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２　天使的手

在狠心把彩熠推離身邊後，又過了三天，星期四終於結束。再撐一天就有假日可以讓我稍稍喘息了。
這三天的氣氛和星期一並無二致。我也努力強化自己心態，試著適應這種氣氛。
唯一不同的是，明顯感受到自己正被彩熠刻意躲避著，甚至連上課也不願意正眼看我……真替她的學習狀況擔心。
在這多災多難的最近，唯一稱得上不幸中的大幸的事，或許只有可以比較早下班吧。因為之前放學後有事找我的學生都消失了……
我獨自一人靠在辦公室的座椅，闔上疲憊的眼皮，像個多愁善感的少女一樣想東想西。
跟往常一樣，放學過後沒多久，辦公室就會只剩我一個老師。可能是因為只有我無家無室，沒有急著回家的理由。
跟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辦公室燈火通明。如果是在之前，我會關掉一半的燈，靠著透進來的午後陽光照明，不過亮度當然不比燈光。
現在比較想要待在亮一點的地方。唉…如果是在之前，我根本不會在意這種芝麻蒜皮的小事。只不過待在那種氛圍中短短四天，我就被磨礪成這麼纖細……應該說神經質的人。
再這樣下去，就算沒有實質損害，心靈上也會崩壞的。但又能怎麼辦呢……
自己的將來有如深不見底的黑色洞窟，心中悶得像是被鐵鍊箝制，就連用全力呼吸也無法填滿胸腔。
（吸～～～）
正深呼吸緩解胸悶時，忽然一股香味撲鼻而來。
該怎麼形容那香味……像是水果的清香混雜著花朵的芬芳。總之是能舒緩壓力、治癒身心，令人心曠神怡的味道。
是精油噴霧嗎？辦公室裡應該沒那種東西才是……還是過量壓力造成大腦損壞，因而出現幻嗅症？但就算這樣也不差，這味道真的好香好清新……
「老師、老師……」
甜美柔和的聲音傳進耳裡，有如燕語鶯聲，正用尊稱呼喚著我。難道連幻聽症也找上我了嗎……
等等……不對不對，這聲音是……
我張開雙眼，仰起頭。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四周散發著光芒的天使帶著溫柔的微笑凝望著我。
天使來迎接我……所以我要死了嗎？剛剛出現的原來是死前的幻覺嗎？不對不對，視線逐漸明晰，站在我座位旁俯視著我的是……
「誒……？愛梨？」
從天花板照下來的橘色燈光，從我這邊看過去像是從愛梨身上散發出的一樣。
「恩，是我喔。抱歉，吵到老師睡覺了嗎？」
「沒、沒有沒有……」
而且腦袋冷靜之後一想，我剛剛難道是在，猛吸著愛梨身上的香味嗎……
「找我有、有什麼事……有題目要問嗎？」
像做了丟人的行為後為了掩飾，我略顯急忙地開口奪取話語權。舌頭卻老老實實打了結。
「確實有很多題目呢……不過，去交流室講可以嗎？畢竟能坐比較近呢。」
「誒……？好吧，隨妳高興。」
雖然不知道坐比較近跟問問題有什麼關聯，但既然學生要求了，我也沒什麼道理拒絕。
交流室就在教師辦公室隔壁，格局跟一般教室一樣，但大小隻比一般教室的一半大一點。
顧名思義，交流室就是給人交流談話的地方。採光良好的空間裡，只放著一張大型會議桌，跟沿著桌子排列的餐桌椅。
愛梨隨意找了個靠近門口的位子，然後拍了拍她旁邊的座位。
「老師就坐這裡吧？」
「喔，好……」
待我坐定後，愛梨一聲「嘿咻──」地把椅子往這邊挪了過來。我們的距離近到稍微動一下就會不小心碰到對方。
而且那個香味又不斷飄來。雖然只是在正常地呼吸，卻感到強烈的背德感。
「我說，愛梨……」
我正想勸勸她跟我保持距離，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老師，對不起來晚了。最近辛苦了。」
連愛梨也來嗎……
「我的事妳不用擔心。不是有問題嗎？快拿出來吧。」
「已經拿出來囉。在這裡。」
我的手臂被輕輕戳了兩下。
原來不知不覺掉進文字遊戲的陷阱裡……我想的是數學題目。
