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想做的事
本章節 8556 字
更新於: 2018-07-22
艾莉完全弄不清楚眼前這個人到底在想著什麼，又或者在打什麼主意。
不，有一點她還是弄得清楚。
假如這個瘋子真的是為了對付惡魔，那擁有惡魔智慧的她，其知識絕對會為他帶來莫大的幫助。
大概也是這個緣故，才一直沒有認真動手，而是不斷勸誘自己加入他的陣線。
「你為什麼那麼憎恨惡魔，恨不得把它們殺光？」
艾莉想要一點點弄清楚，單憑這一點，奧齊可以說成功了一半，至少是提起了艾莉的興趣。
「我沒辦法理解，我的國家亡了，不……我的父王、母后、妹妹弟弟、導師……所有想要一直與他們在一起的他們都不在了，但我還是從沒有憎恨到想要把惡魔從根源斷絕。」
或許是因為聽到艾莉如此鄭重、認真的詢問，奧齊也稍微收斂了那一直嬉笑般的語氣：
「那是因為妳太善良──這樣的解釋只會讓妳生氣罷了吧？那麼我只能說的是……即使親人一個個在面前被殺死，所有珍重的人都離開了自己，即使如此也稱不上地獄……妳，見過了真正的地獄嗎？」
妳，見過了真正的地獄嗎？
艾莉在心裡重複唸了一遍，奧齊那如冰雪般、無情地冷的提問。
「我才不會說那種為了世界和平、什麼狗屁一般的大道理、大正義，像現在這樣提及都覺得噁心。因為人是自私的，只是顧及自己的周邊啊！妳剛剛提及的，不是全部都是妳最親近，妳認識的人嗎？」
奧齊並沒有讓艾莉有喘息的機會，而是把話接著說下去：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就算是身為公主的妳，街上一個平民被賊人搶劫甚至殺人，最多也就幫個忙指揮一下士兵逮捕犯人，然後哀傷地慰問一下他的家人，最多也就提供一些幫助讓死者的家人度過這個難關吧？之後呢？很自然就會忘了這件事了吧？因為說到底他最多也不過是個國民，不是妳什麼人啊！」
沒理會艾莉，奧齊獨個兒「起勁」地繼續說：
「那麼，別國的國民呢？完全不認識的人呢？妳要以『同樣生活在遺忘大陸上』這種根本不能算是關係的關係來作出反應嗎？」
「這和關係根本就沒有半點關係吧！」
艾莉總算作出了反應，打斷了奧齊的話語：
「根本就不需要什麼關係，看見別人遭遇不幸，自然就會同情起來想要幫忙……」
「不幸的人有說過需要幫忙嗎？有說過想要人同情嗎！如果有的話，拜託在遇到不幸之前就先把不幸擋下來啊！」
歇斯底里般的聲音，從那巨人的嗓子裡如咆哮般響徹了整間石室：
「妳也是這樣想的吧？要是當初有人把惡魔都殺光了，妳最愛的藍晶王、妳的母后、妳的弟弟妹妹全部都不會有事喔？能一直在一起喔？」
不知道是被巨大的聲音震懾，還是這番話觸動到艾莉的心靈，她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雖然最後的例子實在無法苟同，不過為了預防惡魔大舉入侵而先一步剿滅惡魔的想法，的確有趣。」
突然，不屬於艾莉或者奧齊的第三道聲音，從這石室另一條通道的方向傳來。
「烈……烈特？」
艾莉也因為這聲音而稍微冷靜下來，不過對目前的狀況更感混亂。
烈特來的方向並不是經由地下水道，而是奧齊背後那不知道通往何處的通道。
此時奧齊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沉，明顯是因為快要成功拉攏到艾莉的計劃被打斷了，甚至察覺到自己會失敗。
「艾莉，妳想做什麼，那是妳的自由，但是那一定要是妳想做的事才行，例如妳要聽面前這隻惡魔的話嗎？」
烈特說著這番話的時候，他已經走進了石室，朝艾莉望了一眼之後，便舉起了腰間的劍，直指化身成為了巨人的奧齊。
與巨人比起來，烈特自然顯得細小，但氣勢上卻似乎佔優，這也是因為奧齊往後退了一步。
「原來是你，手持……」
只是再一次，奧齊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就被烈特虛空一揮的普通單手長劍，把整顆腦袋削了下來。
不費吹灰之力。
從巨人頸項上滾下的腦袋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了下來，恰巧的是它的雙眼正瞪著烈特。
「原來……如此……最後就當個好人不多嘴……艾莉，只要妳想……消滅惡魔……我們永遠都……歡迎……妳……」
斷斷續續的話語逐字吐出，腦袋沒連住身體的巨人這才斷了氣。
然後是沉默，不論是艾莉，還是烈特也好，沒有一個人說話。
過了良久，這次反倒是一直能夠好整以暇的烈特按捺不住而率先說話：
「不問嗎？」
感覺到烈特投射過來，那稱不上疑惑，也不像有所期待，給人一種什麼都不是的眼神，艾莉頓了一頓才回答：
「太多東西想問了。」
這個回答，的確是她的想法，但同時又不是，因為到了這地步，很多問題都已經在心中自然有了答案。
就像是烈特目前的身份，毫無疑問就是被喻為持有聖劍的英雄，也就是當天斬殺了魔王的神秘劍士，艾莉不相信還會有第二個人了。
「既然如此，一邊把地下水道的人救了，一邊讓我自言自語吧。」
烈特在提議的同時已經行動起來，艾莉也不多話默默跟在後面。
畢竟，是烈特一個人自言自語而已，艾莉總不可能去阻止。
「首先應該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吧？別以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有通往這地下水道的陸路，要是有的話之前就不會從水路來了，當然我也不可能在那麼短時間內找到這條秘道的入口……」
「其實不用解釋也沒關係……」
艾莉雖然想這樣說，但這畢竟是烈特的自言自語，也只好打消了這念頭靜靜地聽。
要是平時的我……至少不是在突然發生了這麼多事的時候，我絕對會追問這一點吧？只是在目前這個情況，實在不想去追究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了……
