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恆夏/新淨橫嚇(此文首次發表在其他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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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9-30
  南法的海港邊,Jean博士靠在欄桿上眺望著海面,思索著這樣的景緻,到底是有點像基隆呢,還是更像淡水一些?
  承載思索表情的面孔,卻不像一般的學者,雖說還是有一些稱的上斯文或是優雅的氣質,然而更多的是一股莫名的邪魅。有些認識他的人會說,他這樣的外貌卻去當學者,星探會覺得可惜,但是他這樣的腦袋,如果去當明星,學界會覺得可惜。

  這顆腦袋所做的研究,堪稱人類醫學的一大步,甚至可以說,人類因為這樣的醫療科技程度,超越了一個更新的極限。

  不過,Jean博士並不歸功於自己。他認為如果那久遠的二十一世紀,沒有先輩們打下的基礎,就沒有如今的自己。
  因為科技的進步,照明設備更精確的自動化控制燈光,除了避免能源的浪費,也更加不會搶了日落的光彩。
  每當看著日落,Jean博士就想起,自己學術族譜上的師祖們,有一位台灣移民後代,名字是沈霞落。這名字是來自於,他父母出於好奇祖先的來源之地,去一趟淡水旅行,見到了難忘美景,所以日後生下他時就這麼取漢字名。

  那年代沈霞落博士做出了整套完整的仿生臟器,還有媒體報導,說是如果能克服有些病人不適應或是不適合的問題,說不定可以從此根除缺乏捐贈者或器官黑市的問題。
  沈霞落博士也很謙虛的說,要歸功於學術族譜上更早的先驅,也就是在法國做出仿生心臟的台灣人石夏瑞博士。

  盯著港外的海面,Jean博士自言自語著:「台灣跟我的淵源還真深厚吶……『他們』知道嗎?」說著,擁有藍色虹膜的雙眼瞄向另一條欄桿旁,伸向碼頭邊緣的步道上。
  受海風吹拂的金髮並不影響視線,仍然看的見幾名年輕人散步著。在外人眼裡看來,這很日常的。現場可能只有Jean博士知道,這群年輕人裡,有一部份的人很不一樣,而且是很難憑肉眼看出的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自己的研究造成的不一樣。


  Jean博士踏著平穩的步伐,沿著街道走著。在法國的文化上和法律上,都會盡力保存充滿古典風格的建築、街景、市容。不過,這完全不影響他們在每個新世紀,投入更進步的科技。

  街道上看似還保留舊時代的路面電車,但是仔細一看,靠的再也不是傳統的輪軸,而是靠電磁運作,而且是無人駕駛系統。
  有交通的不只原本的地面,建築物之間的高空中,也有狀似懸浮般的軌道,在上面運行的是外殼近乎全透明的車廂,有些載著人,有些載著貨物。

  Jean博士踏上材質看起來像大理石,色彩卻會隨著季節變化的台階,接著走進一扇也保留古典風格,但是有自動掃描安檢,以及感應後自動化打開的大門。
  進門後,大廳寬敞,視線往上移動,高挑的穹頂下,透明的細絲狀鋼索支架弦掛著石膏半身像。

  這些半身像,是以學術界歷史上重要人物為主。沈霞落半身像看起來普通了一點,好像很容易隱沒在亞裔學者裡似地。
  但是石夏瑞半身像可就不同了,端正的五官、既古典又現代的氣息、宛若永恆光輝的男神。然而會留下整群人物裡最年輕的樣貌,源自於一場悲劇。

  Jean博士望向半身像,不禁自語道:「危險啊……作為天才兒童,你真的很危險呢!」

  遙遠的二十一世紀當年,石夏瑞做出了一組仿生瓣膜。有別於以往純機械性的人工瓣膜,這組瓣膜的製作,先從病人身上取得幹細胞,然後附著在半機械化的參考點上,生成有人造結構支撐,又有生物性反應,還不會產生排斥的仿生瓣膜。

