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以來,陸遠固定晚上到仙君的床上睡,天未明時趕回家去,白天的時間就像過去一樣在村裡兜轉找事幹換一頓飯,或找村裡的孩子玩,能避開村人們時,才會在白天到江裡。
就像把明熙觀當成自己家一樣,差別只在他不想被發現這個秘密。
陸遠這番小心思,仙君並未有意見,只是今日,當他倚在房門旁看著陸遠在江底沙石間撿石子來長廊上堆著玩時,才想到了什麼。
但在要說出口前,他先注意到了陸遠正要撿拾的石頭,而提醒:「遠兒,那是江蟹。」
並非像鄉里鄰人那樣叫他『阿狗』而是叫他『遠兒』,一時反應不及,指頭就讓看似江石的小蟹給鉗上,而痛得直跳腳:「痛!好痛啊!」
見著螃蟹讓疼得慌的陸遠亂甩一通反而把螯鉗得更緊,仙君上前,雙手合上,將小蟹收入掌中,小蟹的螯便鬆開陸遠的指頭,躲在仙君雙手掌心中就探著兩顆眼珠觀望,像驚魂未甫似地。
仙君把牠放回沙石間,回過頭來查看陸遠受傷的食指,那指頭一側被夾出一點紅紫,陸遠也疼得眼中直泛淚,儘管緊抿著唇不再喊疼。
「好了,沒事了。」仙君低頭,唇瓣碰上陸遠指頭上的瘀傷,像垂憐著孩童所受到的驚嚇與傷害,在那指上磨娑著微涼柔軟的撫慰……也許是那歛下的眼睫太過美麗,在這一瞬間,陸遠忘了手指頭上的疼痛,甚至是差點忘了呼吸。
在仙君放開他的手後,他驚詫地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剛剛讓江蟹夾出的瘀傷早消失無蹤,好得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謝謝仙君……」
「……這裡很多小蝦小蟹看著像石塊,小心一點。」仙君直起身子後,看了眼江蟹藏身的沙石灘,再回頭看看腳下方才陸遠正堆排著的石子,才想起原先想問陸遠的話:「你識字嗎?若是識字,師尊的藏書借你打發時間如何?」
「字?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喔……雖然家裡沒錢讓我上私塾,不過不認識字我也能活得很好啦。」
陸遠語帶俏皮地如此回答,但仙君仍然是領著他往院後方向走去:「無妨,帶你認識觀內,寶物殿和書房都是你能進去的地方,唯一一個不能進去的地方,是師尊的寢室。」
聽到寶物殿,陸遠眼睛都亮了,但說到不能進去的地方,也就擔心起:「不能進去是因為有危險嗎?」
「倒也不是……那是師尊的房間,他一向不讓進去,誰都不行,本座也未曾踏入過。」
仙君的腳步停在後院長廊一道門前,把手扣上薄石板門時,他解說起:「這裡雖然叫做寶物殿,存放的都是魚臣們蒐集來獻給河神之物,或是其他神仙所贈之物……師尊看上眼的他會收進他的房內,留在這裡的是本座也能隨意取用之物,所以任你觀看觸碰應也無妨。」
『因為仙君最近才剛成為河神……如果是別人送的東西,應該都是送給上一位河神的東西,所以他才會這麼說吧?』陸遠心裡這麼琢磨,但當門緩緩被拉開時,他也同樣抑不住心裡的激動亢奮:『寶物……我這輩子沒見過什麼寶物,會是怎樣的寶物呢?』
