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八 審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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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7-21
「…放開……」
「這是為了安全。我們……」
我聽見有人在吵架的聲音,離我不遠的地方有好幾個人在低聲談話,但也有個大嗓子的傢伙似乎正在不滿地爭論什麼,聽著實在很吵,讓我很想把耳朵摀起來。
不過,怎麼覺得身體有點重,手腳都抬不起來,沒辦法用力……?
一睜開眼睛,身邊吵吵嚷嚷的噪音忽然就停了。
我似乎躺在一個明亮的房間,不過並非我熟悉的教室或是宿舍房間,這片陌生的白色天花板上雕著複雜蜷曲的裝飾花紋,映入眼簾的是半空中漂浮著,那類似我在La Bar裡面看過的透明水晶燈球,只差在這裡的燈球盛著偏藍的白色火焰,給人照明的感覺更明亮,但也冷淡得多,空氣裡則飄著草藥特有的淡淡香氣。
「我說過了,小纓是因為那個東西突然自己發光才這樣的,跟她本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流沚憤怒的聲音,什麼事讓他這麼大發雷霆?每天都過得開朗活潑的他很少生氣,就算偶爾發發脾氣最多也是口氣不佳,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用拉高的刺耳嗓音吼人。我轉過頭,只見有兩個穿著制式長袍的人一左一右拉住一臉忿忿不平的流沚,站在我床邊一道深色簾幕拉起的開口外,三個同樣長袍衣著的人圍繞著床站在附近,每個人都面色凝重地盯著我,而流沚的怒氣正是針對這些人。
「怎麼了…?」
我還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想先爬起身,這一轉頭我才發現我的手腕上覆蓋著一層紫色的咒光,隱隱泛出白色的符文緊緊貼在我的手和床單上,無論我怎麼用力都沒辦法把手抬起來,連同腳也被那近似束縛咒的紫色咒術給牢牢固定,就好比那種紫色的束縛惡咒,但這次直接作用在四肢。
「不要輕舉妄動。」左邊離我最近的陌生人瞇起眼睛,指著我沉聲喝令道:「妳在任務中擅自開啟封印物品,還波及其他的同學造成他們重傷瀕危,有沒有這件事?老實回答!」
「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情況?我要回答什麼?
沒頭沒腦轟過來一句質問讓我有些混亂,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來做什麼,又為什麼要把我綑在床上不讓我起來,我們從森林裡出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小纓,妳根本沒有開過那個盒子對不對?知道怎麼開的就只有老師一個人,既然都跟我們說是危險物品,老師也不可能讓身為學生的我們去動它!」流沚掙扎了幾下,對著我床邊的人大聲吼道:「你們就只憑盒子最後在小纓手上,就說是她打開的,老師根本還沒把上面的封印術解完東西就被搶走了,以我們的力量怎麼可能打得開?你們有時間在這裡打擾傷患,應該先去問那些幹強盜勾當的傢伙想幹什麼吧?先後順序給我搞清楚點啊!!」
我茫然地望著想跑到我身邊又動彈不得的流沚,雖然我還沒能弄清楚完整的前因後果,但從他的話我粗略抓住了一些重點。
可是,別說我不知道解開封印術的方法,只要接近它我就會渾身不舒服,根本沒有辦法去打開吧?我只記得,當時我想要幫忙帶走盒子,好讓流沚沒有顧慮地對付想搶封印盒的人,因此忍著不適伸手拿起了它——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就不記得了。