艾莉不禁在心裡輕嘆了一口氣，連想要整理到目前為止的事情都不去做，她只想暫時讓腦袋休息一下。
「倒沒想到一直刨根問底的妳，現在反而是想靜一靜呢……總之至少把我為什麼能夠找到這條秘道的原因說完吧，畢竟也是多得妳我才能找到。」
「我？」
「是的，因為我跟蹤了妳……」
「還真是個變態的發言。」
艾莉開了個小玩笑，也算是為了讓自己提起精神。
「大概就是如此吧？不過也沒辦法，當時的妳太讓我在意。」
「當時？」
「在我們分別之前，妳說明過地下水道的狀況隨著時間的變化吧？」
「嗯，沒錯。」
烈特所指的，就是艾莉提出他們二人要解決地下水道的狀況所剩的時間不多，只要三天就大部份人都會死亡。
「那時候的妳太冷靜，如果是不知所措的話，應該會是什麼都沒理會先行動了再說吧？」
「嗯……」
對於自己的性格被看得如此透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所以我猜妳大概在地下水道裡發現了什麼而沒有說，綜合思考了一下後就決定這樣做……」
「等等，就算你那感覺簡直像野獸一樣敏銳，也不可能繞那麼大個圈子仍然跟蹤到我？不只是一個地面一個地底，相距也很遠……該不會你一直都可以做到這種事情？」
「不，我不可能一直用這種方法注意妳啦……」
大概是感覺到艾莉傳來了一股鄙視的氣息，烈特連忙解釋：
「原理很難說明，但這就像我的劍能夠撐開那道閥門，剛剛能夠順利斬殺那隻巨人一樣，有著一股妳沒辦法感知到的力量，而我把這股力量的一小部份留在妳的身上了，所以才可以追蹤到妳。」
「那股能夠連魔王也斬殺的力量嗎？」
「是的。」
大概是到了這個地步，烈特選擇直認不諱。
然後，艾莉陷入了沉默，沒有回應烈特的答覆，只是默默與烈特一同尋找適合投放解藥的地方。
最終，還是由烈特再次打開話匣子：
「妳跟奧齊有相同的想法嗎？」
「原來你知道他的名字？」
即使艾莉答非所問，烈特並不在意，倒是一反往常的作風，直截了當地回答：
「嗯，我和他曾經見過幾次面，所以才知道他一些能力，剛剛不過是他透過降臨寄附的屍體，他本人應該在弗雷德軍中吧。」
「難怪你殺得沒有半點猶豫。」
烈特沒辦法知道艾莉這番話中有沒有怪責自己的成份，以他的推測艾莉之所以沉默，除了她與奧齊之間應該談過了些很重要的事情外，就是自己突然出現並「殺」掉了奧齊的舉動。
亦因此，烈特才會主動面對，提出了那個問題。
「我直接下手是因為我清楚他是個怎樣的人，不過我想我也沒必要多說什麼……那麼我再問一次吧，妳覺得當初要是我早點出現的話，就不會害妳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嗎？」
「嗯……」
艾莉先是應了一聲，卻在是心裡疑惑起來。
有必要重新問這個問題嗎？雖然說這傢伙一直都很喜歡問我的看法，但是在這個時候……感覺起來有點執著，咦？
艾莉想到這時腦海裡突然靈光一閃，把這感覺和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連結起來：
「難不成……你是因為在意這一點才一直想要幫我解除契約？」
這一次，換到烈特沉默沒有回話了。
「沒想到你也是這麼天真的傢伙，我像是那種會把自身的不幸都歸咎到別人身上的人嗎？」
發現到了烈特意外的一面，再加上終於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尋找自己，以及想要解除自己那惡魔契約的原因，艾莉感覺胸口的悶氣要舒暢多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先知，沒有人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別人的拯救不是必然，遇到問題必先自救，而過不了難關也只是自身的力量不足，所以根本沒必要對這種事自責。」
艾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利用感知能力仔細注視著烈特，卻感覺不出他有什麼變化：
「況且什麼叫『這副樣子』？現在也沒有什麼壞吧，擁有力量之餘，思想也是自由的並非人偶，想要做什麼也可以，我可沒有你想像中那般煩惱喔？」
「真是敗給妳了。」
艾莉說到這個份上，烈特似乎也只能投降：
「結果我的秘密一下子都被妳知道了，原本我是打算在成功幫妳解除契約後才說明的。」
「嘛，反正都差不多來到終點了吧？只要把這裡的人全都施好藥，再拖到外面去，你那個仙人朋友不就會完成你這個心願嗎？」
「我的心願……這樣聽上去好像妳不想呢。」
烈特無意間的話語，卻湊巧地與奧齊那番話重疉起來。
「怎麼了嗎？」
輕快的對答突然中斷，烈特自然補上了一句。
而這次艾莉倒沒有那麼大的感觸，即使沒過多少時間，她也算是有一點想通了：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艾莉得出的答案，就是那個答案沒有必要是「是」或者「否」。
「原來如此……只是我一廂情願嗎？無論如何，眼前的人都是要救，至於完成了林中仙的委託之後，要不要他幫忙解除契約，就屆時再說吧？」
「暫時也只能這樣了吧？」
「最後就容我多說一句吧……記得我問過妳變回人之後想做什麼事嗎？或許可以多想一點，變回人之後想做的事，和現在妳想要做的事，哪一件事是更想做的，應該就能作出抉擇了。」
「嗯。」
艾莉雖然只是簡單應了一聲，不過她心底裡還是感謝烈特所給的忠告。
接下來對話暫時中斷，因為他們已經找好了一處適合的地方施藥，畢竟烈特難以搬運大量的人，這工作就交給了能夠分裂出大量惡魔肢體的艾莉負責，而烈特則是稀釋解藥以確保足夠。
整個過程並不複雜，就是艾莉找出還有救的人，一次抓個二、三十人左右帶回去烈特那裡，施好藥之後，艾莉再次出去抓人，而烈特則趁著這個時間把人經由秘道運送回到地面。
饒是二人擁有非人的體力，如此來來回回重複的動作，也花了近大半天才總算完成，待得他們一起從秘道運出最後一群人回到地面時，已經是翌日的早上了。
「樹林……這裡是亞倫城背靠的太倫山脈吧？」