  當時石夏瑞說過,這東西的靈感,是來自法國和台灣夏季氣候的不同。法國的夏季晴朗少雨,並且空氣乾燥,如果不三不五時補擦護唇膏,肯定有白色屑屑。而在台灣,時而晴朗,時而細雨,偶爾有颱風,大致只有濁水溪以南縣市會比較乾燥,但是白色屑屑的問題沒那麼嚴重。
  當時他就在想,如果唇部皮膚細胞可以生成的快一點,就不用這麼麻煩了,可以像在台灣時懶一點。

  然後,他就在實驗室的無菌區,調節到模仿台灣的空氣濕度,觀察人類幹細胞。這個夏季濕度,給了剛生成那一瞬間的細胞充份的緩衝時間。

  後來還做出了整組心肺循環系統,讓全法國的武漢肺炎倖存者得到一絲希望。然而,造就原生法國人和各色人種、原籍的移民之間裂痕越來越深的恐怖攻擊,始終沒有消失。

  既然是研究機構,當然就有很多被視為機密的關鍵技術,也因此容易成為恐攻目標。
  當時,石夏瑞擋在外面通往資料庫的長廊上,毫無懼色的以流利法語,向攻擊者反問:「我在死之前問一個問題就好。你們的法語好到一聽就知道在發國出生長大,想必也聽過我是由養父帶大的故事吧?那麼我想請問你們,雖然俗話說沒本事負責就不要生,但是,這個世界是否該慶幸,做出連你們親人都有可能用到的仿生心臟的我,當初有被生下來?」

  然而,石夏瑞仍然被子彈打成蜂窩。不過,好幾個時代以後,沈霞落博士做出了整套的全身仿生臟器。
  有一個謎團卻連聰明如沈霞落都解不出來。

  通過了穹頂後,Jean博士來到一條走廊,然後經過會議室的時候,進去一下和正在檢查開會器材的工作人員打聲招呼。
  出來後繼續沿著走廊走到底,進到一個像天井般的空間,在虛擬鍵盤上按下某個樓層。不只法語,各種主要語言的廣播聲響起。全透明的升降梯,可以從內往外看到各樓層的公共空間,以及這些空間的裝飾品和藝術品。

  某處掛著一幅貌似全家福團員的油畫。Jean博士忍不住想,這比較像沈霞落吧?不像只有一對養父子經歷成長過程的石夏瑞。
  而且成年後的石夏瑞很少回老家,來到法國之後更是不回台灣。如今應該幾乎沒人知道原因了吧?傳說的版本都是推測。
  恐攻之後前來領取骨灰的養父,聽完了報告之後,淡淡地冒出一句:「這孩子做研究的初衷太危險了。他果然不只是因為我補過瓣膜缺損,才想讀醫科的。」

  雖然被記載進史冊的不盡然是原話,但是在場的人都很確定,那位養父有講出dangerous這個英文單字。

  這就是困惑學術圈至今的謎團,也就是到底危險在哪裡。如今Jean博士有自己的猜想,但是卻放在心裡當秘密。
  因為他不想讓外界知道,他想做的,不只仿生骨骼和仿生結締組織,而是更加完整的仿生人。而且不是科幻電影的那種。

  要去的樓層抵達了,Jean博士出了升降梯,通過虹膜與指紋同步掃描,來到樓層內,在經歷第二次掃描後,進入自己的辦公室。


  Jean博士踏入自己辦公室的同時,感應系統也把照明打開,空調根據人體體溫稍加強,濕度也調高到人體舒適的範圍。
  他經過會客沙發區、一書桌的手寫草稿之後,來到一個彷彿用強化玻璃和超級合金打造的空間,揮手調出虛擬鍵盤,把檔案找出,然後前方出現了一組骨骼和結締組織的立體投影。

  Jean博士檢視這些立體影像,也調出試算仿生結構在做動作時的數據。他回顧了一下在海港散步的那群年輕人。目前雖然他做的東西還在人體實驗階段,還是有些人想要這個機會的。即使有人已經幾乎臟器都換成仿生的了,卻還是要參加這種測試。
  畢竟沒人希望自己還年輕的時候,就被急病和意外擊垮。

