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　落網

六點，立伶女中。
兩小時前就放學的校園，早已不見學生人影。
教師辦公室前，剛結束練習的游泳校隊教練──紫紅老師──佇立在目的地門前。
一名自稱是檢察官──不，就是檢察官的年輕男子，以「被控涉嫌妨害秘密罪」的理由將她攔住。
「說白話點，就是偷拍。」
過了幾秒，又補了一句：
「用涉嫌這種詞彙也只是法理上的考量而已，基本上已經罪證確鑿了。如果妳能配合之後的調查，或許可以替妳請求酌情量刑。」
紫紅瞄了一眼站在檢察官身後不遠處的練宮六，並不感到特別訝異。畢竟在剛剛聽完璃香將一切娓娓道來後，她特地檢查了一遍原本自己裝設針孔的位置，東西早已不在原地。
「就因為練老師在更衣室裡找到兩個針孔攝影機？又怎麼證明這是我裝的？」
不明白對方掌握多少情報量的紫紅，還在找縫隙求生。
被指名的練宮六走上前，來到正常音量剛好能傳到紫紅老師那邊的距離。
「星期一，我不是替妳做了我們班學生的訪談，然後幫妳存進電腦裡嗎？」
紫紅並無回應，只是靜靜地聽練宮六說完。
「在妳去倒咖啡的同時，我偷偷把妳的Ｄ槽全部複製了。」
紫紅全身不由得震了一下。
也就是說，他毛遂自薦幫忙學生採訪，是為了電腦裡的證據。而往更久遠的時間前推，練宮六開始頻繁接觸自己時的目的，就早已打定是為了這兩天拿到證據的機會。
「順道一提，妳涉嫌的還有刑法第３１５－２條、２３５條，還有兒少法之類的……
「說白話點，就是偷拍未成年學生的私密照，並拿去販賣。我們老早掌控妳做的一切，只差認定妳是犯人的證據而已。
「而妳電腦硬碟裡的圖片和影片，與那些在地下市場販賣的並無二致；再加上裝設針孔的位置和偷拍影片出發的視角吻合，我因此懷疑那些針孔攝影機正是妳本人裝設的，應該並無不合理之處吧？」
見紫紅老師無言以對，劉檢又依照法律程序對她宣達了一串類似米蘭達警告的內容，才讓她進辦公室收拾東西，準備帶回訊問。
「劉檢……」
「叫我名字就好，練老師。」
「我該怎麼辦……」
剛才的意氣風發好像只是虛幻，練宮六如今的語氣有如瀕死之人的囈語。
在逮捕紫紅的行動之前，練宮六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了劉檢。
「這個……你去找他們談吧，我也幫不了你。」
「你這恐龍檢察官……」
「還不是你自己把事情搞成這樣的，白癡。」
「竟然指謫受害者，恐龍檢察官……」
於是幾個小時後的深夜，９８酒吧──
「慶祝逮捕喬裝成老師的犯罪者，乾杯！」
「「乾杯！！」」
「乾、乾杯……」
「練老師，往好處想，你的學生再也不用受害了嘛……」
方老大見我有氣無力的樣子，試圖安慰我。
「……說到這個，最近這件事太忙，上次那事我還沒向你們道謝呢。」
「喔，你說那個建築師啊……還好啦，他們事務所本就信評優良，這只能算推薦，連關說都算不上，更不用說威脅了。是吧？黑議員。」
「是啊。不願配合的建商也不會因此被我在建商評價上動手腳。你不用介意。」
……這兩個人的話好像若有所指。希望是我多想。
之前愛梨的父親因為幫親人作保，而落得負債壓頂。
輾轉得知這件事後，我拜託方老大和黑議員跟他們認識的建商遊說一下，可不可以把一些案子包給愛梨父親的建築事務所。
在這兩人的強大關係下，他們說有幾個建商剛好還有零零落落空著的案子，於是讓他們全都委託給愛梨父親的事務所了。雖然在愛梨口中變成「突然有很多大案子」。
應該是小孩子沒見過世面，或是溫柔的愛梨故意誇大讓我放心而已。應該跟方老大那勢力無遠弗屆的天行幫、還有被稱為「喬王」且同時是黑議員老爸的黑大立委無關吧。
「總、總之，真是太感謝了……」
「不會不會，哈哈哈…反而是我要感謝練老師。像這次發生在校園裡的案件，就連我們處理起來也是窒礙難行。」
「是啊。要是這世界多一點練老師，就不會有那麼多孩子受害了。」
替整件事提供資料的關鍵人物戎小姐也出席這次慶功宴。至於唯一缺席的劉檢，現在應該在偵訊紫紅老師吧。
「雖然現在是我變成狼師了……」
「就怕事情傳進家長耳裡，然後他們向媒體爆料。不過影響力較大的幾家媒體，方老大跟我應該都有辦法封口。」
「沒錯。」
真假。難不成掌握他們兩個，就能掌握全世界？
「雖然宮六憂慮的點可能跟我們不太一樣。」
黑議員拿起玻璃矮杯喝了一口，往無精打採的我身上瞧了一眼。
「練老師還真愛自己學生，或許也是應該監控的潛在危險人物呢。如果拿捏不好分寸的話。」
「別、別說傻話了，戎小姐……你是女性，年紀又和她們很接近，教教我該怎麼做……」
「被撞見那當下，你就該把事實說出來了。」
「不行！絕對不行！其他人或許還可以考慮，就只有她，我沒辦法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這就像是跟期待著聖誕節的孩子說其實沒有聖誕老人一樣殘酷！」
「……你那時的做法不是同樣效果嗎？那個學生跟你關係不是挺不錯的？」
「與其說關係挺不錯，只是來往稍微多一點而已。她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誒？」
