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７　夜幕（２）

一個多月前我得知了那件事。
我與高中以來的好朋友，現任市議員的黑邢慕和現任檢察官的學長劉霆威一如往常約在９８酒吧喝酒聊天。
９８酒吧是我們學校莫校長的兒子開的，不過這也是我成為立伶女中老師後才發現的事。
嗯……雖然當老師對我來說是最至高無上的自我實現，跟他們在一塊還是不禁自慚成就好低。這不是重點。
那天，與往常不同的是，黑議員（姓氏＋職稱）說有某位大人物想要與我認識認識。
「你說的那位大人物最好真的很大牌，竟敢讓我等他等半小時。」
「關於這件事，我會替你向他反應的。」
在那之後我們又等了十五分鐘，一位全身黑色西裝、手提黑色公事包、身材魁梧、年紀約莫五十齣頭、滿臉莊肅、右眼還有一道又深又長的刀疤的男子打開店門。
「喂，你說的大人物該不會就是他？」
「嗯，就是他。」
「等待能堅定性情、修養品行、體悟大智；我不僅完全不介意，還十分感謝那位大哥給我這麼難能可貴的經驗。」
那位大哥還一臉歉意地對我們賠不是。大哥實在太客氣了，我一點都不要緊，身為老師覺得犯錯後願意改進的心態才是最珍貴的。
接著黑議員（形容詞＋職稱）對我們介紹那位大人物的來頭，聽著聽著我跟劉檢都不禁冷汗直流、瑟瑟發抖。
在我們小的時候，天行幫可是連小嬰兒都知道的幫派；雖然之後聽說因為老大想要從良所以逐漸消失在江湖上，直到現在幾乎是銷聲匿跡…但對經歷過那時代的我們來說，天行幫可是黑社會的代名詞那樣的存在……
然後那位老大正在我們面前。
「您、您好……敝姓練，任職於私立立伶女中，擔任教師……久、久久久仰方老大大名……」
我既怕方老大等太久、又怕手汗沾污方老大高尊貴爵飽歷風霜的玉手，我趕緊把不知不覺已經軟掉的手在褲子上胡亂抹了幾下，才誠惶誠恐地回握方老大的手。
劉檢察官霆威表面上面不改色，卻被微微顫抖的雙腳出賣了。
「哈哈哈…兩位真是客氣。今天請黑議員把我介紹給兩位認識，其實是有事情想拜託兩位的。」
他笑起來就跟一個普通的親切大叔沒什麼兩樣。
「沒、沒問題，小的必定全力以赴、不敢怠慢……」
「若有任何事情能替方老大效力，本人就算喪盡法理也在所不辭……！」
「哇哈哈！那真是太好了！兩位請坐吧，我們慢慢聊。」
於是我們就以黑、劉、我、方老大的排序在吧檯前並肩而坐。為什麼是我坐方老大旁邊啊……
「練老師，裡面的東西還請你過目。」
坐定之後，方老大從公事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在桌面上「唰──」地遞滑過來給我。
裡面是什麼……不過紙袋還是平坦的，可以確定不是方老大為了測試我的忠誠度要我生吞的血淋淋心臟……
我鼓起勇氣把袋子打開，往裏頭一探究竟──是一疊用透明塑膠袋裝著，應該是剛被沖洗完的照片。
呼……只是照片啊……但會不會是血肉縱橫的照片啊……？我嚥了一口口水，把那個塑膠袋拿出來。
──！
抽出塑膠袋的瞬間，最上頭的那張照片瞬間抽乾我的呼吸；為了確認其他張，我慌忙地把整疊照片從塑膠袋裏頭倒出來，一張接著一張快速瀏覽過去。
這、這到底……！？
「是你們學校的吧？練老師。」
「是、是我們學校，私立立伶女中沒錯……」
──！！！！
翻閱到後面，還有幾道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我感覺到腦袋逐漸缺氧，變得頭暈目眩，拳頭不自覺地握緊……
「這、這是怎麼回事……」
出現在耳內的自己的聲音語帶顫抖。是無力、恐懼、憤怒，亦或是什麼讓我變這樣的……就連自己也不得而知。
「練老師，我明白你的焦急……但此時此刻，請恕我娓娓道來──
「老夫我從年輕時就開始闖蕩江湖，逞兇鬥狠、無惡不作……然而，只有一件事，是我打死都不碰的──」
「任何形式，非自願的性交易或性犯罪。」
「劉檢察官說得沒錯……我二十歲便弄得千金，接連二十二歲、二十五歲，總共生了三個女兒……在那之後，每每見到被強迫步入歧途的少女，總會想到，她們也是別人的女兒啊……如此一來，便心痛不已。雖然我沒資格指責任何人邪惡……但是做為一種信念、一條底線，就算說我偽善也無所謂……我運用自己的影響力，對抗沒有且無法浮出世面的，那些罪大惡極、不堪入目的罪惡，已二十餘年……