  目光掃向顱骨的投影,Jean博士憶起一個古老卻有效的鑑識方法。這方法也很常應用在考古學家重建古人樣貌。大致上是先把顱骨翻模,然後根據這個模型包覆上模仿肌理的黏土之類東西,來還原死者生前長相。
  流傳到現在這個世代,已經不需要純手工重建了,可以先掃描再演算,把有可能的相貌變化傳輸給每個單位。

  如今他反過來做,先預想好要的樣貌,再偷偷多做一份顱骨的檔案。這種事可不能被主管機關發現,也不能被報告到中央政府。
  當然需要的不只顱骨,而是幾乎全身的部位。還有一個不能說的禁忌:腦部。

  Jean博士要的不會只有不怕死的年輕人。他對參加人體試驗的人提取腦部幹細胞,當然用的理由是要研究腦神經控制仿生組織的機制。這研究他是有做沒有錯,但是他私下偷偷研究如何生成腦部,尤其是海馬迴。掌理記憶的所在,影響人格形成,甚至可以形容是靈魂的寓所。

  立體影像裡,出現了一個組合完成的新影像。一具完整的人體。Jean博士傳輸完資料,就悄悄的又搭上天井裡的全透明升降梯,來到實驗室樓層。

  有別於建築物外觀的古典美學,這層樓看起來從風格到建材都是冷冽的。Jean博士進去一個像大型透明圓柱的空間,然後接受紫外線燈、揮發性溶劑噴霧等等的全身殺菌消毒,出來之後到下一個空間,在自動化機器手臂的幫忙下戴好手套和面罩。

  接著來到一個操作平台,Jean博士必須隔著一層透明,卻比強化玻璃更不易髒不易起霧的大板子,雙手伸進一對直徑夠長有活動空間、有彈性膜讓透明板內部持續隔絕於外的圓洞,來操作器材。
  確認樣本對了,下指令把實驗物送到一個更是密閉、更是只能靠機器手臂的平台。

  Jean博士知道自己必須有耐心,不能急。他離開實驗室之前,在紀錄系統上輸入預計天數,這樣他人就暫時無法進入該間實驗室。他路過其他間,來道露臺,享受著自然的紫外線。

  他沒有鬆懈,並且也知道紙沒有那麼容易包住火。這種事用那些台灣移民的口語就叫「有人幫忙暗坎」。其中一個可能就是軍方高層希望他做出超級士兵,但是他認為這個希望終究會破滅,因為人類文明將重新洗牌,超級士兵也沒有意義。

  在怎麼巧妙的人工智慧,都是「演算」,不是「思維」。然而有活著細胞運作的海馬迴的仿生人類,就不一樣了。
  儘管身體部分不是真的生命體,海馬迴有著生物性的記憶學習能力,就有可能開發出更高智力,然後製作出跟自己極像又不完全一樣的下一代仿生人。就這樣代代相傳,形成演化不透過生殖器的新人類。
  Jean博士推測,當年石夏瑞的構想,就是藉此摧毀人類生育和組家庭的意義,所以其養父才會說危險這個字眼,所以這字由養父口中說出。

  對Jean博士而言,人類文明將由三個Charles徹底改寫。夏季出生且遭棄嬰,被養父救到的石夏瑞、其父母在夏季看見淡水夕陽的沈霞落,法語名字都是Charles。
  至於第三個Charles,則是Jean博士為自己秘密實驗的型號取的稱呼。這個執行於夏季的實驗,要不悄悄的成功,讓仿生人混在人群中生活,直到人類的重要性被取代,要不失敗,實驗體直接在夏季的紫外線下銷毀,不留證據。



  許多年以後,人們談論的話題逐漸轉移到新的技術、新的學術圈人物。然而,不被多加討論的事物,不代表不存在或者不重要。

  一所知名的大學城內,人們三三兩兩地,在一座自動循環生態庭園的周遭,有的聊著天,有的閱讀虛擬平板電子書。
  也有人拿平板來寫生,其中一位青年正在描繪著外觀保留古典風格的建築、庭園一角同時入境的美景。

