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１１

　　「……房東爺爺？」

　　看到學妹找來幫忙的人，是這棟大樓裡年紀最大、行動最遲緩、又最糊塗的老人家。

　　老人的聽力不是很好，重複的事情也可能得說上好幾遍才會記得，不時還會忘記哪位學生還沒繳住宿的電費，讓大家飽受不少困擾。

　　那樣無法從是複雜粗活，只需安然享受後半人生歲月的老人家……居然就是學妹找來的救兵！？

　　可是，原本明涼守是這麼想的。

　　他現在看到房東爺爺身上散發出壓倒性的霸氣，彷彿沉眠已久的開關被開啟，已經無法視他為體弱的年長人士了。

　　「啊，房東爺爺進來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喔。」

　　「…………」

　　學妹在一旁扶著走路蹣跚的房東爺爺，就像孝順的孫女牽著年老的爺爺散步一樣。

　　在學妹的帶領下，那位手持拐杖、身體駝著背的老人家，經歷漫長的三十秒後總算是走進房間了。

　　「啊……果然是我在過分腦補吧。」

　　結果還是平常虛弱的房東爺爺。涼守不甘地握起拳頭咬牙，儘管再怎麼需要幫忙，也不該找個博愛座生產器吧！

　　連走路都有困難，是要怎麼對抗那隻敏捷點滿又有過人反應力的黑色生物啊！

　　在涼守內心吐槽的時候，被學妹帶到房間中心的房東爺爺此時做出一個手勢，告訴她不必再扶著自己了。

　　學妹禮貌性的向房東爺爺點頭，然而等她放手後，便立刻進入事件的主題。

　　「房東爺爺，那黑黑的東西現在躲在浴室裡！對了，進去的時候要小心底下的台階喔。」

　　「在危急時刻都不忘要體貼老人家，學妹妳真是社會的好典範呢。但很抱歉，我剛剛不小心放牠出來了。」

　　「咦！？」

　　聽到事態發生變化讓學妹詫異地瞪大雙眼，而她接下來倉促地繼續說道。

　　「那、那牠現在在那裡？」

　　「這個嘛……說起來有點丟人，在我和牠經歷一番死鬥後，被牠奪走我唯一的武器了，現在牠停在拖鞋上面享受渡假般的優閒生活呢…………欸？」

　　就在涼守搔搔後腦杓然後指著地板上的拖鞋後，卻發現黑色生物已經不在那裡。

　　大概是大家把注意力放在房東爺爺身上時逃走的吧，但牠竟然就這樣放過涼守唯一的武器！？

　　難道剛剛驚動到牠了？但方才房東爺爺進來房間的動作很慢，應該不至於嚇到牠才對。

　　「為什麼……逃走了？」

　　「逃走！？等等學長……你不知道那黑黑的東西跑到哪去嘛！」

　　聽到不幸的消息讓學妹臉色頓時鐵青，不管黑色生物逃走的原因是什麼，現在又失去牠的所在位置了。這樣一來就算找到救兵，牠一直躲著的話也沒有任何幫助。

　　不過，此時涼守看到房東爺爺正在環視四周。經歷歲月摧殘的他應該視力不太好，要從無數的角落去捕捉黑色生物的軌跡根本不可能。

