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的圓周率
本章節 6167 字
更新於: 2020-08-06
他與她的圓周率
記得那是他們交往即將滿三個月時發生的事。
「⋯⋯⋯⋯」
「⋯⋯⋯⋯」
一對男女正在屋裡彼此對看。
男方跪坐在客廳的木質地板上,左手纏著三角巾,臉上也有些雖細小而且還在滲血的傷痕與紗布,看起來相當狼狽。
而女方則是雙手交錯在胸前,頂著身後清晰可見的低氣壓情緒,直挺挺站在男方面前睥睨他。
雙方過了許久都沒說話。
這種情形與其說是對看,不如說男方已經快無法招架女方充滿責備的視線,開始頻頻閃爍飄移。
這裡是楓央市。
就在住宅區的某一棟公寓建築內,千封跪在地上已經快半個小時了,但柚月依舊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道聲歉來聽聽。」
「⋯⋯對⋯⋯對不起?」
「沒誠意。」
「⋯⋯⋯⋯」
原以為柚月首先開口說話,氣氛總算可以緩和一些,千封喜形於色地抬起頭來。然而抬頭的瞬間,他忽然意識到,他根本不知道該為了什麼道歉,就這麼頓了一秒。一秒後,思索不出什麼所以然的他,只好擠出一句徒具形式的歉意,相當然耳,又引來柚月冰冷、懾人的視線。千封只能自知理虧再度低頭。
事情要回朔到四個小時前。
四個小時前,他們還在這裡有說有笑。後來拉比尼斯警報響起,千封雖不在本部當班,仍然名列戒備名單中,所以為了執行任務,他直接從這裡趕往侵略地點。好不容易解決了那些麻煩回來,柚月卻一見到他就扳起臉孔,千封完全是一頭霧水。
既然這樣,那問問本人到底在氣什麼不就好了?
沒錯。俗話說,女人不只翻臉就跟翻書一樣快,而且莫名其妙,還會任性地要求人具備讀心的技能。簡直莫名其妙,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啊,莫名其妙——如果你也這麼想,然後開口詢問對方到底在生什麼氣,恭喜你,對方恐怕會氣得更厲害。
男人和女人明明是同一種生物,有時候卻又像水黽和獅子一樣差距甚遠。
真的是莫名其妙。
如果可以,千封也想問問柚月到底在氣些什麼。畢竟不先問出問題癥結點,狀況根本無法解決。但他的姊姊——千世在替他包紮時,已經耳提面命,千交代萬交代,搶先一步警告他絕對不準問,一定要自己想明白。
千封聽了,當然是頂著頭上的問號詢問箇中原因,沒想到——
『如果你想交往了三個月就分手,要問其實也沒差啦。』
千世居然搬出這句話威脅,搞得千封就算想問也不敢問了。
可是就憑他那顆笨腦袋,根本想不明白剛才還笑著送自己出門的人,怎麼會突然說翻臉就翻臉。
而且追根究柢,他完全不懂不能問是什麼道理?明明最快的解決方式就是講清楚問明白,到底為什麼不能問?
「⋯⋯⋯⋯」
想歸想,他也不敢違背千世的意思,更害怕千世一語成讖。所以思考了一圈,他還是遵照千世的吩咐,不去問柚月怎麼一見到他就發火。只是任憑跪到發麻的腳不斷發出抗議,以及一股如坐針氈感在室內無限蔓延。
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唉⋯⋯」
這時千封不禁悄悄想著,他上輩子該不會是女性公敵,這輩子才會遭到報應吧?