紫色咒術的光芒忽然變得強烈,鑲嵌其中的白色咒文扭曲了字樣,漸漸轉化成有些刺眼的亮黃色。
站在床尾的另一個陌生人發現咒文變色走上前來,伸出手放在咒術紋路上感受著,看了看我又看向被抓住的流沚,隨後對我左邊那個人開口:
「沒有說謊跡象,她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哼……」得到這番回答的人似乎並不怎麼高興,掃到我身上的眼神依然冷冰冰帶著敵意,沒有因此釋懷,反倒有些可惜的意味。
「不管怎樣,事情確實因妳而起,妳再怎麼狡辯也賴不掉!接下來我們會再開會討論怎麼處理,今天就先放過妳。」
他惡聲惡氣地說完,抬手一個彈指,正在慢慢變回原來色澤的咒術應聲分解成細粉,消散在空氣中,穿著長袍的人們放開了流沚,靜靜跟在這發號施令的人身後離開了房間。
「他們是行政部派過來的。」流沚甩甩被抓痛的手,靠到床邊拉來了椅子坐下。「因為盒子突然打開,發生了一點事情……妳沒有真的對盒子做什麼吧?」
「我……做了什麼嗎?」我就我殘存的印象跟他說明,我的記憶只到碰觸盒子的同時結束,但我記得當時確實只想著要把東西拿起來,絕對沒有要打開盒子的意思。流沚雖然聽著臉都揪在一起,再三確定我沒有對封印盒做出什麼企圖,之後還是點點頭吐了一口氣,接著告訴我後續的事件經過。
當時,他們看到盒子在我手中發出強烈的光芒,封印術解除的同時連帶發出了極為強大的封印力量波動,當時正在森林中戰鬥,無論使用符或任何咒術、甚至是流沚當時使用的雷靈之箭,都在瞬間被四溢的封印咒力消滅得乾乾淨淨,連同他自己也在那之後感到一陣劇烈眩暈,這咒力差點也要連他的意識一起封印,所幸只有一瞬,很快就恢復過來。
而我在那之後,彷彿被什麼附身似的,一手捏著盒子,一手拿起劍突然開始胡亂攻擊。據他所描述,當時我紅棕色的頭髮全被染成雪白,雙瞳也變成銀灰的顏色,看到人就砍,有好幾個蒙面人在短短數秒間就被我砍成重傷,刀刀刺入要害,連發現大事不妙想逃跑的蒙面人也沒放過,封印盒放出來的東西似乎讓我的實力大為提升,速度和技巧都好得不像他們眼中的我,連劍技深厚的楊都費盡力氣,花了好一段時間挨上數劍才終於打落我手中的盒子,東西一離手我就倒下不再動彈,頭髮也變回來了。
老師擔心我們的狀況,便向學校發出求救訊息,之後直接轉送回學校的醫護室——也就是現在我所待的地方,進行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
「我本來還想,小纓原來還有保留這一手,以後楊就不愁沒有人可以練習對劍了……不過,那時候的妳根本沒有管誰是誰,出招好狠啊,我其實有想過要不要乾脆朝妳射箭,至少讓妳動作變慢點,但是楊堅持要自己一個人對付妳,他覺得我會不小心連他一起射……結果到緊要關頭,他還是選擇拒絕我幫他啊。」
流沚有些無奈的嘖了一聲,看來對於楊認為他幫不上忙感到不服氣。
「我知道在纏鬥的時候插手容易誤傷啦,不過那是我印象中看他打架傷最重的一次……這大概是我第一次,擔心他會不會被殺掉。」
我低頭看著棉被上包著繃帶的手,不發一語。
我竟然被封印盒操控,還對他們做了這種事嗎……
如果是來搶東西的蒙面人,對於重傷了他們我還沒有那麼愧疚,畢竟是他們先衝過來打人的,但對於處處幫助我、陪伴我的同學們,要是我真的對他們造成了什麼不可逆的傷害……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去碰封印盒的。說不定就是因為我碰了它,觸發了什麼機關才導致它自行開啟,現在我不但造成了承接任務的老師的麻煩,讓他得應付行政部追究責任的壓力,還讓楊為了阻止被操控的我受傷。
對了,不知道他狀況怎麼樣?
「楊現在還好嗎?」我趕緊問道。
「他先回去了。」他指了指門口,站起身來。「用這裡的藥一天左右就會恢復,老師本來叫他要躺一下,結果他堅持回宿舍再睡覺。妳身體還好吧?我們也回去吧,等過幾天再討論看看該怎麼處理審判的事情。」
什麼審判?
