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悠久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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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9-25
  魔法可以加速傷口癒合,這是治癒魔法的基礎招式,而時間魔法也行,威力更強上百倍,不給普通醫生醫治,全部自己來的話,那隻狗說不定還活蹦亂跳的。

  艾芬為了這個假設,敲響主人房室的門扉。

  「艾芬,妳真早起。」

  主人的外表依舊風度翩翩,可艾芬察覺與平常不一樣的地方,聲音比較沙啞,語調也稍嫌平板,想到主人可能剛清醒不久,又或許被叩門聲吵醒,艾芬臉上不禁浮現起笑意。

  「艾芬今天好像很高興?」主人此刻的音色已與平時無異。

  能夠見到主人不同的一面,艾芬當然高興,可是她不好意思當面指出來,移轉話題說:「因為主人說過,最好的見面時間是假日早晨。」

  「艾芬有什麼事嗎?」主人彷彿看穿艾芬心底的懸念,邀請她走入室內,並且關上那門扉。

  「主人,我有問題請教你。」艾芬沒頭沒尾地問:「如果加速時光,所有傷一定都能治好吧?」

  主人沒有深入探究,照著艾芬的疑問加以解釋,「治療魔法必須在醫療專業下施展才有用處,舉例來說,表面看來是外傷,若器官有積水現象,不能不消除積水只拚命增生細胞恢復表面的完好,另外,憑時間之力太迅速回復傷口,勢必要由細胞額外產出極大能量,此過程也會產出自由基加速老化,如此種種身體不一定承受得住……總之,說這麼多是要告訴妳,面對有生命的形體,真心在乎最好三思而後行。」

  「可是,如果不出手也是死,為什麼不要放手一搏呢?」

  「艾芬,既已下定決心就去做吧,不過,最好設法把時間控制在小範圍內,否則屆時得不償失可不好。」

  因為主人的鼓勵,艾芬高興地用力點頭。

  主人從不會責怪她的行為,這也是為什麼艾芬愛主人更甚於其他,旭和她一樣,不懂許多事情,如果是晏雖然會替她解答,但又會順道提點,不要太常使用魔法。


  許久之前,艾芬隨意闖入主人的房間,她看見主人尷尬地向她詢問近況,而一旁坐著的女性和藹地向她打招呼;然後她瞥見木質桌上,兩人面前有一模一樣的點心餐盤和食具,那些食物外型跟粉嫩花朵一般,也有同樣香甜的味道,第一次知道甜食的存在,自此之後,艾芬總把甜食和芬芳花卉聯想在一塊。

  後來,主人私下告訴艾芬,他身為一國領袖時常接見重要人物,所以艾芬必須收斂行徑,不能為了找尋他到處亂走亂闖,但體恤到艾芬的思念之情,主人給出一個方便見面的時間——在周末的清晨。

  最近,主人似乎很忙,跟艾芬說這個禮拜沒空,等下禮拜再見。

  聽聞這消息,想到再來不能見到主人,艾芬倍感寂寞,她在深夜的宮殿外徘徊,彷彿這樣就能驅散離別之情。

  宮殿燈光不害臊地燃燒稅金,即便超過半夜十二點,裡頭每條通道的光線比白晝更明媚,整棟建築只剩零星窗櫺沒有拉上幕帷,溢出金沙,流入最底層的玻璃花窗,整座宮廷透出光芒,像一顆點燃燭芯的七彩紙燈籠照亮黑沉沉之外界土地,繽紛光彩輕渺無可捉摸,拂上土地、草坪、石磚路,向上的階梯映照流光,空靈色彩彷若薄紗,描繪植物、飛禽和走獸,現實瞬間融入花窗藝術打造的祥和世界裡。

  有腳步朝艾芬靠近,她旋了身凝視來者走近。

  「艾芬。」來者打招呼,遲了幾秒的時間後說道:「我是旭。」

  「原來是旭。」幾天前和旭立下約定,沒想到旭真的放在心上,「謝謝你還記得。」艾芬感謝地說。

  「這種小事不需要道謝。」旭走往艾芬,「晚上不休息嗎?怎麼跑來外面閒晃?」

  「我們本來就不用睡眠。」艾芬說,乾脆席階而坐,邀請旭一同坐上階梯。

  彩色玻璃構築野獸飛鳥的自然景觀,披覆二者身形之上,今晚的旭特別沉默,與從前不同的氛圍,崇高光芒劃出與世無爭的淨土,一如艾芬最純徹的感情,幾乎是本能了;可依照旭的說法,那的確是本能,艾芬知道旭不喜歡她提起主人,但現在的氣氛像脫離了塵世束縛,可以談論更深入更接近心靈層面的話題而了無擔憂。