　　「——」

　　可是接下來，氣氛頓時變的沉靜。

　　然而這份沉靜，涼守原本以為是消失的黑色生物，讓內心產生的緊張感在作祟。但實際上，這扭曲空氣的異樣感——出於站在房間中心的老爺爺身上。

　　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看似發呆卻又不是如此，房東爺爺彷彿在醞釀著什麼。

　　……就這樣，一直等到他把左手上的枴杖緩緩抬起後——

　　咚空！

　　他用力將拐杖往地板一敲。木製手杖與水泥地板相互碰撞，敲出空洞般的劇烈聲響，隨著那道聲音倒入耳膜，涼守與學妹的心臟頓時為之一震。

　　「那是……！」

　　有如一震氣旋直衝腦門，直覺告訴自己這不是普通的敲打地板，那種緊逼盯人的壓迫感，彷彿一雙狼眼在窺視這狹小的粉紅色房間。

　　某種氣息在擴散……透過拐杖延伸至地板，再像電流一樣傳導至各個角落。

　　異樣的震憾感讓涼守身體起了雞皮疙瘩，然而於此同時，他發現學妹某處的衣櫃後面……

　　——一道黑色的身影竄出來了。

　　「出現了！牠在那裡！」

　　涼守趕緊指向黑色生物的位置，同時在場的其他兩人也順勢看了過去。

　　「黑黑的東西竟然自己跑出來……剛剛房東爺爺做了什麼！？」

　　連學妹也不禁訝異的瞪大雙眼。沒有一個弱小生物會隨便暴露躲藏地點，更不用說對手是一名對生存有異常執著的生物，但牠竟然在房東用拐杖敲地板的時候現身了？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從那一下衝擊給自己的感觸來猜測，恐怕房東爺爺剛剛那招——

　　「——透過拐杖敲打地板，利用震波把『殺氣』傳遍房間每個角落嗎！」

　　黑色生物承受帶有殺氣的衝擊波影響，誤以為獵物已經找上了牠，才因此把牠嚇出來。

　　可是奇怪……若房東爺爺釋放出那麼強的殺氣，那為什麼自己和學妹只是被聲音和震動嚇到而已，而黑色生物卻被影響那麼大？

　　然而這份疑問，涼守也很快地猜出答案了。

　　「恐怕……這是只有對『蟑螂』帶有強烈執念、以及根深柢固的殺意，才能做到的事！」

　　對蟑螂懷有無比憎恨、以及嗜虐，骨子裡充斥著對蟑螂的敵意——這世上真的存在著這樣的人嗎？

　　雖然難以置信……

　　不過這時候的明涼守——他回想起來了。

　　他曾經聽已經畢業的學長說過一個傳聞……

　　那時候的自己只是剛般進來的二年級學生，然而碰巧遇到某位正準備離開宿舍的學長。他在離開前告訴自己，這棟宿舍有一名令黑色生物聞風喪膽的「蟑螂剋星」，而那個人就是房東爺爺。

　　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房東爺爺的功績名流千史。據說過去所有被他發現的蟑螂都會被當場抹除，沒有一隻能僥倖活下來。