見我一臉疑惑,流沚苦著臉,語氣前所未有地沉重:
「那個啊……老師要收回的封印盒是三級封印物,是要交給學校上層的重要研究材料,現在裡面的東西被放出去,盒子等於弄壞了,行政部除了對老師,也打算要對妳追究責任……也就是審議會,剛剛他們來告訴我,過幾個禮拜就會開庭討論怎麼處罰,妳得擬一點保護自己的說詞才行。」
我現在腦袋一團亂,煩惱、擔憂和焦慮種種情緒如大石般壓在我身上。
看著面前兩位青年緊皺眉頭,嘴巴動個不停滔滔不絕解說一大堆名詞,我感受得出他們絞盡腦汁在替我想辦法,而越聽也就越真實地理解到——自己當真惹上了天大的麻煩。
行政審議會,由校長欽派數十位裁決員組成的獨立單位,負責所有校內師生違反校規、機密或重大犯罪的案件判決,當累積到一定量的案件數,將統一在行政部門召開不對外開放的審判會議,當事人可以向裁決員抗辯,提出證據以爭取降低自己受罰的嚴重度,輕者賠償、罰款了事,重者停學或停職甚至開除學籍,終生不得復學和任職。
「我們沒有被審判過,頂多在旁邊看兩眼……嚴重到要開審議會審判的事件說少也不少,但以前真的被重判退學的案例就一兩個而已,而且要等累積到可以開時通常也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可以和平解決的案子學校是絕對不會想多事的啦,多半罰個錢就算了,他們沒那個閒情逸致去開除學生。」
我們現在所在的地點是圖書館。
由於楊說要找尋一些資料比較方便討論,在我們從考察課回來緩過幾天後,某日空閒的時間他便通知流沚帶我過來。
圖書館的大小相當於我們系館的三倍,在學校建築中是數一數二的巨大,外觀就像一座浮在空中的水晶方塊碉堡,是校內唯一一座建造在空中的建築,比起藏書的功能,它更為學生所歡迎的是全年無休開放舒適寬敞的寧靜空間,時刻提供給需要專心研讀的學生一個能用功的好地方。每每鄰近定期測驗的週次,這裡的獨立房間常常都會被佔滿,僅剩公共的閱覽區可以勉強或站或坐,不過就得和其他人擠一擠了。
楊已經先佔好二樓其中一間讀書室,約和我們宿舍的單人臥室一般大的空間環繞著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充足的陽光透入使室內溢滿朝氣蓬勃的明亮感,淡色的絨毯鋪在木質地板上,墊著矮腳書桌,可以容下6~8人左右共同使用還綽綽有餘,周圍還放有大量五顏六色又柔軟的坐墊,大把地堆滿了空餘的地方,拿來打枕頭仗是個不錯的戰場。
只是現在的我們……正確來說是我,並沒有放鬆下來玩樂的心情。由於我破壞了校方委託的重要任務物品,學校認定我必須承擔損失,為了幫助我在裁決員面前站得住腳,我得先搞清楚流程、想好該怎麼為自己辯白,最快的方式就是翻出過往的紀錄,尋找一些能作為參考的好例子。
「我找到一些過去審議會的判例,關於任務裡毀損物品的案件不算多,但是每一個最重也只被判去幫忙做無償的勞動,其他都是賠償處理。」
楊的面前攤著幾本薄薄的寬面書,封面標示著正是歷代審議會的判決書,由裁決員在每次審議會中製作,集結成冊收入圖書館供人參閱,內容詳細記載了各個案件的判決過程,包含原因、裁決員的討論,以及他們在裁決結束後的個人評論。如果任何人對判決有疑慮,都可以直接和圖書館員申請提問,他們會上報裁決員們做出解答,算是對過程不公開的平衡機制,防止裁決員濫權做出與情理不符的判決。
「說是這麼說啦……香姊姊有跟我分享過,審議會的判決一次定生死,沒有誤判之後討回公道的機制,那層保障老實說中看不中用,頂多嘴上跟裁決員抗議而已。」
流沚翻開判決書的其中一頁,推到我面前讓我看。
受審人:(已遮蔽)
審議長:穆伊‧多瑞凡伊
事由:擅自啟用二級指定法器、違法進行召喚術,毀損法器及方圓5公里內之村落遺跡。