門後,是一間幾乎與大殿同樣寬敞的殿堂,一地柔軟的紅棉毯,由隨意擱置在房內四周的明珠發亮照明著整個區域,那光芒並不強烈,卻足以使得落於牆邊那一箱箱敞開著的財寶,折射出璀璨如繁星的碎光閃閃……他只是個孩子,相較起其他藥箱瓶罐與卷軸書冊,肯定是閃閃發光的東西更能吸引住他的眼球:包括黃澄澄的金子、色彩繁多的寶石、雕刻精美的刀劍盔甲,還有一大堆他說不出名堂的東西。
陸遠張大了嘴巴與眼睛,久久說不上一句話來,那是他隨手摸幾把出去,就能一輩子不愁吃穿的金子啊。
「你應該已經注意到,雖然本座給你的信物能保你在江底活動自在,但你仍在水裡,大堂與本座的房間裡所沒有的紙與木造之物,在寶物殿以及書房裡可以見到這些物品,那是因為房裡設有法術,房內沒有江水。別帶它們離開這房內,否則紙材易消溶於水,木質之物也容易毀損。」仙君一邊解釋著,一邊牽著他踏進房內,踩在那似乎比床還好睡的柔軟紅棉毯上。
「仙、仙君……你不怕我從這裡偷東西嗎?」陸遠的眼睛幾乎無法從財寶上移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黃金與寶石:「因為仙君是神仙的關係吧?這些財寶,神仙用不著,對仙君來說也許跟石子沒兩樣……但對於凡人的我來說……」
仙君沉默了半晌,就看著陸遠一直盯著那些金山銀山幾乎連眼皮也沒顧得及闔上,良久,他才啟口:「……拿了超出自己命格所能承擔的福澤,易遭禍事。」
「我懂、我懂仙君您的意思了!您是說……不多的話,隨便我拿是吧?」
明熙仙君只是靜默地看著他彎下腰來,在那箱中成堆的金礦裡,挑出只有他拇指般大小的碎金:「就這麼一點……這麼一點行吧?不知道這一點點可以換多少錢?一盤燒雞……夠不夠買呢?」
光是想像著酒館裡小二端出來那一盤盤香噴噴的菜色,他就忍不住口水直流,那些是很美味的吧?看著別人大口大口的往嘴裡塞、吃得嘴巴油裡油光的極香,那些都是他沒嚐過的美味啊。
『究竟是貧苦的生活給這孩子太多磨難,還是凡人本就抗拒不了貪欲呢?』仙君暗暗嘆了口氣,見著陸遠雙眼饞那金子饞得映不入眼其他東西,原先有想介紹給他其他能打發時間用的玩意兒,仙君也頓消了如此興致:『遠兒說得對,在本座眼中的寶物,興許在他眼中,也正如塵土一般吧。』
他並非凡人,但為了存活也曾有過低賤的往事,所以他並不鄙夷眼前的陸遠,只是現下再待這兒也只是看金子,陸遠眼裡裝不了其他東西,便執起了細小的手腕,將他帶離這房間:「此後你能來這裡的時間多得是,本座先帶你看看書房吧。」
「唔……」
儘管書房肯定沒這兒來得有吸引力,但陸遠還是乖乖讓仙君牽著走了。
跟著仙君的腳步,他抬頭看向那白衣身後一流金瀑……仙君待他如再生父母那樣的好,揣著手心裡的碎金……雖然仙君允許他拿了,但一開始仙君似乎沒那個意思,更像是他向仙君討要來的,在離開寶物殿後,一股羞恥感油然而生。
『這個金子……還是先別拿去花掉好了,雖說只是粗茶淡飯,現在的日子也沒怎麼餓著我。』動了這樣的心念,他把碎金藏進腰間暗袋裡。
書房在建築主體的另一側,仙君帶著他繞過寶物殿,抵達另一側陸遠尚未來過的房前:「師尊平日愛好習字讀書,過去本座也在師尊身旁也學習了不少,記得尚有多本字帖……你若有心,本座教你識字可好?」
「識、識字嗎?」陸遠心裡是百般不好,但剛剛才拿了仙君一塊碎金,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只要仙君要他做什麼,現在他是不好說上個『不』字吧?
