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本章節 2286 字
更新於: 2020-08-31
成化四年正月十三,每個小黃門都歡快地穿著針工局發下的新棉襖。
只有英子成天苦著一張臉——汪直被余妍芝帶走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他過。不可否認,跟壯碩的小准子一起工作真是樁美事。然而,少了汪直,對英子而言無疑地是個沉重的打擊。
英子原先還想拿罪魁禍首——小祥子,來出出惡氣。但尚未付諸行動,便聽聞了小祥子調職的「噩耗」。滿腹委屈無處宣洩的英子,只得行屍走肉似的工作著。
小准子有些擔憂,卻也無計可施。
「誰是沈英?」小州子清淡的嗓音在大殿中響起。
英子在眾人的目光中愣愣地放下水桶,舉起了顫抖的小手。
小准子焦急地看著她,終究是忍住了開口的衝動。
「跟我走。」小州子憐憫地瞧了瞧這個瘦小的孩子,不知她是怎麼得罪了祥子那個小人,這下子可有得她受了。
英子愣愣地頷首,渾然不知,等著她的會是什麼。
***
州子帶著她繞過了庭園,進入了內宮的範圍。英子久違地想起了自己的任務,藏在腰帶內側的香囊的存在感從未如此強烈過。
踏入一處裝飾華美的屋宇時,撲鼻而來的薰香氣息,令她鼻子發癢。
余妍芝臥坐在粉色的絲質軟椅上,身旁立著的,正是英子心心念念的汪直。
「姑娘,小英子帶到了。」州子毫無起伏地說道。
「你就是小英子?」一身嫩粉,與椅子幾乎合而為一的余妍芝邁動著短小的腿兒,走向英子。學著義母向那些「賤女人」施威的模樣,捏著英子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
「哈……哈啾!」
英子驚駭地看著糊了一臉唾液的余妍芝。她真不是故意的,全都是薰香搞的鬼。
汪直和州子都驚呆了。余妍芝腦中只剩下「豈有此理」四字在打轉,竟是不知要先抹掉這下賤的唾沫,還是先下令處死這該死的閹人。
「還不快去打盆水?」汪直對著英子厲聲吼道。
英子連忙飛也似地逃出房間,抓了個倒置在花盆邊的木桶就走。
「沒事兒。」汪直輕聲安慰道,取出絲帕替余妍芝拭面,笑得如春陽般和煦:「今日陽光甚好,我們紮幾個紙鳶去放吧。」
「你……你果真偏袒那個賤人!」余妍芝氣急敗壞地說:「我……我要……」
「那種低賤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所謂。」汪直強硬地打斷了她,柔聲說道:「貴妃娘娘是您的義母,在昭德宮您便是獨一無二的公主,別為這等賤人氣壞了身子。」
「小直子,你喜歡的是女孩兒,不是宦官,對嗎?」余妍芝捉著汪直的手,楚楚可憐地說道。
汪直臉上閃過一絲嫌惡,強忍甩手的衝動,笑得溫和:「姑娘,汪直也是宦官,宦官只是奴才,主子要奴婢喜歡什麼,奴婢便喜歡什麼。」
「蠢才,我說的才不是這個。」余妍芝滿臉紅暈,嬌聲說道:「不是要紮紙鳶嗎?走吧!」
汪直溫和一笑,輕輕攙起她,往外頭走去。
「啊,網子!」英子抱著一桶水,急切地自長廊盡頭跑來。
汪直暗叫不妙,果然,一回首便見著了余妍芝憤怒的臉龐。
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傻呢?汪直暗自嘆息。
「給我。」汪直冷冷地說道。
英子一愣,乖順地將水桶遞給汪直。
「匡」地一聲,汪直使勁地將水桶砸向英子。
英子衣衫盡濕,不可置信地望著汪直。察覺到他的淡漠後,眼前瞬間矇上了一層水霧,委屈地不能自己。
「滾。」汪直冷漠地說道。
英子再也按捺不住淚意,抽噎著狂奔而去。
「真是個不知禮數的。」余妍芝嘴上抱怨著,一張小臉卻笑得歡快極了。
汪直擔憂地望著英子離去的方向,那孩子還記得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嗎?
事實上,他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現下英子正在昭德宮內亂轉,鼻水淚水全都糊在臉上,煞是磣人,令宦官宮女們紛紛蹙眉走避。
哭泣耗掉了她本就少地可憐的判斷能力,她只覺得,每個長廊都像極了。
冷風吹得臉頰有些刺刺麻麻的,浸濕的衣裳壓根兒無法抵禦刺骨的寒意。她用袖口胡亂地拭了拭自己的鼻水,人中瞬間紅腫了一片。
暈呼呼的英子就這樣轉入了一處陌生的所在。眼前是個黑漆漆的房間,靜悄悄地杳無聲息。門後巨大的檀香屏風散發著宜人的清香,英子不由得向前走了幾步,邁入房中。
繞過屏風後,一張看上去甚是暖和的刺繡大床映入眼簾。擺飾的名家字畫、小巧的鬥彩瓷茶杯,無一不在彰示著房間的主人大有來頭。
然而,英子是看不懂這些的。自打看到了那張大床後,英子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別說這樣香軟名貴的床了,英子自有記憶以來,從未睡過地板以外的地方。軟棉棉的床對她而言,大概就是與摘得下來的雲朵一般稀罕的東西。
細碎的交談聲自門外傳來。英子渾身一顫,審視四周後,飛快地鑽入床底。
孰知,床底有個遠遠超出預期的震撼正等著她。
趴在床底的小祥子和英子用著同樣的驚恐表情對視著,隨即快速地摀住了她的嘴。
「這兒的珊瑚還得挪挪。」宮女們點燃了燭火。搖曳的燭光中,幾對嫩黃的緞鞋在床前徘徊。
英子驚慌地望向小祥子。小祥子蹙眉,向英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英子連連頷首,他這才鬆開了摀住英子的手。
就這樣,兩個互相敵視的人被迫在同張床底下躺上了整整兩個時辰,其間相互怒視與無聲咒罵了不下數百回。
直到宮女們走遠後,英子和祥子才小心翼翼地鑽了出來,兩人身上都蒙了一層厚厚的灰。
「你為什麼在這兒?」祥子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宦官尖細的嗓音讓這句話聽上去更加陰森了些。
「我只是……」英子歪了歪頭:「不是呀,我何必告訴你呢?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在這,我再告訴你我為什麽在這。」
「你在唱單簧嗎?」祥子怒道:「每次看見你這小鬼就沒好事。」
英子彈走了一塊特別大的塵埃,嘟噥道:「不說拉倒,我得走了。」沉思半晌,又回頭說了句:「再也不見。」
語畢,便止高氣昂地向門口走去。
「站住。」祥子一把拉住了英子的衣領,像提雞仔似地強迫她回身。
「你又要幹啥?」英子杏眼圓睜,憤怒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