判決書寫到,這個人撿到了學校遺失的機密道具卻沒有歸還,逕自解開封印並使用,召喚了安息地徘徊的的破碎魂靈,不過在他試圖和魂靈締結契約前被校方執法人員及時發現打斷施術,怨念不得解的魂魄於憤怒之中爆發它所有的力量,法器在爆炸中被破壞,其散溢出來的咒力結合魂魄的力量加乘,把當初施行召喚術的地方給轟成了廢墟,住在周邊地區的少數居民受到波及,造成13人受傷、2人死亡的慘案。
我往下翻了兩頁,裁決員光是敘述事發過程和判決流程就花了長達十張紙的篇幅,下筆口吻雖然委婉,但就事件現場勘查紀錄、受害者與目擊證人的口白、所破壞物件和賠償金額、保密條款等等羅列之鉅細靡遺,不難看出裁決員對此事件有多頭痛。事關機密法器和人命,幾乎是全體的裁決員都出動調查,這件事鬧得有多大可想而知。
雖說封皮內側附上的判決書格式和規則寫著——為了保護當事人基本權益,受審者和證人的真實名稱都會被遮蔽或是以偽稱代替,仔細閱讀內文也可以推敲出受審者年齡約20歲左右,與我們一樣是研究部的學生,就讀於咒法系,據說是個專門研究咒術原理和應用的部門。
「老師偶爾會去咒法系那裡教咒文學,這件事他應該知道。」楊顯然已經看過了判決書的內容,在我閱讀得差不多,把書推回去時,他從書裡跟著抬起頭來,順口補充道。「不過當初審議會判他勞動2年、賠償毀損清單一半的金額,我是覺得太輕了點。」
「有人死掉的案子,通常都不會判多輕,起碼鉅額賠償跟勞動是跑不掉的,停學幾年都可能。」流沚說,拿起另一本攤開的判決書給我,「我覺得以小纓妳的情況來說,沒有人死亡就有機會從輕發落,而且先打人的也是他們,要是他們沒出手搶劫,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那是他們自找麻煩。」
「有一個難點。」楊啪一下合起書本,抽出另外一本書邊說:「怎麼證明不是我們動手?他們也可以說,他們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失控的她攻擊,我們那時候沒帶著針光器,不能用實際畫面當證據就吃一大半的虧了。」
「唔,誰會想到要帶啊……你也沒帶,老師也沒帶……妳應該也沒有吧。不對,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流沚抓抓頭,轉過頭來問我了一句。
我搖搖頭。
「不如就直接查吧,也可以順便教妳怎麼借書。」
楊探手撥開桌上幾乎要把整個桌面覆蓋的書本,清出中央一塊乾淨桌面,那上面附著一片大約我半掌大小、長得頗像符咒的方塊圖樣,中央用深金色刻著一個精巧的法陣,看過去只是桌子的裝飾花紋。他用手指在那圖紋上隨意輕敲了數下,法陣隨即亮起淡淡的光芒,緩緩地開始旋轉。
「把手放上去,按著不要動,想著『針光器』這個詞。」楊這麼說道,「盡量不要亂想其他跟這個詞無關的事情,不然會引來沒用的資料。」
我依照他的指示按住法陣,深金色的光圈隨即穿過我的手,輕輕浮上我的手背加速轉動,光芒一閃一閃地彷彿在感應著什麼。
仔細想想,我對這個詞沒有任何概念,聽起來是一種特殊的器具,具體長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它是什麼可以幫助我找到脫離現在困境的東西嗎?
就在我短暫思考過後,法陣忽然停止了旋轉,手背上的法陣金光大漲,幾本書倏地從那裡彈出來,似乎還帶了一個非書本類的東西一起自光芒中飛出,撞在桌面彈跳著掉到地上,東西都丟完後法陣便自己黯淡不見,留下原本樸素的圖樣。
「欸~它直接找了實物給妳欸,妳看。」
流沚撿起那個東西,遞過來放在我的手上。那是個可愛的絨毛布偶兔,乍看就是個給小孩子抱著玩的小玩偶,難以想像這是一個具實用性的道具,呈坐姿的它拖著長長的耳朵,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精巧的沙漏,這沙漏挺特別,裡面的沙子竟然沒有隨著重力向下自然灑落,底層只有少量一層薄薄的沙,並沒有隨著沙漏倒置繼續增多,明明中央看起來確實是連通透明的。