仙君拉開那道貼上窗紙、與觀中其他門明顯不同的木雕門後,踏入房內,點上幾盞燭火。映入陸遠眼中的是一處別致雅室,深色木板舖開一處書案與一處飲茶別室,中間有一簾花鳥屏風區別開,書案上放有筆墨硯台,後方是一牆書櫃,架上有書冊與竹簡,而在別室中是一只茶几與兩張竹席座墊,中央有地爐能燒水,茶几上有一茶壺與兩只茶杯,角落還擱著幾個茶葉罐與沖茶用具……
看著就能想像得到,仙君與另一個人坐在那方品茗,共渡不知多少時日的閒暇光陰。似乎……他稍稍能明白為什麼仙君不讓他進那個人的房間,也許仙君還在盼著某個人回來他身旁也說不定?
就像他還離不開父母留下的屋子那般?
陸遠心裡隱隱作疼。
「若是識得了字,閒來無事多讀幾本書,對你有好無壞。」仙君只是自顧自地從架上取下一張白紙,攤在案上,以紙鎮壓著,在硯中倒入幾滴水,著手磨墨:「遠兒,你至今識得多少字?」
陸遠這才查覺,被螃蟹夾那一下讓他痛得忘記被仙君直呼『遠兒』是件多讓人害羞的事,連他媽媽都叫他『狗兒』……但現在吐槽這個為時已晚了。小小臉蛋泛紅著,他扭捏著把雙手藏在身後:「……『明』字我認得……一到十我也認得……大、太、木……」
「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經仙君這麼一問,陸遠就像被問到自己厲害的地方似地興奮了起來:「我會!我會寫!我寫給你看!」
磨好墨後,仙君自案旁一架筆上選了一支,把它遞給陸遠:「寫給本座看看吧。」
陸遠拿過那支筆探進硯台,在柔軟筆尖上蘸點墨水,頗有自信地在紙上大筆揮毫起,落下二字,停筆,頗為得意地抬頭挺胸讓身旁的仙君瞧。
仙君面無表情地問:「……誰教你的?」
他抹了抹鼻子洋洋得意道:「上私塾的幾個好友教我寫的。」
「這兩個字讀作『蠢蛋』。」
仙君語氣淡淡地,就像正極力避免任何情緒摻雜在內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但這兩個字,無論代入任何錶情或語氣,都像指著陸遠的鼻子嘲笑他那般……
那是他躲在私塾外偷聽夫子教書時的事,被幾名上私塾的孩子發現了,他們先是罵他:「給不了先生束脩、沒爹沒娘的傢伙憑什麼偷聽先生說書?」「滾!」
之後他們突然改了態度,像可憐他似地,說著:「你該不會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怎麼寫吧?」「先生說,助人為快樂之本,我們教你寫你的名字好了。」
當時的他真以為這些人對自己很好,不只當他們好哥兒們,連打架也幫他們打,還替著他們向大人撒謊呢。
『只有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好兄弟……結果你們把我當笨蛋耍,還利用我了對吧?!』
陸遠的臉部表情因嘲弄而扭曲,仙君只是在他要氣得咬破嘴唇之前,先出手撫上他的頭,一手攬著他因憤怒而顫抖不止的肩膀:「冷靜,本座教你,好嗎?」
「我、我……」
就算只是孩子也很容易就懂的道理,不想任人欺負就得變強,不想被愚弄,就得學習。
沉默了數秒後,他垂下臉,以極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仙君一手握上他提筆的右手,領著他去沾墨,再把筆尖帶回紙上,一筆一劃地,帶著他運筆書寫,在白紙上落下骨肉勻暢的二字:「『陸遠』,這是你的名字。陸,除了作為姓氏用,也是指高於水面的土地。遠,有距離長、時間久,或疏離之意。」
仙君的語調總是冷冷淡淡,在隨著筆畫勾勒間緩緩吐露的字句,輕易地鎮定了他的憤怒,指間不急不徐的力道,把他的注意力引領向筆下的流墨……
為何透過他所感知到的一切經歷,都像揉和了雨後彩虹的光采?