艾莉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終於不再是地下水道那令人感到渾身不舒服的潮溼。
「嗯，還不算深處，方向對的話大概走十五分鐘就能出去了。」
那是艾莉的感知範圍之外，她自然不得而知，只是她對這也沒有怎樣感到興趣。
「大約八成人能救，就那地獄而言已經算是很好的結果了吧。」
而在她感知範圍內的，全是躺在這附近一帶還未清醒的成年人，畢竟負責搬運回地面的人是烈特，因此她現在才是首次同一時間感知到那麼多「屍體」。
這令她產生了莫名的感慨。
「哦？意料之外呢，我還以為妳會說『還有兩成沒救到』之類的話。」
「喂喂，我又不是什麼童話故事裡的英雄，才不會說不論愛人同伴村子甚至世界都要完美保護下來的喔。」
艾莉也不知道烈特是為了讓自己打起精神才開這樣的玩笑還是夾帶幾分認真而詢問，但至少現在她對這個話題提不起勁。
「總而言之，你那位仙人朋友交付的事情是辦妥了吧？怎樣？要現在帶我回去了嗎？」
「帶妳回去……這番話聽起來還是一樣的微妙。」
烈特應了一聲之後頓了一頓，他似乎在想著些什麼，在艾莉等得不耐煩前便接著說：
「雖然說事情辦妥了早點回去也好，但是也不急於一時三刻，妳有地方想去？或者說，妳有事情想趁現在做？」
「不，就像我之前的回答，我對接下來想做什麼完全沒有一個明確的想法，畢竟本來我就放棄了啊……」
儘管艾莉直至現在仍然認為即使林中仙願意幫忙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過在與烈特這待在一起，說是短卻又感覺漫長的時間裡，心中也萌生出了種「說不定」。
聽到那番無奈話語的烈特，不禁輕輕地吟了一句：
「歸宿嗎？」
「嗯？你說了什麼？」
艾莉沒聽到烈特那近乎在唇邊就散去的話，想跟烈特確認時卻被他轉移了話題：
「沒，就是我自己的猜測，我不知道當初妳願意跟我出來是不是有了想要做的事，但是在與奧圖相遇了之後產生了動搖……例如想要報仇。」
「報仇嗎？」
艾莉輕輕應了一句，又呼了口氣，獨自一個人走了起來，往著離開森林卻也不是朝亞倫城的方向前進。
畢竟，四周躺著數以百計的人，即使知道他們基本都沒了生命危險，但這會令艾莉回憶起不久前那地獄的景象，實在不怎樣舒服。
烈特也沒有多話，只是默默走在艾莉身後，就像守護公主的騎士一樣。
「吶，烈特，你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應該斬殺了不少惡魔，包括那隻所謂的『魔王』吧？」
艾莉也沒有回身，就那樣背對著烈特問。
「坦白說……並沒有多少。」
「果然。」
「咦？」
烈特難免錯愕地應了一聲，不解艾莉是如何猜出來的。
「很簡單，以你的為人，如果你很早就擁有這份力量，一定會在更早之前就把魔王斬殺了吧？」
「嗯……」
這次輪到烈特無言以對了，自以為自己把艾莉摸得透徹，現在開始覺得自己也反過來被艾莉看得通透。
「嘛……話雖然是這樣說，但你到底殺過多少我也不知道，而我自己殺過多少……則是數不到。」
艾莉停住了腳步，沒有視力的她，抬起了頭望向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就如她此刻心裡，對自己的目標或者未來都無甚牽掛，什麼都沒有一般。
「不可能不恨，最喜歡的人一個一個被奪走，最喜歡的地方也沒辦法回去，所以那段日子就算知道只是被當作工具在利用，也毫不介意、也不後悔從日出殺戮到月亮高掛，然後又持續到日出。」
艾莉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失去手腳活動能力的她，只能利用惡魔的肢體來控制自己的手腳，她慢慢舉起了手，張開的纖細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麼一般：
「可是無論殺多少，心中的怨恨都沒有辦法宣洩，然後我就知道了，再殺多少也沒有用，因為他們，還有它們都不會再回來，發生了的事是沒辦法彌補的。」
「嗯……」
烈特想要說些什麼，饒是一直表現得高高在上，或者說是成熟，又或者能夠對應各種情況預先做好思想準備甚至對策的他，此刻找不到任何適當的話語。
不，他有，他有一番話，覺得現在非常適合說，但這番話甚至連竄上喉頭也沒有，被他深深地抑壓在內心深處。
「你總是覺得我應該怎樣，應該那樣，其實我完全不是那麼偉大的人，就不過是很普通的人之常情，看見別人不幸就會心生憐憫，有餘力就去幫忙，而我這餘力不過有點大而已，反正……我怎樣都已經也無所謂，不會有人在意，不是嗎？」
不是的！
烈特想要回答，可是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說服艾莉的理據。
不只家庭、親人、朋友，甚至是居所抑或國家都沒有了，曾經仔細調查過艾莉過去的烈特，他深深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在這時沒有辦法輕易說出「不是的」這三個字。
「不過啊，到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說過你的力量不是奇跡，大概你也不會說出怎樣得到這股力量，但一定也是付出了我無法想像的代價吧？所以如果解開我身上那惡魔契約會成為你的救贖，那麼……請你幫助我。」
艾莉說著的同時回過了身，朝著烈特伸出了之前往空中虛抓而握成拳頭的手，並緩緩地張開。
烈特整個人愣住了。
陽光穿過了葉縫灑落，在空無一物的艾莉手上彷彿成為了希望之光，微微傾著頭的她正露出烈特從所未見的微笑。
目睹如詩如畫──如此不真實的畫面，烈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也在所難免，當中也包括無法理解艾莉突然之間的轉變。
「真是的，站在那邊發呆，這麼好的氣氛都被你破壞了。」
直至艾莉如此唸了一句，烈特才總算回過神來，單膝跪地輕輕搭上艾莉伸出的手：
「我的榮幸。」