「正在辨認使用者資訊……歡迎使用。」
絨毛兔子開口了,不過它的嘴巴並沒有動,而是從身體裡發出一個軟綿綿的童音,細細尖尖的:「針光器157號,依據校方公物使用規定第11條,開始刪除非指定使用者影像紀錄,請稍候。」
兔子布偶的身體一個震動,毛茸茸的兔掌緩緩伸展開來,舉高它抱著的沙漏,金色沙粒發出夕陽色的光芒,底層的沙子輕飄飄浮起,鑽過中央的孔洞倒向流進了上層,很快地下層變得透明光亮,所有沙子都自行回到了上層。
「刪除完畢。您似乎是初次使用者,請問是否需要新手教程?或是直接開始寫入新紀錄?」
我當然應好,兔子擺擺耳朵,把沙漏又抱回懷裡,用柔嫩的聲音為我簡短地解說。
這是個可以將一段時間的影像和聲音記錄起來的工具,範圍依照使用它的人視力和聽力強弱而定,造型一般都是抱著沙漏紀錄器的動物玩偶,記錄在體內的檔案量越多,沙漏內的沙子就會往下漏越多。它剛剛之所以清空紀錄,是學校為了防止公用的針光器意外洩漏或錄到師生的私密訊息,便給每個校內的針光器都下了特殊的制約咒術。此外,只能在校內使用,如果不經同意帶出校園,咒術就會自行發動銷毀,器物的損失賠償由私自攜帶者負責。
「啊,我想到了!圖書館裡有一些錄影可以看,不知道有沒有審議會的錄影?比起看字我還是喜歡看畫面。」流沚捏住兔子的耳朵轉過去,向玩偶發問:「吶吶兔子,幫我查有沒有審議會的錄影。」
「請稍候。」布偶說。
「它剛剛不是刪掉了?」我一時有些疑惑,它明明說刪除了記錄啊?
「那是指拿157號這隻錄下來的檔案會刪掉。」一直靜靜翻書的楊回答我,在書頁上轉悠的視線抬起來淡淡地瞄了我一眼,接著又望向流沚。「圖書館裡有幾個專門用來存資料的大型針光器,給我們用的小型針光器都可以遠端讀取,不會耗用這台本身的容量……審議會不是不公開?不會有錄影吧?」
「試試看嘛,你也沒有真的查過有沒有對吧?」
流沚朝楊眨了眨眼,轉回去等待絨毛玩偶的反應,它垂到桌上的長耳朵輕輕搖擺,沙漏的外圍隱隱亮著橙紅色的光,許久都沒有出聲。
我們都專心看著兔子玩偶工作,室內靜默了好一段時間。
「……正在努力搜尋資料,請勿催促或動手。」針光器還沒找到資料,倒是先預防性地說了一句,好像怕我們不耐煩一樣。
「這個意思是有囉?只是還在找而已對不對?」流沚眼睛一亮。
「正在努力搜尋資料,請勿催促或動手。」
不過針光器只是機械性地重複同樣的話,看來這隻兔子玩偶的應對比一般的靈性生物要差得多,它僅對特定的命令語句有反應,流沚的提問反而被當作在催它。
「楊你看吧,我就說會有的,感謝我吧。」流沚自討了個沒趣,轉而向楊宣布自己做出了得意貢獻,臉上那志得意滿的笑只差沒真的溢出來。
「嗯,好棒。」楊連頭都沒抬,語氣平靜地給了三個字。
「你好敷衍!」流沚不滿地嚷嚷。
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開始吵吵鬧鬧,正在煩惱人生大事的我總算感到放鬆一些,放寬心來看這些判決案例,在他們的樂觀鼓勵和幫忙下,我想我應該有辦法順利為自己開脫,至少我不用那麼擔心被退學的問題。
不過,想來必要的賠償已成定局,哥哥讓我來上學的錢本來不是為了這種狀況使用,這下還真的得思考怎麼賺錢了……
「搜索到審議會開庭錄影檔一筆。」
針光器總算結束了調查,安靜了大半天的它一開口,頓時將室內的氣氛又拉回嚴肅正經,正試圖把楊手裡的書搶走的流沚馬上停止動作坐回來。
沙漏上暖色的光芒凝縮成一組時間數字,同時兔子再度舉起沙漏,又問:「錄製於炎王曆209年4月25日,時長38分鐘30秒,請問是否播放?」
我看向身邊兩個人,他們一致地向我點點頭。
「播吧。」我說。
布偶手中的沙漏上,橘紅色的光芒數字開始跳動,我們瞬間從溫馨的讀書室換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
