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答案

「我跟你不一樣，我是有感情的好嗎？」
「我有時候都懷疑你到底有沒有心。」
「你不覺得你很不正常嗎？」

這是我從小到大，最常從別人身上聽到的一句話。
我跟他們不一樣，因為我缺少感情。
這個事實並不是我自己意識到的，而是跟我相處過的每個人幾乎都這麼說。

一開始，我無法理解，所以去看了各式各樣的醫生，但是他們卻一致說我很正常，但是既然正常又為何有人說我「不正常」？
我很困惑，所以我開始觀察什麼是他們認為的「正常」。

下班後，我都會到小巷內的一家酒吧，那裡有著各式各樣的人，在這裡人只要喝醉就會非常忠於自我，變得坦率許多，因此這裡對我來說是最好觀察人的地方。

「嗨！老闆給我來一杯Negroni！」

在我一旁向老闆點酒的女人幾乎每天都會來，每次只要她一出現，酒吧的氣氛就會變得非常活絡，這裡的常客也幾乎每個都認識她。

像現在，她剛坐下來馬上就有男人湊上來。

「喂！妳真的不來跟我嗎？跟那種快六十的老頭真的這麼爽嗎？」
「爽你個頭啦！光比口袋深度，你就輸到脫褲啦！去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喔！所以意思是妳願意跟我在夢裡相見嗎？」
跟她說話的男人，伸手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抓了一把。

女人嘖了一下嘴，罵道：「下流！」

老實說，他們的對話內容雖然我不大了解，但也可以從他們的話語中推測出兩人不單純的關係。

「欸！說真的今晚妳真的不跟我來一下嗎？我們已經很久沒……」
「干老娘屁事！」

男人親暱地摟住女人的肩膀說道：「少裝清純了！妳來這除了那個目的還能是什麼！妳今天就跟我啦！嗯？」

「我也是有選擇權的，至於你……」女人停頓了一下，然後若有似無瞄向男人褲檔的位置笑道‥「我就敬謝不敏囉！」

男人聽了之後脹紅了臉，將酒杯用力地往桌子上放，大吼道：「喂！不要給妳臉妳還不要啊！我哪裡差了！」

「欸！你」

原本在跟男人說話的女人，突然湊近我向我搭話，因為距離很近的關係，她身上混著菸味的香水味飄了過來，是讓人感到強烈到說不上喜歡的味道。

「喂！你在發呆嗎？我問你要不要跟我溜到別的地方去？」
「那他呢？」我看向在一旁因為女人沒有理會他，而更賣力叫囂著的男人。

「那種人等下就會因為太吵被人收拾，隨便啦！所以你的答案是？」

女人長著一張清秀的臉，但是卻抹著一層厚厚的妝容，詢問我的眼神沒有任何情緒的顏色，甚至可以說是空洞，與他活潑的語調產生不協調的感覺，我不自覺的產生了她與我可能很相似的錯覺。

「好。」

在廉價汽車旅館房中的床上，兩人炙熱的喘息聲混著一股潮濕的霉味，這是我對自己第一次接吻的印象。

「喂！你沒經驗對吧？」
「嗯。」
「那就由我來主導囉！放心吧！我會手把手教你的。」

在激情中，看著自己產生反應而挺立的下身，再看到她在我身上擺動腰身並發出令人身體酥軟的呻吟聲，心情不知為何感覺輕飄又興奮。

情感就像是透過性愛傳遞給我似的，為了能更抓住那個感覺我更加賣力的索求她，好像只要這樣我就能變成跟其他人一樣「正常」。

那一晚，鬼迷心竅回應了她的我，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會改變我的一切。


「什麼啊？都沒想說要等我回來一起吃嗎？」

看著眼前應該在生氣的女人，我心想為什麼飯一定要一起吃，吃飯是生理基礎本能，餓了就去吃，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複雜了。

自從那一晚後，我們就繼續維持那種關係三年多了。

跟她相處很有用，她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而且情緒轉折又非常快，是一個具有挑戰性的觀察對象。多虧與她長時間的相處，我也差不多可以分辨出她的情緒。不過，我們能維持這段關係這麼久，都是多虧她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對我平淡的感情感到不耐煩吧！

「妳，生氣了？」
「欸……沒有。其實我也已經吃了……」

看來我對於自己已經對她瞭若指掌這個想法有點太樂觀了，我好像還有待加強。仔細想想，我常因為辨別錯誤，回答的答案讓她不滿意惹她生氣。結果被揍了一頓，雖然不痛不癢，但是對於自己還是不了解她這點有點受打擊。

像前一陣子，她不知道為什麼對我坦白自己生了可能會死的病。老實說我對於「死」這件事不是太了解，所以當她跟我說時，我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反應來回應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因為我的手足無措而感到有點開心。

為什麼會開心呢？我對於「死亡」的了解，這應該是一件令人感到難過的事。出於好奇我詢問她對於死亡有什麼感受，但是意外的因為沒什麼實感，所以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只要讓她更有實感就好了嗎？但是該麼做呢？
我想要從她身上了解到「死亡」的感受。