「那就這樣吧？向弗雷德皇城出發囉。」
「嗯。」
烈特才剛站起身來，艾莉已經甩開了他的手轉身走在了前面，即使他還是想不通艾莉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但他也不至於不識趣得問出來。
「總之，結果好就沒問題了吧。」
「嗯？你又說了什麼嗎？」
「沒。」
烈特快步追上已經漸漸走遠的艾莉，不知為何覺得心裡舒坦多了。
「話說回來，雖然說不問你過去的事，但談談之後的事總可以了吧？」
「之後的事？」
「是啊，你不也一直在問我之後打算做什麼之類，我也想知道你幫我解除契約之後打算做什麼。」
艾莉似乎所有心結都已經解開，語氣上輕鬆得就像閒話家常一樣，這令烈特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耍點壞心機矇混過去又或者避而不談。
「你可別跟我說你沒想過啊。」
艾莉大概猜到了烈特的意圖，連忙補上一句，饒是如此，還是遲遲得不到烈特的回應而只好繼續說：
「別以為不作聲就能躲得過去……我想想，總覺得你不像會是繼續去屠殺惡魔的人，應該會四處流浪的樣子呢。」
既然完全開放的問題不奏效，艾莉轉為提出自己的推敲，打算來個旁敲側擊，觀察烈特的反應來判斷。
而一直思考該怎樣回答的烈特，對於艾莉幫自己局限了問題，頓時覺得容易應付多了：
「流浪嗎？聽上去的確不錯呢。」
聽到烈特頗為肯定的回應，艾莉難免呆了一呆，好一會才答得上話：
「該不會你真的沒想過吧？」
「嗯……」
烈特這回應並不是承認，卻也不是否認，模稜兩可的回應正映照出他內心的猶豫。
「原來如此，你是有了計劃，卻不能說嗎？都到這個時間點，還真有那麼多事情不能說啊？」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本來是打算在事情完結之後才說明，按照最初的想法，我們本應像是在旅行而已，卻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麼多事。」
「是這樣嗎？也罷，那就回到最初的計劃，把回程當成是旅行吧。」
艾莉如此說完後也真的不再追究這個話題，以輕快的腳步領在前面。
看著艾莉背影的烈特，只覺得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特別是回想起剛剛艾莉回身的笑容。
「艾莉。」
烈特按捺不住。
「嗯？」
艾莉沒感覺到烈特有什麼異樣。
「妳……突然變了很多呢。」
烈特想了想，還是找不到有什麼措詞，只能如此直白地說。
「嗯，坦白說，我也這樣覺得。」
「咦……」
「大概是被罵醒了吧，不論是被你還是被奧齊，儘管還是不知道想要怎樣的未來，但果然不可以自暴自棄呢。」
輕快回應的艾莉察覺到烈特突然停住了腳步，以她的感知能力並沒有必要停下來回身察看發生了什麼事，但她還是這樣做了。
「怎麼了？」
「沒什麼，汗太多，流進了眼裡。」
烈特用衣袖擦了把臉後，便趕快跟上了艾莉。
沒必要再問下去，這樣烈特已經心滿意足。
接下來二人就是以休閒的方式前往林中仙所居住的森林，一路上主要就是聊些昔日的趣事，有艾莉的，也有烈特的，不知不覺間距離到達目的地剩下不足一日的路程。
在即將抵達林中仙所居住的森林前夜，依舊是由烈特狩獵了幾隻野兔，二人坐在篝火前開了個小型的燒烤會。
「似乎要完了呢。」
艾莉拿著熱騰騰的肉串輕吹的同時，一邊說。
「妳指什麼？」
烈特認真想了想，只能疑惑地問，他聯想到太多將要完的事情。
包括這趟旅程，以及艾莉被惡魔契約束縛的狀況。
「各種各樣啦，只是有點感慨而已，不用那麼認真。」
「感慨嗎……」
明明已經過了幾天，但每當烈特閉上眼睛時，卻總是會看到當天艾莉那回身向自己伸出手的微笑。
很多事他沒有說，艾莉自然不會知道，所以他現在因為艾莉的話也一同感慨起來時，艾莉也沒辦法察覺得到。
「唉……不知道亞倫城之後會怎樣呢。對了，你說過你認識奧齊的吧？」
「奧齊？」
恍了恍神的烈特沒跟上艾莉突然轉換的話題，顯得有些呆地應了一聲。
艾莉只是以為自己提起得太突然而導致，所以並沒有怎樣在意：
「你們不是見過幾次面嗎？我挺好奇你怎樣認識那樣的瘋子啦。」
「嗯，的確見過幾次，就是有了這把劍之後的事，也是因為這緣故，就像對妳有興趣一樣，也對我有興趣了吧。」
「原來如此，看來他是真的想要做那種事啊……這樣說起來，當時你不也覺得那個是有趣的想法？」
艾莉不禁回想起當時仔細的對話內容，同時也忍不住苦笑，畢竟現在看起來，當時自己受到了不少沖擊實在頗為天真。
「因為他的想法太異常天開吧？既然無法永遠驅逐，那就把對方徹底消滅。如果真的做到，對居住在這片大陸的人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吧。」
「即使如此，那種養殖惡魔的做法還是沒法接受呢……只要結果好，就可以無視過程，為了取得成果不在乎犧牲……」
「在我看來，不能說錯，也不能說對……不，這種東西從根本就沒辦法判斷對錯吧？」
艾莉的眉頭輕輕一皺，素來烈特一直都喜歡以提出問題──特別是詢問她的形式來暗示自己的立處，大約就是打著讓艾莉自己體會的旗號，像現在這樣如此直接發表自己的看法，令她有點意外。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一套標準沒辦法在所有事情上通用，但做人不能沒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所以這個時候就得有容納所有事情的胸襟……以上都是父皇的教導就是。」
艾莉聳了聳肩，反正就是一時興起談及的話題，又不會因此改變什麼，所以她也沒打算深究下去。
「原來如此，藍晶王果然和傳聞一說是位賢王呢，多少我也明白妳為什麼是這副樣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烈特感覺得到這一點，他也順著把話題轉向了輕鬆的方向。