「雖然我很高興……但還是不要太接近我比較好喔。」
「我已經拒絕囉，老師沒看出來嗎？」
說完，愛梨用肩膀碰了下我的手臂。
「我指的不是這個……」
她又在跟我玩文字遊戲。而且這樣一來，剛才說很高興的我搞得像是變態……
「是嗎？欸嘿嘿……話說，老師看起來有點僵硬呢。果然，這陣子壓力很大吧？」
說得沒錯。
「對啊……解決了一件麻煩事，卻帶來更麻煩的情況。」
「老師雖然看起來泰然自若……其實很在意吧？」
「沒辦法，想忽視也難。」
「還以為老師真的是遲鈍的大木頭呢，還是有裝感應器的嘛。」
「為什麼妳會這樣以為……」
「老師這麼問，不就證明了嗎？」
愛梨摀起嘴，調皮地笑了出來。
原來我在學生眼裡很遲鈍……至今為止好像沒聽過關於我的好評，我真就那麼廢物嗎……
「那麼，老師，最近你感應到的，都是些怎樣的情緒？」
其實我不太想讓相信我的學生分擔這件事，所以之前才會推開彩熠。但是已經好幾天沒有補充學生能量了……反正也只是放學後聊聊而已，不要被別人看見而拖累愛梨就好。神明大人，請原諒我的任性……
「大概就是所謂無形的疏離感吧。不會明白表露，但識相一點就能輕易發現。還有一種針對女性公敵的敵意……尤其是在丙班。妳這種年紀應該沒看過武俠小說吧？如果是在武俠小說裡，就是那種能直接秒殺一群小嘍囉的殺氣。」
「誒……？是喔……」
愛梨歪起頭，像在思索著什麼，絲毫沒有察覺她差點靠上我的肩膀。真是的，女孩子要有警覺心啊，不然遇到一些壞男孩吃虧怎麼辦。
「不過，老師的年紀明明跟我們差不多吧？啊哈哈……」
「說、說得也是。可是輩分還是不一樣的喔！」
發現我的學生們不怎麼尊師重道，常常踰越輩分不把我當老師之後，我就時不時對她們機會教育一下。雖然至今沒什麼成效就是了。不過根據最近的教育研究，同一件事老師要重覆七次學生才能完全吸收，所以我還是不厭其煩地一再告誡她們。
「好、好，我知道了。」
愛梨露出像在安撫吵著買糖果的小孩一樣的笑容敷衍我。
偏偏就這件事，連最乖巧的愛梨也總是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
「言歸正傳……天天活在那種感覺之下，肯定精疲力盡了吧，老師？」
「……是挺累的沒錯。」
「不要再逞強了喔，老師。最近你變得跟行屍走肉一樣，不要以為可以瞞過我的眼睛。」
愛梨仰起頭盯著我，語氣跟眼神一同變得強硬起來，像在迫使我一吐為快似的。好溫柔。
「是啦，我承認。但那也沒辦法。」
我無奈地聳聳肩，相信體貼的愛梨一定可以理解我的無奈。
「說什麼沒辦法，老師真是的……星期一跟彩熠好好解釋清楚，不就是辦法嗎？」
「妳也知道那事了啊……」
雖然愛梨略帶厲聲地責備我，但我知道她其實是在替我擔心。好溫柔。這孩子果然是天使。
「但是──」
我正要替自己辯解，又馬上被愛梨打斷。
「我起初是打算好好罵老師一頓的。後來想想，以我對老師的了解，也大致猜出來老師到底在搞什麼了。
「所以，就算我現在問，老師也不會老實告訴我吧？」
愛梨透徹的大眼像是看穿一切般，緊咬著我的目光。這個問句表面上是反問，其實是與眼神同步向我逼問。
「唉……既然妳都理解，那就別問了。」
即便如此，我還是閉上眼，刻意裝傻躲開她的進攻。
「……好吧。」
「誒？」
愛梨眨了眨漂亮的眼睛之後，出乎意料乾脆地放棄。我原以為她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已經做好纏鬥的準備。
「不過，還有件事非得好好念念老師不可。」
我正以為已經脫身了，愛梨又朝我追打。她架式十足地側過身面對我，豎起食指在身前晃了晃。
「雖然我和彩熠是亦敵亦友的關係，還是有必須替她抱不平的時候。老師那天對彩熠表現出來的態度，我全都聽說了，真的是相當差勁！彩熠可是超級受傷的喔！這幾天一直對老師疏離自己這件事耿耿於懷……老師之後一定要找機會跟她道歉喔，知道嗎！？」
原來是彩熠的事。到頭來，還是傷到她了嗎……那天的情況實在太出乎意料，但這也不能成為我沒拿捏好分寸的藉口，所以我爽快地答應：