  「旭,你為什麼說我對主人的喜歡不是真的喜歡?」艾芬問,這疑惑一直困擾著她,「就算主人帶有目的對我好,喜歡對自己好的人不是很正常嗎?」

  旭偏過頭來,望著艾芬的臉泛起笑意,「這是真的,我比妳早出世所以知道,妳口中的主人,在晶片中植入程式,我雖然不清楚細節作法,但大致來說,就是要妳對特定基因的人展現忠誠,以他的需求為首要任務。」旭停頓了下,為了讓艾芬思考,「妳以為的喜歡,只是機械式行為,和人類定義的喜歡不一樣。」

  「不一樣?」艾芬停頓一會,開口說:「那也是一開始的事了,一起相處的這些日子,我早從機械式的喜歡變成真正的喜歡。」

  艾芬神色堅毅,望在旭的眼中好似勾起意念裡的愴然,他不再看艾芬,雙眼朝向被流光微微打亮的漆黑夜色,「主人對妳好是事實,但他利用妳也是事實。」

  旭老調重彈,自上回外出之後,艾芬總不自覺地思索,若別有目的而待她好究竟值不值得她喜歡?艾芬不在乎主人對她的愛是否真確,從以前到現在,只想弄清楚自己對主人的情感是什麼,現在已不迷惘,她的愛發自內心,比任何一個口口聲聲說愛的人類更真實。
  「喜歡對自己好的人並沒有不對,你把兩者的愛放到天秤兩端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旭,我不無知,我清楚我出生的目的,即使道理冠冕堂皇,實際作為想來也是萬分殘酷。」艾芬不是沒想過,若為殺戮而生,又怎能對創造者、對這個世界不帶恨意,往這方向思考,便能理解旭的不滿,但是……「但是,目的和手段應該分開,我這麼說或許太武斷,不過主人既然願意為了理念拉攏我們,而我也非常認同主人的理想,我會喜歡主人是很合情合理的。」

  旭一聲冷笑,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妳真的懂戰爭殘忍嗎?像妳這樣善良,不得已卻要傷害他者,內心一定很痛苦吧?」

  光耀自他倆背後發散,對照下來面容顯得格外陰暗;艾芬自旭的眼底察覺一絲孤寂,旭也無意隱藏,就這麼坦蕩地呈現在艾芬眼前。

  「旭,我也喜歡你。」艾芬不禁脫口,她很喜歡目前的一切,如果有人即將毀了她的最愛,誓死也要守護到底,「戰役結束之後,我們可以像這樣在夜空下談天,白天的時候,到街上看看那些美麗的甜食,相信我,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旭將他的大手覆上艾芬頭頂,寵溺地笑道:「艾芬,戰爭過後,這裡繁華熱鬧的街景,很有可能變成一片廢墟喔。」

  艾芬撥開旭的手,難為情地垂下臉,「我當然不是說馬上,但是,我相信主人,也相信主人的治理能力,這裡雖然傾毀,說不定很快又恢復以往的繁榮。」

  「艾芬。」旭笑臉盈盈,「妳真的很喜歡主人呢。」

  艾芬因為這一句話倍感詫異,旭怎麼忽然贊同起她了?雖然艾芬一直希望,旭不要對主人帶有太多偏頗的成見。

  「你不是說反話……」艾芬端詳面前那張臉,一股猜忌浮上心頭,她怎麼沒注意到最重要的一點,旭從來不會恭敬地稱呼那個人為主人,「你……是晏!」

  那張臉看向艾芬,依舊掛著溫和的微笑。此時,草坪一陣急促的沙沙聲,另一個相同模樣的人影氣沖沖走來。

  「晏,為什麼假冒我?還說艾芬喜歡那種傢伙,根本沒那回事!」

  剛才想找艾芬,遠遠就見要找的人和晏在一塊,晏又胡扯艾芬喜歡主人的論調,然後聽見艾芬的質疑……雙目所見傳輸腦中,飛快組好前因後果,旭太過驚訝,晏無聊到刻意假冒他?幸好艾芬注意到不對勁。
  沒錯,他和晏不一樣,不會說出一堆鬼話歪理,撞見晏假冒身分接近艾芬,旭著實萬分惱火。