坊間所見掌櫃執筆、先生說書,都不及仙君下筆得美麗、敘述得動聽……相較於此時更該感到的感激,更甚的是沉溺……他喜歡仙君,這是非常明確的感情。
起初,仙君給他的溫暖和母親非常相似,相似到他幾乎毫無抵抗力,但卻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一起的觸動與話語卻滋生出淡淡的甜膩,這和父母給他的溫暖親情是相當不同的感情。
相較於友情,不能稱之為快樂,也沒有目標性,更不存在競爭或功利性,只是極為平淡地,像寒冬中包覆全身的柔軟被褥,他捨不得離開那裡,他恨不得用上『永遠』兩個字,來強調此時的心境。
只是,就像必然地,仙君領著他寫過三回後,像感應到了什麼,抬起頭來凝神望向超越石牆外的遠方。
「本座離開一會兒,你先自己練習,架上那幾卷白紙任你取用。」
說完後,仙君便消失了。
陸遠聽他解釋過河神可以在江流裡任意現身,就算遠在靈山上或出海口,仙君只要動個念,便能立刻出現在那方。雖然常有人意外落水,但那種情況仙君還犯不著親自出現,由水流將人沖至岸邊即可,要讓他親自走一趟的都與妖魔作祟有關。
只有當初他被人扔下去還有自個兒跳下來的幾次仙君才親臨呢……問了仙君他也不解釋為什麼?總之,他是習慣仙君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又出現的情況了。
已經認得自己名字的當下,仙君不在,他也沒什麼練字的耐性與心思了。
沒一會兒,仙君再度現身時,陸遠拿起畫上幾隻王八的紙,得意洋洋地現給仙君瞧:「仙君!仙君!你看,我畫的王八可愛吧?」
本以為仙君會像私塾裡的先生擺出吹鬍子瞪眼睛的表情,但仙君只是瞧了瞧,問他:「喜歡烏龜嗎?」
「欸……喜歡是喜歡……」陸遠有些傻眼,仙君不知道王八是用來罵人的嗎?他可是邊畫邊給這些王八取好名字呢!就按著那些王八羔子的名字,一一拿來給這幾隻王八命名,也給自己出一口惡氣啊。
「那,本座教你『烏龜』怎麼寫吧。」『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
「欸?」
而且在那之後,明熙觀裡也多出幾隻烏龜到處散步,就像仙君特地給他找來寵物作伴那樣。
* * * * *
傍晚時分,仙君將陸遠帶回江口橋,目送他踏上回村子的道路後,不由得遠望明熙江下游那方……
教陸遠寫字時明明感覺到魔瘴,卻在他現身的一刻,便又消失無蹤,只留下摔進河裡的一輛馬車由他去收拾。
已經有多少次發生這樣的事件?就像在刺探他似地,在岸邊徘徊,像看似突發意外地把偶然經過的人或車推落江裡,或是誘人投河等事……由下游溯河而上。雖然他不想這麼去猜,但,總會令他想起師尊最後降魔那一役。
是僥倖從師尊手下逃過一劫的魔嗎?
那魔的腳步,已經離陸遠常常走動的江口橋極近了……但他卻無法離開明熙江,就連要求陸遠這陣子不要回陸地上、好好待在明熙觀裡這樣的話,他也不能說出口。
現在他似乎能體會凡人父母的心境,就算再怎麼擔憂孩子的安危,也不能把他關在家裡哪兒也不讓去嘛……
無法窺探凡人命運的河神,只能靜靜地守在河底。
* * * * *
『那傢伙,竟然把那個給你了啊?』
聽到了誰的說話聲,陸遠摒息四處觀望,幽暗的自家屋舍裡,仍然只有他一人,與空盪盪的灰泥石牆對望……不,有一對發著紅光的眼睛在牆角黑洞裡出現--
但那只是隻老鼠。
吱了一聲,老鼠沿著角落快速跑過,衝出了屋外。
『也罷,拿了超出自己命格之物,必遭橫禍。』
帶著竊笑,那不知是誰發出的聲音,就這麼隨著老鼠的尾巴消失於門外。陸遠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將手按在腰間白石上……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是那隻老鼠在說話。
在巧兒姐家出現一下,就快去找仙君吧?只要待在仙君身旁,他就安心了……
『只要能回到仙君身旁的話……就沒什麼好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