王怒不可抑催動猛烈攻擊。他,竟然被自己的盟友捨棄、竟愚蠢地沒去相信探子回傳的情報、竟自傲自滿地輕估敵人、竟認為他能輕取這座名為東晴的關門……
眼前,盡是滿滿包圍在壤埔這片土地的敵人,不只如此,盟軍帳下還有不知從何時起便已隱藏其內的楚國殺手,甚至王都內王族子弟的權勢傾輒都摸得如此通透清晰?
在他的對面,那個繼位楚王朝的新君,竟是如此心思縝密又強大的敵人……
他錯估了敵手,誤判了軍情,從父祖手中接下的權柄,難道就要這般可恥地毀在自己手裡?
結盟已散,軍威已潰,他只剩兩種選擇──臣服,抑或退兵。
「大王,請下令退兵!」
噙著激動哭腔的,是他最忠心的將領,那個從不輕言放棄將領,如今卻說出退兵這兩個字。
己方倒臥於地士兵在哀嚎聲中漸掩生息,最終失了溫度而成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屍體。他們用自己的命寫下忠誠,用自己的肉體阻擋敵人揮向大王的兵刃,用鮮血與斷肢鋪疊成能讓大王保命的活路……
聲音彷彿被空氣凝固,明知自己站在殺伐之聲震破天際的沙場,單郡的王卻什麼也聽不見。看著張口吐血的士兵卻聽不見哀嚎、看著砍來的長戟被護衛橫刀擋下卻不聞兵刃碰撞的聲音、看著護他退離戰場的將士在眼前倒下卻連他們死前的呼喊也無法聽見。
聽不見,一聲聲淒厲忠誠的鄉音;聽不見,一聲聲發自肺腑的嘶吼。
大王快走……
快帶大王走……
快走……
修羅煉獄,盡是生命從生至死的痛鳴。
奔馬揚蹄,勇猛的將士護著他們單郡的大王直向王都先鹿的方向避去。
這是生物本性,受傷返巢的本性,卻也是逢死轉生,如今卻又將再逢死境的可悲本性。
半里一哨的伏兵,半里半里地攻擊以為終得活路卻又踏入死地的退兵;半里一哨的伏兵,成了逃兵每逢半里便又一次面對生死之賭的夢饜;半里一哨的伏兵,就像篩子般一層又一層篩濾活生生的人命;半里一哨的伏兵,將壤埔返回夷東的每一寸土地,全被滲入挾著腥味的血跡。
唯有穿著寇克郡盔甲的士兵,有意地被埋於沿途的伏兵放過,或當以為被天神眷顧故而倖免於難,殊不知這是德安夫人對楚國皇帝唯一的懇求。
求帝王放走或當,求帝王在戰場上留存或當的性命,給她能親手殺死仇人的機會──在她的族人曾被覆滅的王都彭可。揚鞭策馬逃命於道上的或當,一輩子追求著成為夷東第一的野望,就連倉皇退兵的馬背上也還想著要如何趁此動亂滅卻單郡爬上夷東第一。
卻在王都的城門外萬箭穿心摔落馬背,望著還差十步便能返回的家鄉,噴血氣絕於城門外的十步之處。城門下,站著一名毀了容貌的婦人……
一個頂著德安姓氏,終於親手復仇的女人──
德安,絲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