「你把我們傳到哪裡?」
我沒有看到針光器發出任何類似轉移咒的白色咒光,它就這麼將我們三人突然帶到了一個顯然不是圖書館的地方,兔子玩偶持著那依然閃動橘紅光色的沙漏,飄在原本是桌子的位置上空,隨著數字一秒一秒的減少,我也聽見周圍傳來其他人的聲音,廣大的空間憑空冒出了許多我不認識的人。
「本檔案錄製地點為:埃羅學院行政部門3樓,會議大堂。」針光器聽見我下意識的提問,隨即回答,「本機正在播放錄影畫面,無法開啟傳送功能,請見諒。」
「針光器沒有傳送能力,它只是用畫面覆蓋原本的環境而已,我們還在圖書館裡。」楊還維持著拿書的姿勢,但他手裡分明已經空無一物,還接著做出了丟開物體的樣子慢慢站起,瞥了我一眼:「桌子那些東西雖然現在看不到,但都還是在的,妳自己注意不要撞到。」
聽他這麼一說,我好奇地伸手探到面前本來是桌子的位置,看似毫無物體存在的空氣中確實摸到一個觸感很像桌子的物體,連同書本的感覺也還在,然而面前的景象、這樣截然不同的氣氛,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可以隨意坐在地上的地方,我趕緊跟著站起來。
這是以純白大理石打造的華麗挑高大廳,比讀書室寬大一些,明顯可以看見大廳分成了兩個部分:一是擺著數張長椅的座位區,此時已經稀稀落落坐了十多位陌生人,少數正在交頭接耳,但大部分人員都安靜地盯著前方——也就是明顯更加寬敞的另一邊,分成一大兩小的區塊,呈三角狀擺著比一般書桌更大更高的桌檯,而中央的明顯比兩旁的再宏偉些,這三個桌檯後方分別坐了一個人,且中央那人穿著的衣服……仔細看了看,就和先前看到的行政人員所著的大袍一模一樣。
『開庭。』他用平板的語氣說道,抬手虛引其中一邊的大桌檯,讓坐在那個位置的人站起身來,我這才看見那人同樣身穿法袍,表情嚴肅,低頭看著手中的紙張,開始宣讀:
『受審人——菲斯,涉嫌破壞行政部門5樓植物園及花檯,損失大量珍稀保育種植物共計12類幼株、39類成株,及珍稀動物2類。受審人於安全區內無故行使武力,不聽勸阻打傷警備人員,嚴重干擾並破壞瀕危物種保育工作,除對校方委任保育人員心血之踐踏,更無視於此舉造成眾多生靈之重大傷亡,嚴重打擊學生對校方維安與世界學者對本校委託工作之信任。經調查屬實,釐清相關受害者與損失統計,向受審人求償648萬7000芬幣,志願勞動1年整,以上,請審議長指示。』
裁決員囉囉嗦嗦說了落落長一串罪狀,隨後便收回紙張。
我看向裁決員對面的大桌檯,坐在那兒的人穿的就不是制服了,有一頭黑色長髮的青年從一開始就不怎麼高興地看著對面,雖然乖乖坐在桌檯後,但看他不時伸手撫摸擺在桌檯上那把長長的刀,一下用手指推開刀鞘一下又收回來,發出細小的「喀喀」聲,感覺隨時會拔刀砍過去。
『宣讀完畢,受審人有沒有疑義?』正中央的審議長轉向那位名叫菲斯的男性提問,見他一副坐立不安、忍無可忍的模樣,皺起眉頭說道:『受審人麻煩稍安勿躁,有疑義就盡快提出來。』
菲斯煩躁地吐了一口氣,聽見審議長命令只得把手收回來,用不耐的眼神輪流掃視面前兩位裁決員,視線又往座位這裡望了望,我似乎看見他盯著我掃視了兩眼,接著才轉回去回答:
『我可不記得我有蓄意砍什麼稀有種,明明就是你們讓我去那裡測試新的訓練場購不夠堅固,還說我怎麼用力砍都沒關係咧……我就照你們說的砍,結果就是你們蓋得亂七八糟才砍到外面去的啊?誰叫你們要蓋在那種地方!愛炫又愛唉唉叫嘛,都給你們這些難伺候的大佬們說就好啦。』
這辯駁似乎也不是無理瞎說,但聽在這些校方人員耳裡實在刺耳,裁決員們幾乎是同時垮下臉來,台下幾名也穿著法袍旁聽的人亦皺眉搖頭,在一旁聽著的流沚倒面露佩服的神色吹了個口哨,楊也不免聳了聳肩,嘴角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又很快放平,不知是也覺得好笑還是感嘆菲斯敢於嗆裁決員的囂張態度。