「這個城市的全部、全國將近８０％的非法八大行業都在我掌控中……包括這附近的酒店一條街跟按摩店，全都歸我管。若是因為緊急情形而不得不投入這類行業的女性，我們幫派有編列預算金援，或幫助她們尋求相關財團法人或基金會的協助。更重要的是，絕不允許任何起因於非自願或強迫、誘拐而生的情形……當然，若有包庇那類形式的手下被我發現，他們的下場……哼。」
等等，他們的下場是什麼……沒說出來反而顯得更可怕。但還是不要問好了。
「還有任何容易出現性犯罪的場所，如孤兒院、補習班那類的，我都盡全力掌控了……但是無論多麼疏密的布局，總會有漏洞……所以，我為了打擊惡，投身進連我都不齒的惡…成為了惡。」
「……！？」
「天行幫……表面上壟斷了所有性犯罪仲介，私底下則聯合司法體系，將他們所知的性犯罪者不是繩之以法，就是私刑處理。」
方老大點頭應和劉檢的說明。
「當然，像我們如此龐大的組織，要做好成員管控，那可真不容易……好在我的兄弟呦，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的『夜月』與『星』跟我一樣，都是早獲明珠的傻爸爸……在他們用殺雞儆猴的管理方式後，我們組織漸漸穩定了下來……」
我在腦中消化並連結方老大說的故事與那些照片的關聯性……也就是說──
「差不多要講到那些照片了，練老師。真不好意思讓你聽我一個老頭廢話那麼久，哇哈哈……剛才說到，我們組織壟斷了所有性交易仲介吧？有些女孩成為受害者的緣由，實在令人怒髮衝冠……！可惡啊！該死啊啊啊啊啊！！！做出那種事，比我這黑幫老大還喪盡天良！！…………咳咳，抱歉，老夫我想到那些孩子的經歷就控制不了情緒……總之，對於那些被綁架、販賣，而且無家可歸的孩子……有一部分，組織替他們找到了收養家庭，回歸正常人的生活；至於另一部分也是暫時安置在組織名下的育幼院……不過有些孩子在得知我們的真面目後，便吵著要加入我們，為了不再讓任何人重演他們遭遇的慘劇、為了對抗那曾把他們推入深淵的惡……
「而這些照片，就是那些孩子之一，江湖上人稱『女本柔弱，為戎則強』的小戎……啊，應該叫她戎小姐才對……總之，是我們組織中負責壟斷未成年色情圖像影音買賣的成員通報我的。」
那些照片──一部分的背景是我們學校的游泳池，內容自然可想而知，是女學生的清涼照；不過更讓人在意的是，其中大多數的背景都是在更衣室，而且鏡頭都是從一些不尋常的角度出發──也就是，偷拍。
最令我咬牙切齒的是──裡頭照片大約有半數的主角，是我們班的泳隊四人組，彩熠、愛梨、夏步、里奈。
可惡…可惡啊……！是誰！？到底是誰！！
她們做了什麼？做錯了什麼？憑什麼要被這樣對待？只因為是女孩子嗎？因為是可愛的女孩子，所以非得成為他人原罪下的犧牲品嗎？
「練老師……冷靜一點。我們組織的壟斷方式，是用高價收買第一手的貨源，並控制它們的流出。也就是說，那些照片，至今只有戎小姐和你看過而已……以後也是。」
這樣嗎……但是，也不能再讓同樣的事情繼續發生……天知道那個犯人有一天會不會心血來潮把這些全放到網路上，到時就算天行幫再怎麼神通廣大也無法收拾。
「宮六，把照片給我看一下。」
「等、等等！你要看我寶貝學生的照片做什麼！？」
「找犯案線索啦！我是檢察官！」
「劉檢，要是被我在任何一瞬間捕捉到你露出非分的神情，我一定會……」
「不可能的，練老師。你這無可救藥的學生控。」
語畢，劉檢察官霆威一把抽走我手上的照片，一張張快速翻閱起來。
「前面這些照片都是從一旁或人群中近距離拍攝的，而且感覺沒有藏匿的意思……」
劉檢低聲沉吟。
「至於後面，就很明顯是用針孔在更衣室偷拍了……方老大，請問這些照片的來源是相同的嗎？」
「是，沒錯。」
「宮六，你們學校的泳池有沒有做什麼管控？誰都可以進去嗎？」
「這怎麼可能……要有教職員工證或學生證才能刷卡進去。」
「那，照片裡的你認識幾個？」
「有些是我自己班的，另外其他班的也多少有印象，沒記錯的話……」
每張照片的聚焦點雖然不同，但拍到的人物重疊率卻非常高，更不用說有幾張熟面孔……答案呼之欲出，不是以班級為單位的體育課，而是──
「應該是游泳校隊練習時拍的。」
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像名偵探，不過說實話這個推理有點容易。劉檢點點頭，又接著問：