  「我們只是聊聊很平常的事情呀。」

  晏衝著旭微笑,那愜意的表情像把一切都看輕,映在旭的眼眸之中,更為光火了。

  「不要說這些似是而非的歪理,你這麼做,分明就是故意的。」

  見著旭生氣的模樣,艾芬趕忙跳到那兩人之間,緩和氣氛般笑道:「我知道的,他是晏,你是旭。」

  艾芬隱約知曉,自己沒辦法分辨細微差異,魔法亦同,她無法使出精密的術法,聽晏說明,他們擁有的能力,在一開始製造出來就已設置完成,頂多只能從外界接收資訊優化個體應變能力,先天限制就像空有輸入端卻無法內化然後向外傳遞,艾芬掌控不了精密魔法的原因來自於此。

  「果然,要分辨你們兩人不是太容易。」因為一番聯想,艾芬冒出她的見解。

  「不過也沒有這麼困難。」旭反駁,似乎不喜歡這個話題。

  但艾芬沒有察覺,依然說:「所有事情都因人而異,我們跟人類一樣,有的人天生比較笨拙,而即使是同個領域的專家,細分之下也有擅長與不擅長的地方。」艾芬挺喜歡這份比喻,讓她忽而意識到自己跟人類實在太相像。

  晏保持同樣笑容,每次面對晏,艾芬都深刻體悟自己的觀察能力有待提升,她從來不清楚晏到底在想什麼。

  「我跟妳有相同想法,人類受限自身天賦,卻又不願敞開視野接收新知,到了最後,自我滿足帶他們走向絕途,遵從陳舊的觀念,甚至打壓啟蒙思維反對追求進步,拖著所有人一同陷入腐敗不堪的泥淖,這種情況,光憑一小撮有志之士根本無能為力,國家存在的目的在這時候顯現出來,不只帶領國民,而要於世界起到引導作用,是時候,打破一切束縛與牢籠,重新建立有利生命之靈存活的國度。」

  晏今晚難得多言,也少見地透露慷慨情緒,聽聞晏的言語,總輕易察覺裡頭那股明顯輕忽人類的意味。

  到目前為止,艾芬還算喜歡人類,理由大概是因為她喜歡主人,她的愛不是盲從,晏跟主人很像,認為人類的劣根性阻礙世界邁向進步,艾芬未曾體會人類犯下的惡,可是如果有人反對主人甚至將主人編織入罪,她是絕對不會原諒的。

  喜歡主人,願意為了他與全世界為敵,艾芬從不認為主人錯了;晏、還有旭,你們是不是也認同主人,才執意喚醒沉睡的不死軍團?當初立下的誓約無法允諾,艾芬希望和旭一同在陽光之下融入人群,看見那些美麗的人造景緻,就想到人類不只會創造罪惡,報復的心思不復存在,唯有主人的一席話可以讓艾芬不再踟躕,毀了她盼望十多年的未來也不感到惋惜——只要有主人就夠了——這是多大的弱點,不再滿足而只有心痛。


  就像專注埋首書本的人聽不見別人叫他那樣,書海貼近只能留下出油或汗水的痕漬,酒的大海貼太近會讓人耽溺於此,因為有顏色有香味,書本的黑白看來更像死氣沉沉的墓園,可是前者才令人窒息……

  腦筋一個不對勁,忽然將衝動化做文字,如果在以前肯定因這思想愧對閱讀過的書冊,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希望此刻飲下是杯酒也不得成真,知道艾芬更寧願他的陪伴,所受痛苦都有了意義,不是為了躲離陷入另一場惡夢,每個時刻都好高興,回溯自過往,讓他選擇,依然會再度來到這裡……

  悠生慢條斯理,拿起玻璃杯湊近唇邊。

  艾芬喜歡悠生,可是也明白奢望不會成真,看他喝水時喉結往上顫動,被赤裸裸目光盯著卻不做反應,彷彿連艾芬這個存在都抹除。

  「悠生,你認為發動戰爭的我們是罪惡嗎?」

  「光憑一個人促成不了戰爭,這不是誰的問題。」

  「戰後對那群戰犯公審,你認為這只是專為戰勝國宣揚正義的虛妄場合嗎?」

  悠生雙目總算對向艾芬,困惑與不解的神情一覽無遺。

  艾芬想知道悠生對世人認定的罪魁禍首有何看法,那將成為她抉擇的支點。

  「我常覺得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可是對現在的我而言也沒什麼遺忘不遺忘。」悠生低下頭,看向手頭那張紙,「一切都是自找,雖然我曾經希望那些都是他者罪孽的漣漪。」