「好，我知道了。」
愛梨聞言，也滿意地點點頭。不過好像有哪裡怪怪的……
「等等……妳說妳跟彩熠的關係是亦敵亦友……？妳們是……敵人？」
「是啊。」
愛梨想都沒想就肯定了。
「誒……？誒誒誒！？是怎樣的敵人？」
她們感情明明看起來很好的說！？
「是情敵喔。」
甚至連這種以她的年紀說出來應該很不好意思的東西都直接了當地坦白。我雖然本身並不八卦，還是不由得燃起熱烈的好奇心……
「妳們……喜歡上同一個男生？」
根本是在問廢話。但這消息真的太過轟動，讓我不由得再三確認。
「是啊。」
愛梨仍然毫不遲疑地肯定。縱然震撼，看來是不爭的事實。
「真的假的……是同年級的嗎？」
好奇心讓血液加速、心跳加快，驅動我打聽更多消息。思春期的學生錯綜複雜的感情問題可愛又青澀得令人嘴角上揚。
「嗯……不是同年，但應該可以說年紀很接近。」
「這樣啊……比妳們大嗎？」
「對喔。」
我一邊小心翼翼發問，一邊測試愛梨的反應。看來她並不對被我追問這件事反感，所以我解放好奇心──
比她們大，所以是高三生？
「怎麼認識的啊？」
「因為在同所學校。」
「同所學校……妳跟彩熠國中不都立伶的嗎？」
「對呀。」
愛梨跟彩熠都是從立伶女中國中部直升高中部的，也就是說……小學就認識了！？
從小學就互相認識，還跟朋友一起喜歡著對方啊……真是甜蜜又苦澀的關係。
「那他……是哪裡吸引妳們？」
「這個嘛……」
一聽到我的問題，愛梨臉上的微笑突然洋溢出粉紅色的幸福。她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像是在回憶遙遠的過去……
「雖然平常傻傻的，其實十分貼心和溫柔。就算我們沒讓他知道，他總是能發現我們遇到困難，在背後默默幫助我們。而且，每次都把麻煩事往自己身上攬，只想著保護我們，也不顧顧自己。」
愛梨那毫不掩飾散發著幸福的側臉與柔和的雙眸，耀眼地佔去我的視線。光是這樣的神情就說明了一切。
而且聽愛梨的說法，確實是不錯的男生。能被愛梨這麼溫柔的孩子喜歡上，他本身肯定也很溫柔吧。
「這樣啊……聽起來的確是不錯的孩子。難怪能擄獲妳們的芳心。」
客觀而言，愛梨和彩熠都是條件好到破表的女孩子。能同時抓住她們倆的心，果然不簡單。
「啊哈哈……但是，他好像對我們的心意渾然不覺呢。」
愛梨露出困擾的神情。
「誒！？是這樣啊……」
說得也是。如果他知情還不趕快做出抉擇，不就是玩弄她們感情的渣男了嗎？熊熊想到這一點，又讓我對那個男孩的好感度提升不少。
「不過，他那種人感覺很搶手吧？」
「嗯。就我跟彩熠所知，我們的共同情敵還有不下十個人呢。」
這麼多！？那男的也未免太勝利了吧……
「然後他……都沒察覺？會不會是他假裝沒發現，以此享受跟很多女生同時搞曖昧的快感？」
這是判斷我的學生有沒有被花花公子欺騙感情很重要的一環。
「完全沒發現喔。我們對他夠了解，所以很確定。而且……他沒有跟任何一個女生曖昧中喔。全都是女方單戀，我跟彩熠也是。」
真的假的！？
「太誇張了吧！？那樣豈不是一個大木頭嗎？」
「啊哈哈……確實是呢。」
沒想到現實中竟然有這種儼然與漫畫男主角無異的人物。我對他提起更加濃烈的興趣，想一探那人的廬山真面目──
「那他……是哪所高中的？」
「立國高中喔。」
「誒！？所以是我學弟囉？」
「的確是跟老師讀同一所高中呢，啊哈哈……」
愛梨似乎也對這巧合感到有趣，泛起異常燦爛的笑容。
「好了，老師。再這樣下去，該不會要連名字也一起問了吧？」
我的問題逐漸隱私的意圖被愛梨一語打退。看來愛梨心中最寶貴的秘密不是我這一介老師有資格得知的。
「也、也是，抱歉沒顧慮到妳的感受……」
「不是啦，老師。只是越想越對那個木頭的遲鈍感到生氣而已。如果老師那麼想知道，我改天再告訴老師吧？」
「誒！？不用勉強也關係……」
「一點也不會喔。只不過，要直接表白的話，還得先得到彩熠的同意才行呢。」