「誰負責打掃泳池？」
「我雖然沒進過泳池…但應該是工友吧。」
「校隊有幾個教練？」
「只有一個。」
之後，劉檢不再拋出問題，轉而手抵下巴，低頭沉思了幾秒……
「這樣的話，嫌疑範圍就縮小許多了，犯人只有兩種可能……教練或學生。你看這幾張在人群中拍攝的近距照，主角視線有對到鏡頭，卻不見她們神色失措……所以拍攝者肯定是『那種時候出現在那種場合是理所當然，而且被學生所信任，並能自由出入更衣室』的身分。」
「劉檢不愧年少有為……我們組織的戎小姐和您的推測如出一轍；但是……這便是棘手之處。」
我一聽便明白那個棘手之處為何。若他們的推測無誤，要是今天犯案的是學生，肯定得交由司法處理比較妥當；更何況既然是拍了這些照片來賣，或許是經濟上的不得已。重點還是，畢竟是學生，總得給人家重來的機會。
問題就是，如果直接讓劉檢帶著警察進校園搜查，肯定會引起騷動吧？而且只要大家在調查結束後發現某某學生不尋常的缺席，就猜得到誰是犯人，如此一來便違背平常處理未成年犯法的保護主義。
這麼一來──
「只能先交給我調查了…？」
全數點頭通過。
所幸我們學校的地下游泳池格局就如許多外面的一樣，與健身房只隔著一層玻璃，我只要在游泳隊練習時間假裝在健身房運動，同時觀察誰身上帶著能拍照的電子產品就好。
我本以為事情能如此單純，沒想到──
「那個人還是有在拍嗎……？這兩個禮拜以來明明沒有任何一個人帶手機或相機進去的……」
兩個禮拜後，９８酒吧。方老大帶著一位身材窈窕、跟他同樣身穿全套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女人出現，正是戎小姐……我原本想像的戎小姐是一位精明幹練的輕熟女，沒想到年紀比我小，還是個大學生。
牛皮紙袋裡以游泳池為背景的女學生寫真照讓我不敢置信。
「練老師，你只有注意手機或相機嗎？」
「……？」
「飾品。」
「飾品……？」
「手環、手錶、眼鏡、項鍊……甚至蛙鏡也有可能。只要不是肉體，針孔攝影機可能藏在任何地方。像我現在戴的這個墨鏡就可以錄音錄影。」
「等、等等……這樣範圍也太大了吧！？根本無從搜索啊！」
「不，只要看得仔細一點就可以。」
這時坐我左邊劉檢察官霆威一派輕鬆地出聲。
「你行你來看。」
「你連照片都不給我看了……而且我是說真的。如果今天是影片的確不容易找犯人，但正因為是照片……照片需要手動按快門。眼鏡的話，你只要觀察誰推眼鏡的動作常常壓著可能藏著快門按鈕的眼鏡樁頭或鏡框；至於手飾更容易分辨……這些照片角度都不低，犯人一定是把藏著攝影機的手飾拿到一定高度後才按快門的。」
？！好厲害……不想承認也不行，明明年紀相近，劉檢卻比我有料太多……萬一今天是他來，恐怕不用第二個牛皮紙袋出現事情就能結束。
可惡，我得再接再厲才行！只要那個人還能拍下去，就難保她哪天不會把照片流出到網路上……
之後，我照著劉檢的指示，仔細觀察她們的動作──
雖然意識到了某些學生發現我總是像個變態一樣隔著健身房的玻璃猛盯著她們看，但當務之急是不能再讓犯人為所欲為下去了，要誤會的話……就誤會好了！
就算被學生憎惡或不理解，只要能保護她們，那又如何！
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還能當老師嗎？！
觀察、觀察，觀察觀察觀察觀察──
──找到了。
我找到了…是她……！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啊……
幸好我跟她交情本就不錯，最近在與她更進一步的交流後，許是取得她不少信任。
終於在這禮拜二與她獨處後，取得了決定性的證據。
「接下來只剩更衣室的針孔，就罪證確鑿了吧？」
「是沒錯，不過……真不需要我來？」
劉檢的語氣充滿擔憂。畢竟這次一旦被發現，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和起初這樣做的原因不同…保護她的罪行不被公開，我有我的理由。」

周五凌晨在９８酒吧，身為酒吧老闆母親的莫校長也出席了我們的會議，我們一路從凌晨三點討論到太陽翻起魚肚白。
那天，第三個牛皮紙袋像跋扈的宣戰似地出現在我眼前。
也會是最後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