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章 何愛

（涅泰爾‧達加的視角）

我……到底是怎樣看待恩密卓？幼年時的片段在自己的腦海中閃過。一身髒污、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被父親活活打死的小孩整天畏縮顫抖著，受盡達加家族裏其他成員的白眼、身邊關心他的人只有達加夫人與我。他每天都活在恐懼當中、害怕被趕出這個家後在真正意義上變得一無所有。所以他一直鞭策著自己，為了不讓繼父失望、恩密卓拚命地表現自己。

而現在，恩密卓改變了、不再單單認為自己的價值只取決於繼父以及族人如何看待自己。重拾自信的他，開始靈活地運用自己的頭腦與人脈向家族證明自己是有能力駕馭他們的繼承人。對於獲得巨大成長的他，我在感到的欣慰的同時、也察覺到自己與他隔開了一段距離。

「我……不知道。」

思索了半天卻只得出這種沒用的結論，太丟臉了。然而艾可並沒有嘲笑我，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不知道嗎？也對，一直以來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要是在某天突然發現有些不妥，任誰都會感到迷惘。那麼換一個問法，涅泰爾妳以前是怎麼看待恩密卓的？」

被艾可這樣建議後，我開始嘗試整理一直以來對恩密卓的想法、為何自己到了現在心裡產生了違和感。

「恩密卓也告訴了艾可大人了，小時候他過得相當苦、哪怕是入住達加伯爵家後也是承受著相當巨大的心理壓力。雖然我也是被收養的，但並不是預定當繼承人、與爭權奪利之事基本上無緣。看著恩密卓那幾乎要被壓垮的身姿，就心想著一定要盡全力幫助他、只要不超過我那條底線要我做甚麼都可以……因為，他能倚靠的只有我。」

「嗯，本來妳的個性就是無法放著有困難的人不管，再加上達加家族收養妳的恩情、以及兩人共同成長下自然而生的那份情誼，驅使妳盡心盡力地幫助恩密卓、而他也很自然地形成了『想要繼續待在妳身邊』的想法、甚至不惜使用婚姻把妳永遠地留下來。那麼再思考一下，如今的狀況和以往有甚麼不一樣？」

其實在艾可誘導發問以前，我已經想好答案了。而這個結論，使我羞愧得雙手掩臉。

「……現在恩密卓身邊就算沒有我也能挺胸抬首地站著，他已經不再是『非我不可』了。就、就因為他再也不需要依賴我，因為這種理由而對他產生了隔閡，我……太差勁了。」

請不要看過來，像我這種人實在沒有資格跟艾可身處在同一房間裏。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想現在就挖個洞把自己埋了。然而艾可卻不顧我是何等不情願，溫柔但卻有力地把我的手掌強行扯開、逼著我與她視線相對。

「好啦，聽我說，不要緊的、真的不要緊。記著，不管今後發生了甚麼，妳扶持著恩密卓所捱過的十年是貨真價實、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區區一點獨佔欲，妳還不配擁有嗎？沒甚麼大不了的。」

「真……的……？」

此刻我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那樣，顫抖著向艾可確認「沒有出問題吧？」。她自信、有力地點頭保證後又再度開口。

「放心，沒有人具備資格去否定妳。特別是那小子，如果他擔敢說出『現在已經不需要妳』之類的話，我就去把他揍個半——啊，失去了光之力我可能打不過呢，那就叫上莉莉亞一起把他揍個半死好了。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涅泰爾妳抱持的感情到底是希望與他結伴餘生的愛戀、還是單純對於恩密卓停止依賴妳的不習慣。」

我深吸幾口氣讓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兩者的分別、以及自己的感情到底屬於那一邊。很不巧，過去的經驗並未能幫助自己去辨明這一點。

「那個，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我都沒有談過戀愛。所以想請教一下，艾可大人知道喜歡上一個人是甚麼感覺嗎？」

「知道哦。當我喜歡上一個人時，僅僅是看到她周圍立刻變得閃閃發亮、看到她一個笑容心裡就會小鹿亂撞、和她在一起的時光不管過多久都決不會厭膩、就算甚麼也不做也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

真好啊，居然能被艾可如此傾心愛著、那個人一定很幸福吧？在我如此感慨著的同時也感到一絲寂寥，因為那種炙熱、美麗、讓人鼓舞的感情、並不存在於我心裡。

「是嗎，果然我——」

「別那麼急著下判斷，人與人的感情可不能一概而論。就算妳沒有我那種感覺，也不一定代表那並非戀心。還是再仔細地思考一下吧，比如說……對了，雖然聽上去像是老舊的套路，試想像一下自己如果最後真的跟恩密卓在一起會如何、他跟別的女人成了一對的話又是甚麼感受。」

我閉上眼想象一下，結果浮現出來的都是相似的畫面、差別只在於臉龐而已。我苦笑著睜開眼睛，果然自己還是不懂。

「如果是自己，我有信心去支持他一輩子、給予他幸福。但是，就算不是我也沒關系，只要他們能彼此相愛幸福地過上一生就行了。看來，我似乎就是把恩密卓當成是需要照顧的弟弟，並沒有愛上他呢。當初我明明提出了考慮交往的條件，結果自己卻是對於交往沒有興趣，總感覺做了對不起恩密卓的事情……」

「這就無所謂啦，反正他欠妳的那一筆可是遠超於此。不過，弟弟嗎……」

這次換艾可閉上眼低頭沉思著。在這片靜默裏，我也放鬆身體、讓剛才說出來的答案在心裡沉澱下來。過了一會，朋友的聲音才再度響起。

「說不定，恩密卓也只是把妳當作可靠姐姐。可是，如果他對妳抱持著戀情、並且向妳告白，涅泰爾又打算如何回答？要是被一個人不斷訴說著愛慕的言辭，也許過了一段時間後妳就會受其影響愛上他哦。」

是讓我試著跟恩密卓交往的意思嗎？但若果最後我的心意沒有轉變，那豈不是很糟糕？而且在這段期間就光讓恩密卓一個人焦急地等著也很委屈他吧？可是……如果說有誰能教曉自己何謂真正的愛，除了恩密卓我也不知道還有誰了。各種糾葛與紛亂的思緒如同風暴一樣在腦內捲起，大概一時三刻也難以理清。

「謝謝妳，艾可大人。最後這道問題，容我回去好好地認真思考。畢竟是我與恩密卓兩人關系裏一道需要跨過去的坎，必須好好給他一個我們都能感到滿意的答覆才行。艾可大人願意耐心地聽我的煩惱這麼久，實在是萬分感激。」

「哪裏，所以我說過啦，能跟朋友聊這些我很開心的。不過恩密卓原來並不是涅泰爾思慕之人啊……早知道那時就不捨棄殘餘的光之力去救他了。」

「咦咦咦？！」

看著我驚聲大叫的模樣，艾可噗嗤一笑、以戲謔的眼神打量著我。

「開玩笑啦，再怎麼說他是為了幫助我恢復光之力才事前做了一大堆準備、然後向我發出邀請的，我才沒有那麼無情啦。而且就算無法進展到戀人的等級，恩密卓也依然是涅泰爾重要的家人不是嗎？」

……是啊，就算最後無法實現這份戀情，我們在彼此心裡、仍然是很重要的家人。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也不想改變。滿懷感謝之情地向艾可低頭後，她就送別我步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