「啊，說得也是。畢竟這是妳們共同的秘密嘛。可是彩熠感覺就會說出『啊？憑什麼讓那傢伙知道啊？』這種話。」
「啊哈哈……我也覺得她不會同意呢。但理由應該跟老師想的不一樣就是了。」
「反正八九不離十吧，她現在對我的感受肯定差到一個極致……」
總之，得找個機會跟彩熠賠不是。跟挽救我的形象無關，只是希望可以對我造成的傷口做點事後補救。
「啊！說到彩熠，就想到一件一定要跟老師說的事呢。其實，今天來找老師也主要是為了告知這件事。只是講到令人心跳加速的話題，就不小心扯遠了，我真是迷糊，誒嘿。」
愛梨還學漫畫裡那種淘氣角色，故意敲了一下自己的頭。好可愛。
「先說結論，是請老師不須要太緊張喔。」
「嗯？」
「班上在群組有辦一個『妳是否不認為練老師是偷拍行為人』的匿名投票。」
是否不認為……
「妳們是在學公投題目嗎……」而且還用「行為人」這種拗口的法律用語。
我的吐槽被愛梨完美忽視，她接著說下去：
「總之，是跟否的票數比是二十五比一喔。」
是不認為……否不認為……所以，全班只有一個人認為我是偷拍行為人？
「而且投否的那個人還在註解區留下『那種笨蛋去死一死算了！』的言論。」
「是彩熠啊……」
彩熠其實也相信我，只是在賭氣而已……意思是，全班都認為我是清白的？
在感到鬆懈之前，我不禁質疑：
「可是……」
「那是因為老師散發出一種『不要跟我講話』的氣場嘛。」
有如看透我的疑問，愛梨搶在我出聲前開口。
「我、我有嗎？」
「至少班上的大家都因此猶豫該不該找老師問個清楚喔。」
「妳們什麼時候變那麼聽話了……」
「老師這次的氣場特別強嘛。」
原來我無意間散發出疏遠感嗎……或許是意識到她們得知傳聞的那一刻起，加強了我掩埋真相的意念。而這種意念在不知不覺中被大腦自動執行了。
「就連上課方式也變得不一樣了。」
……這我倒是承認。而且是我刻意為之的沒錯。
「變得跟我們一點互動也沒有。」
因為我擅自認定她們已經相信我是偷拍狂的謠言，為了不引起她們的反感，我不再點人回答問題。
「也不會在上其他課時躲在外面偷偷觀察上課情形了。」
……對。我怕被加深誤會。
原來她們對這些小細節這麼在意，那股疏遠感其實是源自於我自己嗎……
「一時半刻不想坦白也沒關係，但到時一定不要逞強，要找我們幫忙喔。」
我被充滿包容的溫柔語氣擁抱著，全身上下暖和了起來。同時卻對愛梨口中可以說是理性溶解的信任感到不解。
「在那種罪證確鑿的情況下，妳們就不會對我有一點懷疑嗎？」
「我們對老師夠了解，所以很確定。」
愛梨堅定地回了我一句似曾相似話。究竟是在哪聽她講過呢……
「我猜猜，反正跟紫紅老師有關吧？」
這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的猜測，而是早就藏在她心裡的推測。哪有人猜東西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得出答案的……
「哼嗯～老師剛剛身子猛然一震，看來被我猜中了。」
「她、她不是請假而已嗎……」
「誒？是嗎……？如果老師欺騙人家，要處罰老師跟人家共進晚餐喔。」
愛梨刻意拉長問句的尾音，看來她對自己的推論有十足自信。我徹底落於下風。
我早知道這孩子雖一臉純真，心裡卻深不可測。又一次被她一語破的。
「嘿嘿，老師如果現在放棄反擊的話，就是間接承認我猜對了喔？」
甚至確信到有餘裕可以來挑釁我。
「……對不起。」
眼見紙包不住火，我索性認輸。
「反正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老師瞞在鼓裡了。」
「不是啦。因為我做得不夠好，害妳們非得要接受那種痛苦的事實。」
「我還以為老師終於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呢。」
「……誒？」
「我懶得跟笨蛋老師解釋，自己想。哼。」
「晤……」