　　久而久之，那樣的強大似乎漸漸地讓蟑螂們退避三分，因此這棟老舊的宿舍才被人宣稱「不會有那黑黑的東西出現」，而現在成了頭銜來吸引害怕蟑螂的學生到此居住。

　　他是所有懼怕蟑螂的學生們的英雄，於是那個時候，學長學姊給了房東爺爺一個別名——

　　「這就是傳聞中，法號『蟑無法師』的男人嗎……！」

　　雙手不自覺在顫抖，是因為希望在此刻降臨？還是對房東爺爺背後的真相感到震驚呢？

　　不管是哪一個，既然現在黑色生物已經現身了，那房東爺爺該如何應戰？

　　即便有著驚人的滅蟑事蹟，他行動不便仍是一大問題，不可能因為看到蟑螂就開掛發飆，那樣可是會閃到腰的。

　　這時，涼守思考著要如何幫助房東爺爺的時候，卻看見他把右手伸進灰色袍衣裡。

　　於此下一秒，房東爺爺從中抽出了一串橡皮筋。看到這裡，涼守總算明白他要做什麼了。

　　「原來如此，和我剛剛一樣，既然不利於近戰，那就用遠程攻擊！」

　　體弱的房東爺爺做不出涼守投擲拖鞋那種大動作，但只是動個指頭就不會有什麼問題，這也是他最適合的戰鬥方式。

　　「不過，橡皮筋真的能殺死黑色生物嗎？」

　　涼守立刻產生了新的疑慮。他想起自己剛才投擲拖鞋的時候，黑色生物僅僅只是移動一小步就躲過了攻擊。

　　但此時房東爺爺卻要用更小的武器來應戰。面對身手靈敏的對手真的有用處嗎！？

　　「不，一般的邏輯不能用在殺蟑專家身上。」

　　疑惑的最後，涼守搖搖頭否定猜想，總之得用自己的雙眼去見證吧。

　　——

　　然而接下來，也很快地應證了事實。在房東爺爺舉起右手瞄準後，他將大拇指化為板機扣下，讓充滿彈性及韌性的橡皮筋發射出去。

　　而這一下也確確實實地朝著黑色生物的位置攻擊……不過並沒有命中。

　　但從此可知，房東爺爺視力不好卻能輕易瞄向黑色生物的所在位置，甚至連操作橡皮筋都能像拿左輪一樣操作自如，其中最可怕的……是橡皮筋射出去的火力。

　　從速度和聲音可以感受的到，若黑色生物被命中不是從牆壁上打下來那麼簡單，牠會像被子彈貫穿一樣四分五裂，即便生命力再頑強都會瞬間上西天。

　　恐怕房東爺爺並不是用肉眼在觀察黑色生物的動向、也不是靠指力在強化橡皮筋的火力。他每個動作都灌注了對蟑螂的執著，藉由本能天性激發自己的潛力！

　　僥倖躲過橡皮筋攻擊的黑色生物，此時不像應付涼守那樣站著不動。牠就像感受到生命危險般開始逃竄，而房東爺爺的攻勢還在持續著。

　　一發、兩發、三發——

　　每發都離黑色生物很近，但都被巧妙地躲掉了。從牆壁逃到天花板、再從天花板逃到對側牆上，然而當黑色生物最後逃跑到某個地方時，房東爺爺竟然停止開火了！？

　　「欸……？」

　　原本以為是上年紀的房東爺爺右手舉不動了，但此時看到他冒著冷汗、眉頭緊皺，如槍口的食指已經瞄準敵人但卻遲遲沒有扣下板機。

　　為什麼會露出那種表情？等涼守重新審視戰況時，他得知原因後不禁訝異地瞪大雙眼了。

　　原來，黑色生物現在所在地方是——

　　「竟然……竟然爬到學妹的床上！」

　　在柔軟又印著小熊圖案的床鋪上，蟑螂不再逃竄。黑色的惡意不斷擺動兩根觸角，有如在說著「試著殺死我看看啊」，那樣挑釁又抱著覺悟的模樣，讓涼守被牠的執念給震驚了。

　　這是對活下去有著異常又扭曲的執著，才會做出連「命」都拿來當賭注的事！

　　若房東爺爺在此殺死牠，那牠髒兮兮的液體會直接噴濺到學妹的床鋪上。這不僅是害床墊變髒，也會讓學妹從此對床墊烙印永遠的陰影。

　　無論是住進幾年還是新來的學生，房東爺爺都視這裡的大家為兒女般疼愛。更不用說蘿莉體型的學妹，對房東爺爺來說已經不是兒女般的存在了……