現在，我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而她正躺在病床上。

我的思緒還無法從剛剛發生的事裡脫離出來。
看著病床上臉色蒼白陷入沉睡的女人，無法想像剛剛還生動說著話的人，現在竟然會這樣死氣沉沉的躺著。一想到她會不會就這樣一睡不醒，心裡開始有點不安和害怕，這就是面對「死亡」的感受嗎？

不行，這樣並不足以證實，所以她還不能死，還不夠，再多教我一些，再多給我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感。

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時候，床上的女人醒了。

她有點糊塗的看著天花板，好像還沒搞清楚狀況，於是我開口道：「妳，醒了嗎？」

聽到聲音的她，一臉無奈地轉頭看向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樣，不是空洞沒有感情的眼神，感覺多了點什麼，但卻猜不透。

那個眼神之前也有過，就在她暈倒前突然反常地摸我的臉時一樣。雖然那個眼神我不討厭，但總覺得像是有人拿羽毛輕搔我的心一樣，感覺有點奇怪。

一醒來的她，馬上反應說要回家，聽了她的話去辦出院，結果卻被醫生給斥責了。

她看起來已經沒問題了，醫生卻說她的病還沒醫好不能出院。
為什麼生病就必須待在醫院呢？等到她再不舒服的時候再來就好了吧？對於這點我不是很了解。

更不能理解的是明明剛才還吵著要出院的她，心情突然變得非常好，還在一旁開心的大笑，如果要說我很奇怪的話，我覺得她也很奇怪。

「你……現在是在笑嗎？」

思緒被打斷，我回過神來看著一臉驚訝的她。
我在笑？有嗎？

我摸著自己的嘴角，但是卻摸不出有任何揚起的跡象，連自己都有點懷疑如果有笑的話我怎麼沒感覺到？

看她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者我的臉，好像很開心。
讓我不禁想著‥「如果我剛才真的有笑的話，大概也是因為被妳所感染吧！」


自從她住院後，她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這是「死亡」所帶來的影響嗎？
如果要說原本覺得有點理解她的話，現在可以說我完全不了解她。

今天她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我出現一下開心，又一下大發雷霆。

「喂！一定要我把話說得這麼白嗎？我是要你拿著錢滾蛋不要管我！我們非親非故連男女朋友都不是，你還以為我真敢把錢託給你管嗎？你不會是在同情我吧？」

為什麼要給我錢呢？我們又不是老闆和員工的關係？
還有，昨天明明不是說這卡是讓我付醫藥費的，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意思？
不是男女朋友就不能待在一起嗎？為什麼？
跟她在一起總是會出現一些我無法理解的規則，這是人與人之間相處必須要學會的事嗎？只要學會了我是不就能變得「正常」了。

「喂，不說話是怎樣！是因為被我猜中，所以說不出話來了是吧！」

問我是不是在同情她？
要跟我這種不懂做人處事的人相處，明明身體還很虛弱還要浪費體力指責我，的確是有點對不起她，這應該也算「同情」的一種吧！

「雖然我還不是很清楚，但我對妳也許是同情。」

結果，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更生氣了，還把自己裹進棉被裡。
學會跟人相處，變得「正常」對我果然還是太難了。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她不再生氣呢？

在我煩惱的時候，一旁的棉被裡傳來了細微的哭泣聲。
她在哭嗎？為什麼？
為了聽得更清楚，我湊近了棉被……

「還給我真的走…嗚…看我詛咒你……嗚哇……誰叫你放我一個人在這裡寂寞到死……嗚……去吃大便！」

我沒有走啊？她是因為我走才哭的嗎？為什麼？
雖然她的死期也還沒到，但死的時候一個人很正常吧？
是因為這樣太寂寞了嗎？

之前我好奇詢問她，為什麼每晚都要找男人一起睡，她說是因為一個人的話會太寂寞。所以現在也是因為這樣嗎？那剛剛為什麼要趕我走呢？

因為實在想不透，所以我就出聲問了她。
結果不知道為什麼嚇了她一跳，然後被隔壁床的病人罵了。
被罵的她通紅著臉，這就是害羞嗎？真稀有呢！

惱羞成怒的她遷怒地問我為什麼沒有離開，對於眼前看起來不想生了病還生氣勃勃地的她，心中不知道為什麼升起一股暖意。

因為跟妳在一起可以得到很多一直都沒人教我的事，
因為妳能讓我變「正常」，沒有妳我就什麼也無法成為。

「因為妳很重要，我需要妳。」

聽到這句話的她，心情好像變好了，雖然我不了解這句話有什麼魔力，但是我終於成功讓她不生氣了！雖然最後我還是因為一直在一旁問東問西被她嫌煩趕出去了。

「還是每天都來陪她吧！」離開病房時我這樣想著。

自從我每天來看她之後，她開始很多事情都交由我做，之前很在意的隱私也變得沒那麼重要了。前陣子還叫我幫她跟其他對象分手，透過這個經驗，也讓我了解到分手是很深奧又困難的事。