『審議長,根據調查,訓練場當時是處於接近但尚未完工的狀態,蒐集到絕大多數的行政人員證詞都表示,受審人是經過未完工的敞開門戶外時,突然表示要練習使用就衝入室內,不聽在場工作人員勸阻就揮刀破壞,刀風直接打穿尚未加固完成的室內牆壁,連花檯也一起破壞!』方才誦念資料的裁決員立即站起反駁,揚著手中另一份紙本資料說:『受審人恐怕是連自己荼毒了多少生靈也沒有在意過吧!清查現場之後我們發現,花檯絕大多數的植物樣本都被毀壞,同時有2種依靠花檯植物維生的瀕危動物,也隨之失去存活的依據。這些都是校內與外界植物學家交付本校的珍貴學術資源!如今被你全數消滅殆盡,你也必須對外以示負責!』
『媽的你們就是不管你們的人守備鬆散成什麼樣子,才會隨隨便便讓我進去的不是嘛!知道還沒蓋好還門開開不拉個封鎖線警告人不準進去,你們這些人也要負責!』
菲斯也口氣惡劣地吼回去,指稱當初他並不是專為了找工事現場麻煩,當初訓練場的警衛並沒有明確告知那裡禁止進入,他心血來潮以為可以進去才發生這種事,未盡到基本告知義務的行政人員也有錯云云,裁決員當然也再度拿出資料一一質疑他藉口中其實漏洞百出,兩邊就這麼一來一往吵了起來。
「喔?原來那間訓練室還有這種故事啊,難怪說好要開放又突然往後延那麼久。」流沚摸摸下巴,邊聽邊點頭。「那個大哥,看起很厲害啊,可是我沒印象有看過他……行政部的花園我記得在訓練場另一頭欸,有辦法砍到那邊去也太誇張!楊你認識嗎?」
「不認識。」楊默默伸手把好奇的腦袋推開。「你安靜,差不多快結束了。」
他這一說,我回頭看向幾乎要被我遺忘的針光器,上頭的倒數讀秒確實已經接近零,開庭的畫面太過真實,逼真到讓我忘了這只不過是個影片紀錄,坐在受審席的那位菲斯先生方才看見我,我原以為他是真的看見我了呢?事後想想,那該只是他在影片中視線剛巧掃過我這個位置罷了,我並不存在他當時所在的地方,他只會看見台下的旁聽者——也就是證人和陪審的裁決員而已。
台上吵得激烈,台下的裁決員們也交頭接耳低聲討論,我偷偷靠近他們一些,想聽裁決員們說什麼,誰知我一接近影像裡的人們,裁決員和證人們的身影忽然不自然地微微扭曲部分,本來就小到無法清楚分辨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嗯?聽不見?是不是以前錄音品質很差啊?還是訊號不穩了?」流沚湊過來,試圖戳戳那些微妙地扭曲著的人形,結果他的手直接穿了過去,碰不到錄影中的人們,他轉頭改問玩偶:「喂兔子,影片怪怪的喔?」
「正在尋找問題,請稍候。」針光器手中的倒數繼續,但那橙紅的光芒開始一閃一閃。
影像很快就回復正常,扭曲的人形也恢復了,但影片歪曲掉的秒數中發生了什麼,其實我們沒有看得很清楚,針光器似乎在那段時間小小快轉了部分,有些剛剛還在這裡的裁決員移動了位置,全體人員紛紛起身,看起來準備要離開的樣子。
我看向台上,菲斯先生閉上眼睛臭著臉,和他對面的裁決員站起身來,聽著正中央的審議長起立宣讀終判。
『結案:受審人——菲斯,以違反公物毀損條約、學術文物管理條約、稀有物管護特殊條約,酌情判以600萬5061芬幣,及志願勞動1年整。以上。』
錄影播放結束前,稀稀落落的人從身邊擦肩而過,他們嚴肅地討論著結果近不近人意,感嘆受審者的態度,裁決員充滿專業詞藻的話語溜進耳裡,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再自胸口吐出,望著台上走下來的菲斯先生若有似無看向我這塊地方的眼神,彷彿就在提醒我,下一次就輪我站上去受艱苦質問了。
應該、沒問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