接著二人繼續聊了些有的沒的，直至把晚餐吃完之後也早早睡了，畢竟明天就是他們旅途的終結了。
不，有一點她還是弄得清楚。
假如這個瘋子真的是為了對付惡魔，那擁有惡魔智慧的她，其知識絕對會為他帶來莫大的幫助。
大概也是這個緣故，才一直沒有認真動手，而是不斷勸誘自己加入他的陣線。
「你為什麼那麼憎恨惡魔，恨不得把它們殺光？」
艾莉想要一點點弄清楚，單憑這一點，奧齊可以說成功了一半，至少是提起了艾莉的興趣。
「我沒辦法理解，我的國家亡了，不……我的父王、母后、妹妹弟弟、導師……所有想要一直與他們在一起的他們都不在了，但我還是從沒有憎恨到想要把惡魔從根源斷絕。」
或許是因為聽到艾莉如此鄭重、認真的詢問，奧齊也稍微收斂了那一直嬉笑般的語氣：
「那是因為妳太善良──這樣的解釋只會讓妳生氣罷了吧？那麼我只能說的是……即使親人一個個在面前被殺死，所有珍重的人都離開了自己，即使如此也稱不上地獄……妳，見過了真正的地獄嗎？」
妳，見過了真正的地獄嗎？
艾莉在心裡重複唸了一遍，奧齊那如冰雪般、無情地冷的提問。
「我才不會說那種為了世界和平、什麼狗屁一般的大道理、大正義，像現在這樣提及都覺得噁心。因為人是自私的，只是顧及自己的周邊啊！妳剛剛提及的，不是全部都是妳最親近，妳認識的人嗎？」
奧齊並沒有讓艾莉有喘息的機會，而是把話接著說下去：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就算是身為公主的妳，街上一個平民被賊人搶劫甚至殺人，最多也就幫個忙指揮一下士兵逮捕犯人，然後哀傷地慰問一下他的家人，最多也就提供一些幫助讓死者的家人度過這個難關吧？之後呢？很自然就會忘了這件事了吧？因為說到底他最多也不過是個國民，不是妳什麼人啊！」
沒理會艾莉，奧齊獨個兒「起勁」地繼續說：
「那麼，別國的國民呢？完全不認識的人呢？妳要以『同樣生活在遺忘大陸上』這種根本不能算是關係的關係來作出反應嗎？」
「這和關係根本就沒有半點關係吧！」
艾莉總算作出了反應，打斷了奧齊的話語：
「根本就不需要什麼關係，看見別人遭遇不幸，自然就會同情起來想要幫忙……」
「不幸的人有說過需要幫忙嗎？有說過想要人同情嗎！如果有的話，拜託在遇到不幸之前就先把不幸擋下來啊！」
歇斯底里般的聲音，從那巨人的嗓子裡如咆哮般響徹了整間石室：
「妳也是這樣想的吧？要是當初有人把惡魔都殺光了，妳最愛的藍晶王、妳的母后、妳的弟弟妹妹全部都不會有事喔？能一直在一起喔？」
不知道是被巨大的聲音震懾，還是這番話觸動到艾莉的心靈，她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雖然最後的例子實在無法苟同，不過為了預防惡魔大舉入侵而先一步剿滅惡魔的想法，的確有趣。」
突然，不屬於艾莉或者奧齊的第三道聲音，從這石室另一條通道的方向傳來。
「烈……烈特？」
艾莉也因為這聲音而稍微冷靜下來，不過對目前的狀況更感混亂。
烈特來的方向並不是經由地下水道，而是奧齊背後那不知道通往何處的通道。
此時奧齊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沉，明顯是因為快要成功拉攏到艾莉的計劃被打斷了，甚至察覺到自己會失敗。
「艾莉，妳想做什麼，那是妳的自由，但是那一定要是妳想做的事才行，例如妳要聽面前這隻惡魔的話嗎？」
烈特說著這番話的時候，他已經走進了石室，朝艾莉望了一眼之後，便舉起了腰間的劍，直指化身成為了巨人的奧齊。
與巨人比起來，烈特自然顯得細小，但氣勢上卻似乎佔優，這也是因為奧齊往後退了一步。
「原來是你，手持……」
只是再一次，奧齊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就被烈特虛空一揮的普通單手長劍，把整顆腦袋削了下來。
不費吹灰之力。
從巨人頸項上滾下的腦袋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了下來，恰巧的是它的雙眼正瞪著烈特。
「原來……如此……最後就當個好人不多嘴……艾莉，只要妳想……消滅惡魔……我們永遠都……歡迎……妳……」
斷斷續續的話語逐字吐出，腦袋沒連住身體的巨人這才斷了氣。
然後是沉默，不論是艾莉，還是烈特也好，沒有一個人說話。
過了良久，這次反倒是一直能夠好整以暇的烈特按捺不住而率先說話：
「不問嗎？」
感覺到烈特投射過來，那稱不上疑惑，也不像有所期待，給人一種什麼都不是的眼神，艾莉頓了一頓才回答：
「太多東西想問了。」
這個回答，的確是她的想法，但同時又不是，因為到了這地步，很多問題都已經在心中自然有了答案。
就像是烈特目前的身份，毫無疑問就是被喻為持有聖劍的英雄，也就是當天斬殺了魔王的神秘劍士，艾莉不相信還會有第二個人了。
「既然如此，一邊把地下水道的人救了，一邊讓我自言自語吧。」
烈特在提議的同時已經行動起來，艾莉也不多話默默跟在後面。
畢竟，是烈特一個人自言自語而已，艾莉總不可能去阻止。
「首先應該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吧？別以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有通往這地下水道的陸路，要是有的話之前就不會從水路來了，當然我也不可能在那麼短時間內找到這條秘道的入口……」
「其實不用解釋也沒關係……」
艾莉雖然想這樣說，但這畢竟是烈特的自言自語，也只好打消了這念頭靜靜地聽。
要是平時的我……至少不是在突然發生了這麼多事的時候，我絕對會追問這一點吧？只是在目前這個情況，實在不想去追究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了……
艾莉不禁在心裡輕嘆了一口氣，連想要整理到目前為止的事情都不去做，她只想暫時讓腦袋休息一下。
「倒沒想到一直刨根問底的妳，現在反而是想靜一靜呢……總之至少把我為什麼能夠找到這條秘道的原因說完吧，畢竟也是多得妳我才能找到。」