　　——而是對每位老人家來說，都無比寶貝的「孫女」啊！


　　他怎麼可能讓可愛的孫女染上一輩子的陰影。黑色生物竟然用性命來和房東爺爺賭上心理戰，但這招確實正中下懷了。

　　該怎麼辦……除非把黑色生物從學妹的床上趕走，但房東爺爺行動不便，沒辦法用同等的速度對抗。

　　剛剛那下「殺意震擊」恐怕也行不通，因為牠已經做好必死的覺悟了。

　　不過，如果要說有無辦法，其實還有一個……

　　「看來——只能由我來把牠趕下床吧。」

　　在場行動最快的人非自己沒屬，但是……這是否過於困難了呢！

　　恐懼的高牆仍阻擋在前，涼守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和黑色生物對峙的勇氣。

　　自己把黑色生物趕下床，然後再讓房東爺爺給牠致命一擊，這就是現在最完美的棋譜。

　　可是……果然還是很噁心啊！

　　想到牠隨時可能會飛起來、想到牠可能會往自己臉上撲過來。光是在腦海中模擬這些片段就覺得好像陷進人間煉獄了。

　　還有什麼辦法嗎？再想想看其他辦法吧！正當涼守攪和腦袋不斷思考其他對策的同時……

　　——


　　「——不用顧慮太多！上吧房東爺爺！」


　　此時，一道嬌柔卻又充滿氣勢的聲音打斷了正在思考的少年。學妹先一步開口，而涼守因此回頭看著喊出那句話的少女。

　　「雖然沾上那東西的髒污可能永遠洗不掉……但是，不能因為我而害大家的努力都功虧一簣！」

　　聲音在顫抖……但是比起自己，反倒是那位穿著熊布偶裝的學妹先做好了覺悟。涼守瞪大的死魚眼，頓時沒辦法離開那耀眼的光芒。

　　——看著她……看著她再度展現出不放棄的黃金精神。

　　「所以動手吧！趕快把這件事結束掉，房東爺爺！！」

　　學妹拚上一股氣奮力吶喊，那強而有力的聲音即便是聽力不好的老人也感受到其中的份量。而他準備回應這份覺悟，將手上的橡皮筋朝著床上的黑色生物扣下板機——

　　「——！」

　　但是又被牠躲掉了，然而似乎發覺心理戰起不了作用，牠趕緊展開雙翼，離開床面朝天花板飛上去。

　　見狀黑色生物又飛了起來，讓在場兩位怕蟑螂的人都嚇得不禁蹲在地板上。

　　「最惡劣的型態終於出現了嗎？雖然飛在空中更難捕捉位置，不過……」

　　有如在做防空演習的涼守一邊蹲下、一邊抱著頭呢喃。蟑螂這種生物雖然會飛，但其實不擅長飛翔，因為飛行的過程中會消耗大量能量，牠沒辦法維持多久的。

　　因此，黑色生物不可能靠招這來打持久戰，所以牠這次飛起來的目的只有一個——


　　——那就是逃離獵人的魔爪。


　　「終於……！牠終於要離開學妹的房間了！」

　　在房東的猛攻下，黑色生物終於打算放棄佔領學妹的房間，而轉往開啟的大門飛去。

　　牠已經深刻體會到房東爺爺的可怕吧。只要牠離開學妹的房間，那這件事就終於落幕了。

　　不過，看著往門口飛去的黑色生物，涼守正為這件事結束而感到雀躍的同時——

　　「欸？」

　　房東爺爺卻在那之前將身體進行一百八十度旋轉，然後用手上的拐杖推了一下門板。

　　——咚，他把房門給關上了。

　　「…………」

　　本來要從這裡飛出去的黑色生物，現在卻停在被關起來的門板上。

　　「啊啊……果然沒那麼好的事呢。」

　　房東爺爺燃燒起來的好勝之心可不會輕易放走敵人。畢竟他是傳說中的「蟑無法師」，所有出現在眼前的蟑螂沒有「死亡」以外的選項，因此他不肯放走也是必然的。

　　好吧……雖然很討厭，但為了確保未來牠不會跑進自己房間，還是讓事情乾淨俐落結束吧，涼守只能無奈地這麼想。

　　現在——由於學妹的覺悟、以及房東爺爺的強烈攻勢下，已經把黑色生物逼到沒有退路了。