因為化療的關係，最近的她都一直在睡覺，即使清醒著也很少碰平常在玩的手機，反而是看那些自己很少在看的娛樂雜誌，像是在刻意不碰手機一樣。對於時間也越來越不敏感，即使我刻意提到時間，她也是一副不感興趣或是沒在聽的樣子。

「嗚噁……咳咳咳……！！」拿著桶子嘔吐的她，看起來非常不適，但是我也只能在一旁看，不能幫她分擔什麼。

「喂……你回去吧……」
「可是……」
「我叫你回去！！」

隨著治療的強度增強，她的樣子變的愈漸憔悴。每次她不舒服時，都不希望我在一旁。

她不是怕寂寞嗎？
不舒服的時候，不是會因為「不安」而更想要人陪嗎？
我不懂，但我想要了解她在想什麼、她的這個情緒又該怎麼定義。


很快地，我得到了解答。

「……嗚……呵呵……嗚……」

我在門外看到她拿起手機照著自己的樣子，
從不敢置信到難以接受，接著是恐懼。
原來她開始有了「死亡」的實感，所以才會害怕看到越來越接近死亡的自己的身體嗎？

我沒什麼實感，是因為每天看嗎？

「妳，醒了嗎？」

如往常一樣我用這句話，吸引她的注意，這樣她看向我時，我才能清楚的取得她現在的情緒。

聽到我聲音的她，這次轉過來不再是之前那樣惹人心癢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像憤怒但又參雜著悲傷的眼神。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的她，我心底產生了一絲不安感。

「你……在嘲笑我，對不對？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對不對！」
「我，為什麼要嘲笑妳？」
「因為我很可笑不是嗎？你也是知道，才故意在我身旁放著手機對吧？」

可笑？我並沒有覺得可笑，我只是想要理解妳，想要理解逐漸邁入死亡的妳是什麼感受和情感，因為一直以來妳都會給我答案不是嗎？

「我問你，你真的覺得我對於你來說很重要嗎？」

為什麼這樣問，為什麼要質疑我呢？
是我哪裡又做錯了嗎？我又「不正常」了嗎？
我只是想了解妳的一切而已……

「如果我死了，你會如何？」
「跟我一起去死，如何？」

死是可以兩個人一起的嗎？
我也要死嗎？
只要跟她一起死，我就可以理解到跟她一樣的感受嗎？

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眼前直視我的她很恐怖。
第一次在面對她時，我退縮了……

「你害怕嗎？死亡。」

我是在害怕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妳好像離我很遠，變成我觸及不到又無法理解的存在，就像自己一個人被丟下一樣。

「你會在我身邊直到最後嗎？」
「我會。」

看到他如同渴求般的眼神詢問我時，等我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開口答應她，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到那一天，你會得到你一直想從我身上得到的答案。」

當時我不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直到她離開的那一天我才終於明白。


之後的日子，我們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唯一的不同是她放棄了治療，並且快速的像死亡邁進。

「欸，你覺得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覺得你是一個情感豐富又難以捉摸的人，很有趣。」
「哈哈！所以才一直觀察我嗎？」
「嗯……因為我想理解妳在想什麼。」
「我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女人喔！沒什麼好理解的。」她停頓了一下，又說‥「原本我是這樣想的。」

「但是遇見你後，我發現我其實並不是什麼也沒有的人。」
「為什麼？」
「很快你就會知道啦！」

看著豁然開朗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我反而急躁了起來。
難道「死亡」之後會有什麼嗎？


原本以為還有一段時間，
「死亡」卻無預警地來臨。

「喂……你…可以握著我的手嗎？」
「嗯。」

她的生命力一點一的流逝，哪怕我握緊著雙手，也什麼都抓不住。
面對這陌生的氣氛，我感到不知所措，從我們緊握的雙手中，我才切身得體會到死亡的可怕。

妳不是還有答案要回答我嗎？
我還沒完全理解妳！妳還不能死！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不想再一個人！

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愚蠢，
對「將死之人」來說「死」並不可怕，因為那是必經之路。但對留下的人來說，死亡才是可怕的存在

「這就是…我送給…像空洞般無聊的你，最後……的……禮物……。」

第一次我感到恐懼，第一次痛徹心扉，第一次體會到離別，第一次理解死亡……

第一次發覺愛。

一直以來，如同空洞般的心，在彼此的相處中慢慢被她填滿，
她將自己所擁有的分享給我，卻也在她離開時全部帶走。

如果沒有心又談何被挖空呢？

原來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正常」或「不正常」的蠢問題，因為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


『到那一天，你會得到你一直想從我身上得到的答案。』

但願這個答案，我永遠都不要知曉。

妳就像一陣風吹進我的心裡卻出不去，擾亂著我的心直到我生命的盡頭。

〈下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