  不,這不是艾芬想要的答案,就只管說他人的對或錯不要牽扯到自己。晏設下的制約遠比艾芬所想更加可怖,無論何種言詞進入悠生腦海,通通扭曲變形成單一指示,化作利刃對準自身不去思索其他可能。

  憂傷再度席捲,和那時候一樣,第一次感受無止盡的哀涼,到底都是因為自己無能為力,「你知道記憶魔法嗎?」

  悠生茫然,好似聽不懂這與他們現下的談論話題有何關係。

  「全憑一個人造就不了現況,悠生也一樣,既然懂得,就不要再認為這全是自己的錯。」艾芬無可忍受,即便只有一絲渺小的機會也不願放手,「悠生,請你想清楚我說的話。」

  那不是單純的困惑與茫然,艾芬現在才看懂,那是空乏、思緒全然停擺的模樣。

  「悠生!」

  艾芬跑上前去,悠生手裡的水杯砸落,濺濕紙張暈糊了字跡,啪答啪答滴落流淌地板;在那副空洞軀殼倒落之前,艾芬接住了他。

  旁敲側擊依舊起了制衡反應,代表以這當作切入點是可行的方法,但那又如何?就因為這些話是破除術法的關鍵,抗拮作用於是更強。

  為什麼要讓她明白傷痛為何物?她不是晏,生來目的並非弄懂人類大腦裡的思想情緒,這樣的她為什麼也被賦予了感情呢?

  因為喜歡主人,很高興非屬生物的她也能感受喜悅與悲傷;又因為愛著悠生,於是懂得情感帶來痛苦更甚喜悅,與悠生相處的每一幕都鮮活烙印於腦海,悠生說的每一句話艾芬都記得,因為愛產生出來的悲慟令人想逃離,她不再怪罪悠生想遺忘的念頭,自己也在逃避,如果是悠生,肯定不會為了個人去犧牲他者的幸福,艾芬必須抉擇,為了希望的世界或為了拯救悠生。


  晏默默走近,冷眼旁觀這一幕。

  木屋唯有人造燈光,被囚禁於無分光明與黑暗的迂闊幻象之中,沒有人誤將此際錯作救贖,正因為光對襯晦暗,時刻擺脫不掉漆黑陰霾如影隨形。

  窄小窗外,葉縫篩下稀疏日光粼粼閃爍,艾芬不經意抬頭,像人類不自覺仰望上蒼,可是光芒一點也不願透進。

  竟遭晏的話語給蠱惑,一絲冀盼要延長與悠生相處的時光,以為有方法可以達成心願,將崇高理想與對悠生的祈願相並排,為了悠生就必須摧毀這番日常,而希望永遠和平就得眼睜睜看悠生受苦,這全是欺騙自己的謊言,讓她到現在依然踟躕,是因為太明白,命運的最後,代表和悠生徹底分別了道途。

  她的選擇或不選擇都一樣,誤認現在等同和悠生在一起,這也不過是虛幻,那日在遊樂園,所有快樂回想起來都只剩悲情。望向悠生愁眉不展的面容,意識了什麼、也懂了什麼、該放棄什麼。

  冰淇淋蜿蜒蜜糖條紋撒上核仁果粒,緞帶巧克力象徵通往樂土的軌道,果瓣是汽球,搭載憧憬美好的輕盈意念。
  看他挖了小口球體放入嘴巴,夾起梗葉含入果實再翹起雙唇吐出果核……
  齒斷了巧克力,舌頭沾上粉色的冰雪,混和唾液提振喉結往腹內吞,行星般的球體是可望不可觸的夢,軌道坍垮,遐想只能存於黑洞逃逸不出。

  繽紛到了最後終究是灘黏膩的死水,追尋不屬於自己的,像是人類啊主人啊跟他們一樣的話我的愛便無可置疑了吧……
  
  驀地,艾芬回眸,表情看不出傷心憤怒也無迷惘,她純粹淡漠,仰高下頷對向晏說:「我答應你,所以請你,不要再為難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