「我？」
「是的，因為我跟蹤了妳……」
「還真是個變態的發言。」
艾莉開了個小玩笑，也算是為了讓自己提起精神。
「大概就是如此吧？不過也沒辦法，當時的妳太讓我在意。」
「當時？」
「在我們分別之前，妳說明過地下水道的狀況隨著時間的變化吧？」
「嗯，沒錯。」
烈特所指的，就是艾莉提出他們二人要解決地下水道的狀況所剩的時間不多，只要三天就大部份人都會死亡。
「那時候的妳太冷靜，如果是不知所措的話，應該會是什麼都沒理會先行動了再說吧？」
「嗯……」
對於自己的性格被看得如此透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所以我猜妳大概在地下水道裡發現了什麼而沒有說，綜合思考了一下後就決定這樣做……」
「等等，就算你那感覺簡直像野獸一樣敏銳，也不可能繞那麼大個圈子仍然跟蹤到我？不只是一個地面一個地底，相距也很遠……該不會你一直都可以做到這種事情？」
「不，我不可能一直用這種方法注意妳啦……」
大概是感覺到艾莉傳來了一股鄙視的氣息，烈特連忙解釋：
「原理很難說明，但這就像我的劍能夠撐開那道閥門，剛剛能夠順利斬殺那隻巨人一樣，有著一股妳沒辦法感知到的力量，而我把這股力量的一小部份留在妳的身上了，所以才可以追蹤到妳。」
「那股能夠連魔王也斬殺的力量嗎？」
「是的。」
大概是到了這個地步，烈特選擇直認不諱。
然後，艾莉陷入了沉默，沒有回應烈特的答覆，只是默默與烈特一同尋找適合投放解藥的地方。
最終，還是由烈特再次打開話匣子：
「妳跟奧齊有相同的想法嗎？」
「原來你知道他的名字？」
即使艾莉答非所問，烈特並不在意，倒是一反往常的作風，直截了當地回答：
「嗯，我和他曾經見過幾次面，所以才知道他一些能力，剛剛不過是他透過降臨寄附的屍體，他本人應該在弗雷德軍中吧。」
「難怪你殺得沒有半點猶豫。」
烈特沒辦法知道艾莉這番話中有沒有怪責自己的成份，以他的推測艾莉之所以沉默，除了她與奧齊之間應該談過了些很重要的事情外，就是自己突然出現並「殺」掉了奧齊的舉動。
亦因此，烈特才會主動面對，提出了那個問題。
「我直接下手是因為我清楚他是個怎樣的人，不過我想我也沒必要多說什麼……那麼我再問一次吧，妳覺得當初要是我早點出現的話，就不會害妳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嗎？」
「嗯……」
艾莉先是應了一聲，卻在是心裡疑惑起來。
有必要重新問這個問題嗎？雖然說這傢伙一直都很喜歡問我的看法，但是在這個時候……感覺起來有點執著，咦？
艾莉想到這時腦海裡突然靈光一閃，把這感覺和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連結起來：
「難不成……你是因為在意這一點才一直想要幫我解除契約？」
這一次，換到烈特沉默沒有回話了。
「沒想到你也是這麼天真的傢伙，我像是那種會把自身的不幸都歸咎到別人身上的人嗎？」
發現到了烈特意外的一面，再加上終於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尋找自己，以及想要解除自己那惡魔契約的原因，艾莉感覺胸口的悶氣要舒暢多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先知，沒有人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別人的拯救不是必然，遇到問題必先自救，而過不了難關也只是自身的力量不足，所以根本沒必要對這種事自責。」
艾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利用感知能力仔細注視著烈特，卻感覺不出他有什麼變化：
「況且什麼叫『這副樣子』？現在也沒有什麼壞吧，擁有力量之餘，思想也是自由的並非人偶，想要做什麼也可以，我可沒有你想像中那般煩惱喔？」
「真是敗給妳了。」
艾莉說到這個份上，烈特似乎也只能投降：
「結果我的秘密一下子都被妳知道了，原本我是打算在成功幫妳解除契約後才說明的。」
「嘛，反正都差不多來到終點了吧？只要把這裡的人全都施好藥，再拖到外面去，你那個仙人朋友不就會完成你這個心願嗎？」
「我的心願……這樣聽上去好像妳不想呢。」
烈特無意間的話語，卻湊巧地與奧齊那番話重疉起來。
「怎麼了嗎？」
輕快的對答突然中斷，烈特自然補上了一句。
而這次艾莉倒沒有那麼大的感觸，即使沒過多少時間，她也算是有一點想通了：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艾莉得出的答案，就是那個答案沒有必要是「是」或者「否」。
「原來如此……只是我一廂情願嗎？無論如何，眼前的人都是要救，至於完成了林中仙的委託之後，要不要他幫忙解除契約，就屆時再說吧？」
「暫時也只能這樣了吧？」
「最後就容我多說一句吧……記得我問過妳變回人之後想做什麼事嗎？或許可以多想一點，變回人之後想做的事，和現在妳想要做的事，哪一件事是更想做的，應該就能作出抉擇了。」
「嗯。」
艾莉雖然只是簡單應了一聲，不過她心底裡還是感謝烈特所給的忠告。
接下來對話暫時中斷，因為他們已經找好了一處適合的地方施藥，畢竟烈特難以搬運大量的人，這工作就交給了能夠分裂出大量惡魔肢體的艾莉負責，而烈特則是稀釋解藥以確保足夠。
整個過程並不複雜，就是艾莉找出還有救的人，一次抓個二、三十人左右帶回去烈特那裡，施好藥之後，艾莉再次出去抓人，而烈特則趁著這個時間把人經由秘道運送回到地面。
饒是二人擁有非人的體力，如此來來回回重複的動作，也花了近大半天才總算完成，待得他們一起從秘道運出最後一群人回到地面時，已經是翌日的早上了。
「樹林……這裡是亞倫城背靠的太倫山脈吧？」
艾莉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終於不再是地下水道那令人感到渾身不舒服的潮溼。