沒想到——
「你剛才是不是嘆氣了?」
柚月發出尖銳的語氣,刺得千封反射性縮瑟身體。
「沒⋯⋯沒有!我是那個⋯⋯呃⋯⋯」
千封慌慌張張地尋找藉口。
「我是想,難得妳今天生日,生氣就太浪費了⋯⋯」
這句話說完的瞬間,千封感覺到了——
周圍尖銳的氣息減少了大半。
「⋯⋯你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見柚月似乎少了點怒氣,千封也放鬆肩膀的力道,小心翼翼開口:
「我從沒忘記過吧⋯⋯?以前我不是都和阿徹幫妳過嗎?」
千封口中的「阿徹」全名是言以徹,他是柚月的青梅竹馬,也是千封就讀中等部後認識的摯友。
但他已在去年懷特節被拉比尼斯殺死,因此今年柚月的生日,只有千封一個人幫她慶祝。
「我以為沒了我那個青梅竹馬的提醒,你今年終於忘記了。」
「為什麼?不就是因為妳生日,我才會把妳叫來我家嗎?」
千封問完,柚月挑了眉,突然將視線挪到千封手臂上的三角巾,也不回答千封的疑問,就這麼轉移話題。
「你的傷還好嗎?千世姊有沒有說什麼?」
「啊⋯⋯嗯,她說沒事,都是皮肉傷。我只是手肘扭到了,所以才會用三角巾固定。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嗎?」
說完,柚月往沙發走去,從上頭拿起她最喜歡的兔子抱枕,然後回到千封面前。
「柚⋯⋯柚月?」
看著柚月黑到看不清的臉龐,千封不禁流下一滴冷汗。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有股非常不祥的預感。
只見柚月抓著兔子抱枕的耳朵,然後高高舉起——
「天——誅!」
就這麼往千封的臉砸下去。
「噗哦!」
抱枕柔軟的觸感並未造成任何實質傷害,但千封還是被往下砸的衝擊力道弄得失去平衡,雙腳頓時錯開,整個人變成跌坐在地板上。
發麻的雙腳突然受到解放,這下更是麻到發出激烈的刺痛,千封不禁發出一聲悶哼。
然而柚月還沒罷休,她再度舉起手上的抱枕,不斷捶打千封的臉。
「天誅!天誅!天誅!」
「唔噗⋯⋯!等⋯⋯嗚!等一下,妳⋯⋯」
「既然知道我今天生日,幹嘛還去執行任務!」
「嗚⋯⋯不是妳把我推出家門的嗎!」
「我把你推出家門,可沒說你可以受傷啊!」
「妳不覺得這樣前後矛盾⋯⋯好痛!」
「討厭!討厭!討厭!」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柚月下手的力道也越來越大。
「今天是我生日耶!為什麼我非得這麼心驚膽顫不可!」
「這種話⋯⋯妳去跟拉比尼斯說啊!牠們就想選這天來,我能怎樣啊!」
千封一邊單手抵擋著兔子抱枕的攻擊,一邊吼出這句話。但吼完的瞬間,千封便驚覺自己說錯話了。
因為他清楚聽見了——一道理智線斷裂的聲音。
「你這個⋯⋯」
只見柚月丟下手中的兔子抱枕,轉而扛起腳邊的矮桌。
「等⋯⋯等等,柚月!」
「白痴幹部!」
當柚月砸下手中的矮桌,矮桌瞬間佔據了千封全部的視野。那道偌大的陰影,讓他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一段和阿徹的對話:
『千封,我勸你別忤逆那個暴力女。』
『你怎麼這樣說人家⋯⋯』
『我是說真的!我昨天只不過是進房間沒敲門,她就拿存錢筒砸我耶!你看,我都流血了!』
『我聽起來只覺得你很遜。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存錢筒。』
『如果你知道她的存錢筒裡面有三千迪倫以上的零錢,你才不會說這種話。』
『⋯⋯⋯⋯』
『反正你聽我的,我不會害你。少和那個暴力女扯上關係。她根本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又難搞。』
『呃⋯⋯阿徹,你後面⋯⋯』
『你聽我說完。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會跟她變成青梅竹馬,那女人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阿徹,後面啦⋯⋯』
『啊?你幹嘛一直打斷我說話啊?我是苦口婆心勸你耶。拜託你,就算撞到頭也別喜歡上她,我會介紹更好的女人給你。』
『⋯⋯阿徹,我可是警告過你了。』
『嗯?』
後來不用說,一臉狐疑回過頭的阿徹自然是受到柚月嚴厲的制裁。
為什麼直到剛才為止,他都忘了這回事呢——事到如今,千封才後悔地想道。
※
俗話說,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
這句俗諺也可以套用在他們的對話上。
「道聲歉來聽聽。」
「對⋯⋯對不起⋯⋯」
此刻,千封被壓在矮桌底下,一邊抽搐,一邊道著歉。
「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莫名其妙?」
「小的不敢⋯⋯」
說歸說,拿著矮桌砸傷患,現在還不幫他把矮桌搬走,反而劈頭就問:是不是莫名其妙?會老實回答的人,腦袋恐怕有問題。
「讓我來告訴你,我到底在氣什麼吧。」
「麻煩您了⋯⋯另外⋯⋯」
千封吃力地從嘴裡擠出聲音。
「如果您能順便幫我把矮桌搬開,我會很感激您⋯⋯」
面對千封提出的要求,柚月聽了只是嫣然一笑。
「如果你能給我一個我非得幫你的合理理由,我也很樂意幫你。」
「⋯⋯小的自己來。」
就這樣,千封一個人悲慘地將矮桌搬開,放回原位後,兩人又回到一開始的跪坐和睥睨。
「⋯⋯⋯⋯」
「⋯⋯⋯⋯」
然後依舊是一段令人如坐針氈的沉默。
奇怪了,剛才不是有人說要主動解釋到底在生什麼氣嗎?怎麼都不說話?