　　在這狹小的房間中無論怎麼躲藏，都會被房東爺爺的「殺意震擊」給找出來。雖然歲月不饒人，但被天生使命給驅動的他可沒那麼輕易打輸這場持久戰。

　　終於該結束這場鬧劇了吧。

　　趕緊結束掉，平息這不安寧的夜晚。正當涼守認為殺死蟑螂只是時間上的問題的時候……

　　「——」

　　黑色生物好似還沒放棄對生存的執著，牠開始沿著牆壁逃跑，而房東的橡皮筋攻擊緊追著牠的軌跡。

　　彷彿槍林彈雨的攻勢窮追不捨，但黑色生物把每發攻擊都躲掉了。

　　然而於此下一刻，在子彈追逐的最後——

　　「糟了！」

　　就在牠剛好爬到電燈按鈕上的時候，橡皮筋不小心射中了開關，一瞬間讓粉紅色的房間染為黑暗。

　　黑幕使人失去視力，同時在黑色惡意潛藏其中的狀態下，不禁讓涼守加深了恐懼。

　　「電源在哪裡！？得快點把電燈打開才行！」

　　「不要緊！我、我我我我馬上去打開它！」

　　慌亂的最後，離電源最近的學妹趕緊去重新打開它。

　　很快地房間內重回了光明，但即使黑暗只維持短短五秒，卻又不幸地給黑色生物找到機會躲藏起來。

　　大家再度失去牠的所在位置。不過躲藏是沒用的，房東爺爺再一次將左手握著的枴杖抬起，並施展「殺意震擊」來把黑色生物引出來。

　　但是當震耳的聲響從地板擴散開來時……

　　「欸……奇怪，竟然沒有出現！？」

　　——這一次用拐杖敲響地板並沒有把牠嚇出來。

　　同樣的招式無效，這似乎連房東爺爺都驚訝到揚起雙眉。他又再一次嘗試用拐杖製造震波，可是仍然沒讓黑色生物出現。

　　……難道已經不管用了？

　　不知道是黑色生物產生了抗性，又或者牠利用什麼辦法讓自己不受殺意影響，總之既然無法逼牠出現，那隻能土法大煉鋼把牠找出來。

　　「求生慾望強烈到發生進化了嗎？學妹，我們只好一起來幫忙找找了。」

　　「咦！哦……是、是的學長！」

　　「不必敬禮普通的回答就好囉，把妳的右手放下吧。」

　　躲藏起來的惡魔似乎讓學妹精神緊繃到了極致，害她都變得不正常了。

　　不過說真的，驟變的氣氛寧靜到令人毛骨悚然，涼守嚥下一口唾沫來消除緊張感。

　　於此同時，不僅是氣氛，自己也打從心底有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總覺得黑色生物沒被房東爺爺逼出來這件事很可疑。

　　但不管怎麼猜疑都對現況沒幫助，於是涼守也趕緊動起身子，透過雙眼來尋遍房間各個角落，尋找黑色生物的蹤跡。

　　不過，正當涼守一個不經意，將雙眼恰巧游移到某個方向時——他看見了。

　　「……喂喂，這不是開玩笑的吧？」

　　那深深刺進心頭的不好預感，以及對黑色生物不受「殺意震擊」影響的懷疑——殘酷地讓死魚眼少年的預感成真了。

　　原本以為這已經是將死的局，可是涼守萬萬沒有想到——


　　——蟑螂對生存的執著……是多麼的不可理喻。


　　儘管背負著死亡的覺悟來打心理戰、儘管槍林彈雨朝著牠不斷攻擊、儘管唯一的逃生路線被關上了，黑色生物想生存下去的火苗都沒有因此被澆熄，牠充分展現想活下去的執念。

　　然而現在，牠卻又超越了一切，把對「生存」的渴望發揮到極限。

　　那隻黑色生物現在躲藏的地方——

　　「奇怪，牠到底跑到哪去了呢？希望別突然衝出來才好……」

　　此時，那位努力盡一份心力的熊裝少女小心翼翼地翻找床頭櫃上的熊造型裝飾品。

　　然而孰不知，其實那黑色的惡意已經……


　　「——」


　　——已經悄悄地爬到她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