愛梨鼓起臉頰，鬧脾氣似地撇過頭去。所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正煩惱該怎麼打破這寂靜的幾秒鐘，愛梨又輕輕開口：
「……其實，大家心裡都有個底了。我是說，泳隊的大家。」
「……是嗎。」
「只差老師親口承認了。但要怎麼說服固執的笨蛋老師轉念呢……真是個難題。」
愛梨也學起彩熠叫我笨蛋。要怎麼找回我身為老師的尊嚴，也真是個難題。
「這恐怕比搞懂排列組合還難呢，啊哈哈……至少，先請老師回到平常的樣子吧？」
「其實有一種只需要Ｃ組合搭配階乘就可以解決所有題目的理解式排列組合學習法喔。我改天……」
「請老師回答正經的問題。」
「如、如果情況真如妳講的那樣，倒也無妨……」
「嗯，嗯。這樣一來，一切會慢慢好轉的。」
愛梨粲然一笑，我彷彿看到一片花田在那笑容的身後盛綻。
「不過，老師就這樣招認，我真沒想到呢。還以為老師會死纏爛打下去。」
「妳都如此深信自己的推論了。」
「嗚姆……雖然結局跟想像一樣美好，倒是有一點意料之外的遺憾呢。」
「……嗯？」
「如果老師繼續堅持下去，就能處罰老師了呢，嘿嘿。」
！？
溫馴可人的愛梨竟然是虐待狂！？
「是說，處罰老師陪人家吃晚餐那個啦。」
似乎看穿我想到別的地方去，愛梨趕緊把我拉回來。
「這、這樣啊……」
道理我也不是不懂。以前國高中有時老師或同學請客，平凡的東西也會變得特別好吃。
這就是所謂的免費最美味。
「可以啊……就當作給妳的謝禮吧。」
如果沒有愛梨今天的幾番話，我恐怕還在黑暗的隧道裡徘徊，看不見出口。
「那我就不客氣囉。」
愛梨高興得笑瞇了眼。小孩子還真容易感到快樂。
「那妳想吃什麼，我先把錢給妳吧。」
「……誒？」
愛梨表情一變，瞬間呆住，似乎很不理解我的意思。於是我向她解釋：
「我想說……妳跟朋友一起吃應該比較開心吧？反正我請客就行了。啊！不然妳找妳喜歡的那個男生出來如何？我知道一家很適合約會而且高貴不貴的西餐廳喔。不過可要向彩熠保密，免得她又說我偏心。」
「不、不是的，那個……我不是說……請老師……陪我……嗎？」
「不用啦。這可是跟喜歡的男生來一場浪漫燭光晚餐的好機會喔？像妳這種性情溫吞的女孩子在情場上很難贏彩熠那種活潑主動形的，這或許是可以讓妳一舉獲得領先地位的好機會喔？」
「所、所以我說……請老師……陪……」
「唉……老師我好歹也是談過戀愛的人，姑且啟示妳個幾句……如果單戀還那麼被動，會是場硬仗唷？不要以為能在敵人眾多的情況下光靠守備異軍突起喔？」
「我、我知道……所以才說……請老師……」
說著說著，愛梨紅通通的臉越來越低。
「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還是沒有勇氣嗎……也是，性格不是說改就改的。但老師真心勸妳，追那種很搶手的對象要學著轉守為攻……」
「人、人家知道啦！所以說，請老師陪人家……！為什麼就是不懂啊！？」
愛梨猛抬起頭，鼓起雙頰，氣呼呼地怒瞪著我。看起來我說太多，踩到她地雷了……也許她也想過這些吧。只是懷想跟行動是兩回事。
「好啦，抱歉抱歉……」
在那之後，愛梨又氣鼓鼓地罵了我好一陣子，我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成功安撫她，在她身上我彷彿看到彩熠的身影……。
對那種年紀的少女講太多感情上的大道理，破壞人家的浪漫幻想，確實是自己不應該……但我只是想應援她的戀情嘛。
總之，結果還是一樣。愛梨沒有轉念讓我請她和她喜歡的對象一起共進晚餐，仍堅持要我陪她。
真不了解她的想法。雖然我從小到大沒什麼討厭過老師，就算如此，要跟老師同桌用餐……光是想像壓力就很大。
我的手現在還在輕撫著愛梨的柔髮……順道一提，剛才我拚命向她賠不是時，她怒氣沖沖地說：「只是嘴上講講，老師真以為能消除人家的怒氣嗎！？」
後來又吵吵鬧鬧了一段時間……愛梨才明說：「意、意思是，一般而言，安撫小孩的時候，不是都會……！」