「⋯⋯妳⋯⋯妳不是要說嗎?」
「如果你不希望我再拿什麼東西砸你,最好慢慢等我平復心情。」
「是⋯⋯」
很好,看來又踩到地雷了。
千封此時才不禁怨恨自己的頭腦如此不靈光,同時開始害怕他們會不會真的交往不到三個月就分手。
「⋯⋯⋯⋯」
見千封不安都寫在臉上,柚月輕輕吐出一口氣,然後蹲下,來到千封的視線高度。
「我很擔心你。」
「咦?」
「以前不管我們有約,還是正在約會,我都是笑著送你去執行任務。剛才警報響起的時候,我覺得我也該這麼做,所以才把你推出門。」
「呃⋯⋯嗯。」
「可是把你推出去之後,我就後悔了。」
柚月說著說著,抓起剛才丟在腳邊的兔子抱枕,就這麼抱在懷裡。
「欸,千封,你答應我,說你絕對不會像阿徹那樣,把我丟在這裡⋯⋯」
她緊緊抓著抱枕兩側,有些不安地抬頭看著千封。
她說的這句話,還有一反剛才兇狠態度的樣貌,都讓千封訝異地瞪大了雙眼。
當下,他忽然什麼都懂了。
三個月前青梅竹馬在眼前死去的陰影,至今依然籠罩著她的內心——不,即使沒有那件事,這三個月因為千封執行任務而累積下來的不安,也遲早有一天會爆發。
想到此處,千封這才開始反省自己過度依賴柚月體貼的行徑。
沒錯,柚月很體貼,也善解人意。每次千封為了任務的事向她道歉,她總是笑著說沒關係。當然了,千封也不認為道個歉就算了事,所以從來不會馬虎對待柚月。
柚月也不是沒有感覺到千封的用心,她反倒因此深切感覺得到——千封是真的很珍惜自己,所以未曾有過怨言。
然而,隨著任務不斷介入兩人之間,累積在柚月心中的擔憂也不斷膨脹。
她可以不怨千封丟下自己,可以接受千封把自己擺在第二順位,但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忽略那種擔心受怕的感受。
就像她在懷特節失去青梅竹馬那樣,她也害怕生日成了失去另一個重要對象的日子——更別說她剛才還親自把這個重要的人推出家門。
雖然要看清這整件事很難,但千封認為千世說得對,他的確不該問柚月生氣的理由。因為這麼一來,等同是在踐踏柚月所有的體貼,弄得不好,他們真的會分手。
整理好思緒後,千封定睛看著柚月,伸出自己沒受傷的右手,將柚月的手抽離抱枕,緊緊握著她的掌心,首先道了聲歉。
「對不起⋯⋯」
接著彷彿要消除她腦內的不安那樣,探出身子,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撞了柚月的額頭,就這麼靠在上頭。
「我答應妳,我不會丟下妳一個人。」
「絕對喔?就算阿徹那個笨蛋叫你去陪他,你也不可以笨笨地跟著他走喔⋯⋯?」
說著說著,柚月的聲音開始發抖。
那讓千封聽了,不禁感到一絲心痛。
如果他有能力,他多麽想清除柚月心中所有的不安。
因此他堅定地回答:
「我保證,我不會跟他走。就算他纏著我,我也會把他踹走。」
「真的⋯⋯?」
「真的。因為我該回來的地方,是妳和姊姊身邊啊。我為什麼非得去跟一個臭男人作伴?我喜歡的人是妳,而那傢伙是情敵,我當然要繼續留在妳身邊氣死他。對吧?」
千封以輕佻的口吻說著。
儘管這只是一張空頭支票,卻給了柚月一股無形的信心。她於是離開千封的額頭,改靠在千封的胸膛上,雙手也環繞在千封的背上,以有些彆扭,卻又滿足的語調說了聲:
「笨蛋⋯⋯」
千封見柚月似乎不生氣了,也伸手抱住她,輕聲道歉:
「對不起,是我太沒神經了⋯⋯」
「不⋯⋯」柚月搖了搖頭。「我才該跟你道歉。剛才是我無理取鬧。」
柚月一邊說,一邊離開千封的懷抱。
「自從我知道你是炎帝之後,我就跟阿徹一樣,決定會支持你想做的事。所以我早就跟自己約好,絕對不會因為月影的事情跟你吵架。結果今天卻弄成這樣⋯⋯看來我的覺悟還太嫩了。」
她聳了聳肩,露出自嘲的笑容,然後低頭向千封道歉。