  有個女研究生注意到,該青年的樣貌,有點類似遙遠的二十一世紀,從台灣跑來法國,做出含有「活的瓣膜」的仿生心臟的石夏瑞。
  然而她,或者任何路過偶然看到青年的普通人類,沒想到的是,眼前的俊美青年其實是外觀上看起來像男的,實際上根本毫無性別可言,即使海馬迴裡有人類的細胞和幹細胞。

  他們也不會想到,寫生只是幌子,仿生人主要的能源是太陽能,仿生臟器消化飲食只是輔助。

  從庭園沿著有做成像迷你裝置藝術、不斷儲存位能的設施的步道走,來到一座可提供很多會議室可借用的建築。這棟建築要通過一道列柱廊,柱頂有精美的茛苕葉花紋,柱子本身卻是透明的,組裝著很多排列成螺旋狀、緩緩旋轉的再生能源接收器。

  研究生在此見到了Jean博士。她覺得此人就跟傳聞中一樣,雖然年紀變老,氣質上卻保有既斯文又邪魅的特徵。
  Jean博士的旁邊還有一些人,乍看之下還算年輕,有男也有女,有各色人種。博士開了口:「妳考慮好要加入我們的研究計畫了嗎?」

  她回答了已經想好的結論:「好。很高興有機會成為夥伴。」

  Jean博士微微一笑:「太好了,現在,這麼優秀的人類很少有了。」

  她以為這句是小幽默的玩笑。

  事實上,這個團隊只有她跟Jean博士是人類。當年Jean博士在紫外線下銷毀了無數實驗體,才終於做出擁有比常人平均略高智力的初代型號。之後再讓初代型號洗身分,來到實驗室跟Jean博士一起做研究,打造了下一代型號。
  就這樣代代相傳,而且智力逐代遞增,使得能跟他們競爭的人類越來越少。

  在世人眼中,Jean博士似乎就歸類在勝利組那邊。家世背景不差,高學歷,有顏值,在學術界很有成就。
  然而在他眼中的自己,有些東西,別人幾乎都有,就是他偏偏沒有。

  他知道怎麼看起來像個「正常人」,因為這個世界對「正常」的定義太狹隘。他會演好一切,但是無法真正理解為何如此定義,為何被要求這麼多。

  為何無法不跟著大笑呢?當事人不覺得好笑啊,而且我不開別人玩笑,自己也拒絕被開玩笑,不行嗎?
  為何要顯得感情豐富呢?我覺得那是為賦新辭強說愁不行嗎?
  為何總是被囉嗦要對人和善呢?我只對主動先一步對我和善的人態度好不行嗎?這麼要求別人的人,哪個態度是真的好的?
  為何總是被要求要接受別人想法呢?對方有先接受過我的想法了嗎?

  為什麼……是我要面臨被當怪胎的恐懼,而不是這個世界要多點包容?
  為什麼人腦可以內建智力,卻不會內建對「異類」的包容?

  一路扮演著勝利組,Jean博士也一直在思考著,那遙遠的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由身兼父母二職的單親養父帶大的石夏瑞,是否也每天面對外人不友善的目光?
  雖然歷史資料都說石夏瑞朋友很多,但是那是否也是角色扮演的成果?
  雖然是很沒禮貌的猜測,但是石夏瑞是否也想過,不擁有軍火,也要有別的方法清洗人類?那位養父到底是沒能力阻止自己的孩子,還是不忍心阻止孩子真正的願望?太危險了那句話也許不是領取骨灰那時才明瞭的?

  即使Jean博士沒有像石夏瑞那樣,有點可能想要透過摧毀人類生育和組家庭的意義來清洗人類,但是對他而言,讓仿生人可以自行逐代演化,或許可以盼到內建體諒和包容的那一天。
  因為,他想的是透過把人類競爭掉,以及人類的反抗,來同時迫使人類和仿生人去好好想想,當自己的存在不是唯一的時候,「分類」和「偏見」只會帶來積怨和殺戮。


附註:此篇的石夏瑞,就是《那本雙城記徵兆的謎題》裡的石夏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