「嗯，還不算深處，方向對的話大概走十五分鐘就能出去了。」
那是艾莉的感知範圍之外，她自然不得而知，只是她對這也沒有怎樣感到興趣。
「大約八成人能救，就那地獄而言已經算是很好的結果了吧。」
而在她感知範圍內的，全是躺在這附近一帶還未清醒的成年人，畢竟負責搬運回地面的人是烈特，因此她現在才是首次同一時間感知到那麼多「屍體」。
這令她產生了莫名的感慨。
「哦？意料之外呢，我還以為妳會說『還有兩成沒救到』之類的話。」
「喂喂，我又不是什麼童話故事裡的英雄，才不會說不論愛人同伴村子甚至世界都要完美保護下來的喔。」
艾莉也不知道烈特是為了讓自己打起精神才開這樣的玩笑還是夾帶幾分認真而詢問，但至少現在她對這個話題提不起勁。
「總而言之，你那位仙人朋友交付的事情是辦妥了吧？怎樣？要現在帶我回去了嗎？」
「帶妳回去……這番話聽起來還是一樣的微妙。」
烈特應了一聲之後頓了一頓，他似乎在想著些什麼，在艾莉等得不耐煩前便接著說：
「雖然說事情辦妥了早點回去也好，但是也不急於一時三刻，妳有地方想去？或者說，妳有事情想趁現在做？」
「不，就像我之前的回答，我對接下來想做什麼完全沒有一個明確的想法，畢竟本來我就放棄了啊……」
儘管艾莉直至現在仍然認為即使林中仙願意幫忙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過在與烈特這待在一起，說是短卻又感覺漫長的時間裡，心中也萌生出了種「說不定」。
聽到那番無奈話語的烈特，不禁輕輕地吟了一句：
「歸宿嗎？」
「嗯？你說了什麼？」
艾莉沒聽到烈特那近乎在唇邊就散去的話，想跟烈特確認時卻被他轉移了話題：
「沒，就是我自己的猜測，我不知道當初妳願意跟我出來是不是有了想要做的事，但是在與奧圖相遇了之後產生了動搖……例如想要報仇。」
「報仇嗎？」
艾莉輕輕應了一句，又呼了口氣，獨自一個人走了起來，往著離開森林卻也不是朝亞倫城的方向前進。
畢竟，四周躺著數以百計的人，即使知道他們基本都沒了生命危險，但這會令艾莉回憶起不久前那地獄的景象，實在不怎樣舒服。
烈特也沒有多話，只是默默走在艾莉身後，就像守護公主的騎士一樣。
「吶，烈特，你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應該斬殺了不少惡魔，包括那隻所謂的『魔王』吧？」
艾莉也沒有回身，就那樣背對著烈特問。
「坦白說……並沒有多少。」
「果然。」
「咦？」
烈特難免錯愕地應了一聲，不解艾莉是如何猜出來的。
「很簡單，以你的為人，如果你很早就擁有這份力量，一定會在更早之前就把魔王斬殺了吧？」
「嗯……」
這次輪到烈特無言以對了，自以為自己把艾莉摸得透徹，現在開始覺得自己也反過來被艾莉看得通透。
「嘛……話雖然是這樣說，但你到底殺過多少我也不知道，而我自己殺過多少……則是數不到。」
艾莉停住了腳步，沒有視力的她，抬起了頭望向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就如她此刻心裡，對自己的目標或者未來都無甚牽掛，什麼都沒有一般。
「不可能不恨，最喜歡的人一個一個被奪走，最喜歡的地方也沒辦法回去，所以那段日子就算知道只是被當作工具在利用，也毫不介意、也不後悔從日出殺戮到月亮高掛，然後又持續到日出。」
艾莉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失去手腳活動能力的她，只能利用惡魔的肢體來控制自己的手腳，她慢慢舉起了手，張開的纖細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麼一般：
「可是無論殺多少，心中的怨恨都沒有辦法宣洩，然後我就知道了，再殺多少也沒有用，因為他們，還有它們都不會再回來，發生了的事是沒辦法彌補的。」
「嗯……」
烈特想要說些什麼，饒是一直表現得高高在上，或者說是成熟，又或者能夠對應各種情況預先做好思想準備甚至對策的他，此刻找不到任何適當的話語。
不，他有，他有一番話，覺得現在非常適合說，但這番話甚至連竄上喉頭也沒有，被他深深地抑壓在內心深處。
「你總是覺得我應該怎樣，應該那樣，其實我完全不是那麼偉大的人，就不過是很普通的人之常情，看見別人不幸就會心生憐憫，有餘力就去幫忙，而我這餘力不過有點大而已，反正……我怎樣都已經也無所謂，不會有人在意，不是嗎？」
不是的！
烈特想要回答，可是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說服艾莉的理據。
不只家庭、親人、朋友，甚至是居所抑或國家都沒有了，曾經仔細調查過艾莉過去的烈特，他深深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在這時沒有辦法輕易說出「不是的」這三個字。
「不過啊，到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說過你的力量不是奇跡，大概你也不會說出怎樣得到這股力量，但一定也是付出了我無法想像的代價吧？所以如果解開我身上那惡魔契約會成為你的救贖，那麼……請你幫助我。」
艾莉說著的同時回過了身，朝著烈特伸出了之前往空中虛抓而握成拳頭的手，並緩緩地張開。
烈特整個人愣住了。
陽光穿過了葉縫灑落，在空無一物的艾莉手上彷彿成為了希望之光，微微傾著頭的她正露出烈特從所未見的微笑。
目睹如詩如畫──如此不真實的畫面，烈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也在所難免，當中也包括無法理解艾莉突然之間的轉變。
「真是的，站在那邊發呆，這麼好的氣氛都被你破壞了。」
直至艾莉如此唸了一句，烈特才總算回過神來，單膝跪地輕輕搭上艾莉伸出的手：
「我的榮幸。」
「那就這樣吧？向弗雷德皇城出發囉。」
「嗯。」
烈特才剛站起身來，艾莉已經甩開了他的手轉身走在了前面，即使他還是想不通艾莉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但他也不至於不識趣得問出來。