但她的這份體貼看在千封眼裡,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柚月。」
「嗯?」
「我很感激妳願意體貼我,可是該怎麼說⋯⋯」千封抓了抓頭。「我不希望妳跟我在一起還要委屈自己,我⋯⋯我雖然不是很懂,可是所謂的交往應該不是這樣吧?」
——不是很懂。
柚月並沒有錯過這句被千封輕描淡寫帶過的話。
千封那段難以啟齒的過去,曾被班上一個故意找碴的人挖出來揶揄。雖然加油添醋、扭曲事實的成分居多,卻在當時引起不小的騷動,千封甚至被逼到差點退學。多虧後來拉比尼斯正好入侵校園,打斷了這場騷動,事情才沒有越演越烈。加上千封以炎帝的身分直接在校園迎擊,所有人知道他是月影的幹部後,這件謠言就這麼不了了之。
但柚月覺得當時的千封反應有怪異之處,兩人交往後,便詢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千封這才鬆口,「大略」地把自己的童年告訴柚月。
柚月因此知道了,千封一直到國中才開始上學,在此之前,可說是毫無人際關係可言。
但這樣的他,卻懂得替對方著想。
儘管過去充滿黑暗,儘管身邊的人想盡辦法要將他的心染黑,他卻依舊保有內心的純淨。
柚月認為,這是千封最可貴的地方。
「不然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就懷特節跟我的生日,這兩天你不許受傷。」
「呃⋯⋯這樣就好了嗎?」
「這樣?你該不會以為這很簡單吧,月影的幹部大人?」
要一個上戰場打打殺殺的人不受傷,原本就比登天還難,更別說千封還是在最前線作戰的幹部,而且還有橫衝直撞的壞習慣。
如果沒有任務,那當然不在話下。一旦有任務,除非奇蹟發生,否則不可能毫髮未傷。
聽了千封的回答,柚月心裡不禁想:她男朋友的腦容量該不會連這種小事都無法判斷吧?
「不是,我當然知道這很難⋯⋯啊,當然我會努力⋯⋯不是,我一定會做到。」
不過對千封來說,似乎不存在「做不到」的選項。
努力完成柚月的期望——這就是他針對這件事全心全意的回答。
見千封如此,柚月剛才對他的懷疑瞬間一掃而空,反而因為感受到千封對自己的心意,內心升起一股暖意。
但千封的話似乎還沒說完。
「可是撇開這兩天,我可能一年到頭都會受傷耶?以後還不知道會放妳多少次鴿子耶?妳要一直忍著這些事耶?」
千封一口氣道出所有橫在他與柚月之間的尖刺,提醒柚月只要他們繼續交往,這些事情就會如影隨形。
「所以我說啦,只要這兩天你能確實守約,其他的日子我會想辦法管好自己的情緒。」
「可是⋯⋯」
「千封,你可別太小看我。我剛才說過了,我已經決定會支持你想做的事。所以我們之間不存在你退出月影的選項,當然,我也沒有分手的打算。你努力不讓自己受傷,我努力管好自己的情緒,我們都為這段感情付出努力,這樣不就扯平了嗎?我們沒有人吃虧啊。我反倒覺得你要兩天毫髮無傷比較難吧?」
「是⋯⋯這樣嗎?」
「是啦!我說是就是!」
瞧千封似乎還有些無法釋懷,柚月直接下達結論,不許他再繼續糾結。
「好了,別想了啦。你到底要不要答應我?不然我繼續生氣算了。」
「答⋯⋯答應!我答應!以後懷特節和妳的生日我都不會受傷!」
一提到要繼續生氣,然後重複剛才那樣的氣氛,千封可不敢恭維,立刻答應柚月的要求。柚月這才滿足地笑道:
「嗯,說好囉。」
柚月說著,放下手中的抱枕,從坐姿改為跪姿,讓自己高出千封一顆頭。接著她伸出雙手,一手搭在千封的肩膀上,一手輕撫千封的臉頰,就這樣輕輕在千封的唇上落下一吻。
柚月長度及腰的頭髮因為這一連串動作,像輕柔的柳樹枝頭般,一縷一縷垂落在千封的肩頭。千封閉起眼睛,伸手摟住柚月的細腰,兩人又有好一陣子不再開口說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