「嗯？」
「就、就是，那個……」
「……哪個？給糖吃？」
「給糖！？類、類似……就是，摸、摸摸頭啦……！」
事情才會演變成這樣。在摸摸頭之後，她的情緒還真慢慢平復了下來。
但是我手很痠。
「那、那個，愛梨小姐……請問我可以停下來了嗎？」
「剛剛不是說好了五分鐘嗎？五分鐘到了嗎？嗯？老師？」
「十、十分抱歉……」
於是，五分鐘的摸頭時間靜靜地持續下去……愛梨看起來很舒服地瞇著眼睛，還發出小小「咻呼──」的放鬆聲。
至於我……則是咬牙忍著手痠，痛苦地度過這漫長的時光。
「好了，雖然還有二十秒……就先放過老師吧。」
「感謝愛梨小姐的饒恕……」
聽到那有如大赦的佳音，我才唯唯諾諾地放下手，鬆了一口氣。痠脹感終於漸漸從手臂消散。
「不過仔細想想……」
愛梨歪過頭，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請、請問有什麼吩咐……」
為了避免再次激怒愛梨，我現在像服侍著千金的管家，講話畢恭畢敬起來。
「啊哈哈……請老師不要這樣。剛剛真是踰矩了，我才要向老師道歉。」
愛梨終於回到原本的愛梨。原來對愛梨摸頭有特殊效用嗎？
「只是想說……除了吃飯，還想跟老師做點別的事呢。」
「誒？呃……不是很能理解妳在說什麼……」
「像是，先去逛街再吃飯之類的；或是去哪裡玩，順便吃飯什麼的……」
「這種行程，女生不都跟朋友或男友一起去的嗎？」
「難道對老師而言，跟人家的關係沒有到那種程度嗎？」
這孩子真的很擅長挖陷阱給人跳……說白點，愛梨的意思是「老師跟我的往來就沒有一點私交上的感情嗎？純粹是工作上的不得已嗎？」。根本是只有一個選項的選擇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師對我來說亦師亦友喔。」
「嗚嗚！？」
愛梨這番話令我心頭為之一熱。
當過學生的我也知道，亦師亦友這詞算是學生對老師最大的認同之一。被那麼直接表達愛意，我完全無法拒絕。
「好嘛，老師？」
愛梨進一步發起攻勢，意圖使我同意剛剛她提出的，簡單來說就是陪她出去玩一天的請求。
被學生這一撒嬌，不動心不是老師。
「好、好啦，反正我假日也沒什麼事。」
一開始我沒有直接答應愛梨的理由，也只是以學生的立場出發，想說跟老師出門玩想必不會多輕鬆快意。
既然對她來說我也像朋友，應該就不會影響到她出遊的心情了吧。
「欸嘿嘿，太好了。那就說好了唷？」
「恩。」
愛梨做出打勾勾的手勢，朝我伸出手。我順著她的意，勾起她的小指，接著跟她拇指相交。
「那……妳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這個嗎……我回去想想再告訴老師吧。」
「喔，也好。天色快暗下來了，今天先趕緊回家吧？」
「嗚姆……」
愛梨又鼓起臉頰，這、這是……生氣的信號！？
「怎、怎麼了？」
「老師等等應該沒事吧？」
「沒事……有什麼問題嗎？」
「在接近罪惡的夜晚的時刻返家，說不定會遇到危險呢……」
「誒！？還好吧，現在才快五點而已。」
原來我跟愛梨不知不覺聊了將近一小時。而且，之前一段時間為了要去９８酒吧跟方老大他們會合而常常半夜在外遊蕩的我，不得不被這本國的治安之良好給震懾。沒有喝醉鬧事的酒鬼、沒有騎重機的放浪少年、也沒有行蹤可疑的人士。就算深夜出來散步也完全不會感到恐懼。
但愛梨還是鼓著臉頰，我的回答似乎沒能讓她滿意。這麼注重安全的嗎……
也好，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反正我之後也沒事。
「不然我送妳回家吧？」
「嗯！麻煩老師了。」
笑容終於回到愛梨臉上。
原來那句話是指希望我可以送她回去啊……小女孩的語言真難懂。
「那，先等我收一下東西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