於是我把之前一年級時認識彩熠的故事，到後來我們的相處模式從頭至今敘述過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錯了，才會變這樣……」
現在總是頂撞我、語氣狂妄、沒大沒小，完全不把我當老師看……
「不過沒想到這次竟然是她在背後袒護我……這件事能成功，也是多虧了她吧。」
「「「……」」」
聽我講完，他們三人都暫默不語。果然社會歷練再豐富，錯綜複雜的師生關係也不是他們隨便念得來的經。
「我記得你說，因為她既憧憬又崇拜那個該死的偷拍狂老師，你害怕事實會深深打擊她內心，害怕她再也不敢信賴人，所以不能被她知道真相是嗎……」
「是啊。一開始打算用『老師辭職了』這種說法唬弄過去。」
「不過練老師你仔細想想，就這件事看來，她也挺信賴你的不是嗎？」
「……似乎是這樣沒錯。但比起紫紅老師──」
「練老師，你以後跟學生相處，要多多跳脫自己的立場。這是我身為年齡跟你學生們相近的女性的建議。」
「跳脫立場……什麼意思？」
「就是，不要總守著老師這個角色。」
「咦？不然是什麼？」
戎小姐講話實在太有深度，我一時半刻無法消化。
「不知道。廢物吧。」
「等等，廢物是什麼角色？我被罵了嗎！？」
「先別管這個了。類似的故事還有幾則？」
「類似的故事？」
「就是你沉浸於扮演為學生赴湯蹈火的老師的故事。」
「啊哈哈，實在過獎了，這個嘛……不是我在吹牛，一時要數還真數不清呢。」
畢竟，我之所以做老師，就是為了──給我遇到的每個孩子安全無慮的環境長大成人。
當然，生涯的規畫、性向的引導和課業的幫助也很重要，這些都是每個學生或多或少會面對的困境。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們只要煩惱這些自己該煩惱的事就好。
「是嗎？那一切都會沒事的，我想。」
「……在輔導學生的時候說這句話是大忌。很不負責任。」
「這樣啊。但練老師，別忘了我是黑道，才不替別人的人生困境負責任。」
說得有道理。他們負責的是製造別人的人生困境。
「嘛，練老師…人生很多東西都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做足心理準備就好。跟你講個故事啊……差不多一年多前，我們天行幫查獲一幫跨國的流氓組織，用假的留學簽證誘騙東南亞的貧民少女過來，之後逼她們去做苦工或性交易……
「於是，我們決定在某天半夜出動快艇，直接到海上攔截他們的贓船，先發制人！沒想到，他們戒備森嚴，隨時都有人在甲板上站崗。我們在離他們才三百公尺的距離，就被砰砰砰從船上掃射，幾十輛快艇一下陣亡了一半！
「那時，敵方兵臨城下，我方潰不成軍；如臨如屢之際，我身為組織的老大、大家的精神領袖，為了那些無辜受害的少女們，閉上雙眼心一橫，一個大聲令下！棄自身安全如糞土，率先衝鋒陷陣──」
「你那時明明大聲嚷嚷著快逃。是我跟夜月大哥還有萱萱一致認定可以從後方死角繞背突襲。你只是因為被我載著，不得不一起來而已。」
戎小姐冷冷地打了滔滔不絕的方老大一槍。
「等、等等，小戎，那個……」
「登船之後你也躲在最後面，還要萱萱一個小女生掩護你，啊？你到底是老大還是菜鳥？」
「我、我已經很久沒有親上火線了嘛……」
「那就乖乖做行政，不要來當拖油瓶。」
「但、但行動之前，我也有回去新訓中心那邊熱一下身手，想說可以……」
「吵死了，不要頂嘴。你一開始還想要自己駕一輛快艇。要是那時如你的願，你現在不知道在海底幾公尺？不對，應該已經進到魚的胃裡……不對，早就被消化掉，變成魚大便在汪洋中漂流了吧？」
「是，您說的一點都不錯。我很抱歉。」
……到底誰才是老大啊？
「總、總之，我只是想用自己闖蕩江湖多年的歷練告訴練老師，最可怕的不是面對，而是害怕面對吶。」
「不對，老頭，像你這種不知自己有幾兩重的叫有勇無謀。你跟練老師的情形完全不一樣知道嗎？」
「我、我有在反省嘛……」
在那之後，方老大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被罵個臭頭。成功逮捕紫紅老師的慶祝會，就在幫派成員訓斥幫派老大的打罵聲中劃下句點。

「我說，宮六。戎小姐給你的開示，你懂幾成？」
夜幕低垂的返家路上，與我並肩走著的黑議員向我搭話。
「差不多……零吧。」
我承認自己慧根不夠。
「那你對剛剛戎小姐教訓方老大有什麼想法？」
恩……除了對他們倆的職位孰高孰低產生懷疑之外……
「她是在擔心方老大吧？但面對過於熟悉的人拉不下臉表露感情，所以只能用這麼彆扭的手法。」
「是啊。道理你都懂嘛，好好回想自己剛剛說的話，隨時放在腦海裡。我車停在那邊，先走了，下次再約。掰掰。」
「誒！？喔……掰掰。」
來不及叫他留步，黑議員早已遠離。只剩我愣在原地，望著他與夜色融合的西裝背影，慢慢咀嚼那番話。
……遺憾的是，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