「總之，結果好就沒問題了吧。」
「嗯？你又說了什麼嗎？」
「沒。」
烈特快步追上已經漸漸走遠的艾莉，不知為何覺得心裡舒坦多了。
「話說回來，雖然說不問你過去的事，但談談之後的事總可以了吧？」
「之後的事？」
「是啊，你不也一直在問我之後打算做什麼之類，我也想知道你幫我解除契約之後打算做什麼。」
艾莉似乎所有心結都已經解開，語氣上輕鬆得就像閒話家常一樣，這令烈特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耍點壞心機矇混過去又或者避而不談。
「你可別跟我說你沒想過啊。」
艾莉大概猜到了烈特的意圖，連忙補上一句，饒是如此，還是遲遲得不到烈特的回應而只好繼續說：
「別以為不作聲就能躲得過去……我想想，總覺得你不像會是繼續去屠殺惡魔的人，應該會四處流浪的樣子呢。」
既然完全開放的問題不奏效，艾莉轉為提出自己的推敲，打算來個旁敲側擊，觀察烈特的反應來判斷。
而一直思考該怎樣回答的烈特，對於艾莉幫自己局限了問題，頓時覺得容易應付多了：
「流浪嗎？聽上去的確不錯呢。」
聽到烈特頗為肯定的回應，艾莉難免呆了一呆，好一會才答得上話：
「該不會你真的沒想過吧？」
「嗯……」
烈特這回應並不是承認，卻也不是否認，模稜兩可的回應正映照出他內心的猶豫。
「原來如此，你是有了計劃，卻不能說嗎？都到這個時間點，還真有那麼多事情不能說啊？」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本來是打算在事情完結之後才說明，按照最初的想法，我們本應像是在旅行而已，卻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麼多事。」
「是這樣嗎？也罷，那就回到最初的計劃，把回程當成是旅行吧。」
艾莉如此說完後也真的不再追究這個話題，以輕快的腳步領在前面。
看著艾莉背影的烈特，只覺得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特別是回想起剛剛艾莉回身的笑容。
「艾莉。」
烈特按捺不住。
「嗯？」
艾莉沒感覺到烈特有什麼異樣。
「妳……突然變了很多呢。」
烈特想了想，還是找不到有什麼措詞，只能如此直白地說。
「嗯，坦白說，我也這樣覺得。」
「咦……」
「大概是被罵醒了吧，不論是被你還是被奧齊，儘管還是不知道想要怎樣的未來，但果然不可以自暴自棄呢。」
輕快回應的艾莉察覺到烈特突然停住了腳步，以她的感知能力並沒有必要停下來回身察看發生了什麼事，但她還是這樣做了。
「怎麼了？」
「沒什麼，汗太多，流進了眼裡。」
烈特用衣袖擦了把臉後，便趕快跟上了艾莉。
沒必要再問下去，這樣烈特已經心滿意足。
接下來二人就是以休閒的方式前往林中仙所居住的森林，一路上主要就是聊些昔日的趣事，有艾莉的，也有烈特的，不知不覺間距離到達目的地剩下不足一日的路程。
在即將抵達林中仙所居住的森林前夜，依舊是由烈特狩獵了幾隻野兔，二人坐在篝火前開了個小型的燒烤會。
「似乎要完了呢。」
艾莉拿著熱騰騰的肉串輕吹的同時，一邊說。
「妳指什麼？」
烈特認真想了想，只能疑惑地問，他聯想到太多將要完的事情。
包括這趟旅程，以及艾莉被惡魔契約束縛的狀況。
「各種各樣啦，只是有點感慨而已，不用那麼認真。」
「感慨嗎……」
明明已經過了幾天，但每當烈特閉上眼睛時，卻總是會看到當天艾莉那回身向自己伸出手的微笑。
很多事他沒有說，艾莉自然不會知道，所以他現在因為艾莉的話也一同感慨起來時，艾莉也沒辦法察覺得到。
「唉……不知道亞倫城之後會怎樣呢。對了，你說過你認識奧齊的吧？」
「奧齊？」
恍了恍神的烈特沒跟上艾莉突然轉換的話題，顯得有些呆地應了一聲。
艾莉只是以為自己提起得太突然而導致，所以並沒有怎樣在意：
「你們不是見過幾次面嗎？我挺好奇你怎樣認識那樣的瘋子啦。」
「嗯，的確見過幾次，就是有了這把劍之後的事，也是因為這緣故，就像對妳有興趣一樣，也對我有興趣了吧。」
「原來如此，看來他是真的想要做那種事啊……這樣說起來，當時你不也覺得那個是有趣的想法？」
艾莉不禁回想起當時仔細的對話內容，同時也忍不住苦笑，畢竟現在看起來，當時自己受到了不少沖擊實在頗為天真。
「因為他的想法太異常天開吧？既然無法永遠驅逐，那就把對方徹底消滅。如果真的做到，對居住在這片大陸的人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吧。」
「即使如此，那種養殖惡魔的做法還是沒法接受呢……只要結果好，就可以無視過程，為了取得成果不在乎犧牲……」
「在我看來，不能說錯，也不能說對……不，這種東西從根本就沒辦法判斷對錯吧？」
艾莉的眉頭輕輕一皺，素來烈特一直都喜歡以提出問題──特別是詢問她的形式來暗示自己的立處，大約就是打著讓艾莉自己體會的旗號，像現在這樣如此直接發表自己的看法，令她有點意外。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一套標準沒辦法在所有事情上通用，但做人不能沒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所以這個時候就得有容納所有事情的胸襟……以上都是父皇的教導就是。」
艾莉聳了聳肩，反正就是一時興起談及的話題，又不會因此改變什麼，所以她也沒打算深究下去。
「原來如此，藍晶王果然和傳聞一說是位賢王呢，多少我也明白妳為什麼是這副樣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烈特感覺得到這一點，他也順著把話題轉向了輕鬆的方向。
接著二人繼續聊了些有的沒的，直至把晚餐吃完之後也早早睡了，畢竟明天就是他們旅途的終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