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選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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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7-14
勉強逃離即將墜毀的爆炸燃燒脫水機(因為它一直在迴轉)後,諾蘭心有餘悸地躺在名叫逃生艙的小破罐子裡,此時正以非常驚悚的速度,顛簸著朝向這顆紫色星球表面下墜。減速傘根本網不住稀薄的大氣,體感其實跟自由落體差不多,降落傘唯一起到的作用是讓諾蘭至少確定自己的背還靠著牆──許是地板也說不定;或許是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輪機長像一顆洩了氣的皮球,全身癱軟地趴在他的身上,頭枕著他的胸口,天靈蓋正好頂著諾蘭的下巴,讓他這一路顛顛簸簸的,著實受了不少苦。

諾蘭靜靜地望著玻璃窗外,那顆曾經搭載他體驗宇宙首航的火球正與逃生艙漸行漸遠。屆時逃生艙的著陸地點或許會與戰艇墜毀點差距幾十公里、或是數百公里遠。當然運氣更差一點,說不定會相距千餘公里。紫色星球的地平線漸漸出現在小窗戶的狹窄視野裡,隨著距離地表越近,星球看起來也沒那麼紫了,看樣子是大氣反射入射光的問題。二十分鐘過去,小破罐落入雲層裡了;不久後穿過雲層,高度與山脈形成的天際線等高了;又過了十分鐘,已經漸漸可以看清地貌了。(說是這麼說,但這裡描述的時間並不一定準確,你知道的,人在緊張恐懼,或極端疲憊的情況下,對時間的判斷其實很模糊)逃生艙預計迫降的地方看來是個沖積平原,如果我們管地面上那些割開深棕色土地,一長條一長條的橘色東西叫河流的話。對了,由於沒有降落傘的保護,戰機的殘骸遠比諾蘭先落了下去,大概砸毀在稍微上游一點的位置,與逃生艙相隔一片詭異的青色叢林,火苗與閃光爆破噴出,但顏色是比起在地球大氣下的火焰更浮誇的橘黃色,接著黑煙開始冉冉上升。

很快地,逃生艙已經快要與叢林樹冠等高了,馬上就要著陸了。方才一直癱軟頹廢的輪機長似乎突然來了精神,清醒得正是時候。她霸道地擠過諾蘭臉上,後者被悶在前者的胸口,諾蘭抗議,但是長官無動於衷。她熟練的抓過高度計(使用主動式聲納的粗糙裝置)與大氣溫壓計讀取,迅速判斷目前情況。然後身體一軟,屁股又溜回諾蘭的大腿上安坐,小腦袋重新在諾蘭胸口趴好。屁股底下忽然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輪機長出聲提醒:「要著陸了,引擎反向噴射,準備迎接衝擊,小心不要咬到舌頭。」隨後張開雙臂緊緊環抱諾蘭,便不再有動靜,安安靜靜地等待著陸。

在所有太空貨物裡,人類是最脆弱的。大部分的東西都可以從軌道直接丟下地表,任其彈跳,只有太空人必須採取軟著陸,也就是那些降落傘啊、逆噴射啊之類的減緩墜落速度與衝擊力道的措施,像獨生的公主(男性請自行代換成王子)、掌上的明珠般,被人捧在掌心呵護。隨著噴射力度漸增,諾蘭再度感受到倍增的重力,讓他深深陷在牆壁裡,他只能緊抿嘴唇,一口口吞下口水。直到伴隨一聲巨響,背後同時傳來重擊,破罐終於破摔到地,逃生小艇宣告成功著陸。

「呃啊...」諾蘭又發出呻吟,不只是抒發成功著陸、再度死裡逃生的想法,也同時對重壓在身上、將自己當成緩衝軟墊的長官表達發自內心的抗議。妳就算是船上體重最輕的組員,在剛才著陸的(體感大概)3G重力下,不論誰被妳壓到都不會沒事好嗎?要是我的肋骨真折了幾根,妳陪得起嗎?
但輪機長完全不在乎諾蘭心裡的牢騷,俐落地從他身上爬開,開始依照訓練的內容進行迫降後的救急處理。她抓過氣溫氣壓計,自言自語道:「嗯…零度以上,氣壓略低。」她的比較對象應該是地球人熟悉的25度C、一大氣壓。
接著又瞧了瞧氣體成分分析計:「有氧氣…不過其他成分呼吸起來挺刺激的。」她的意思大概是,這顆小破球的大氣姑且是能吸的,但…除了人類需要的氧氣之外,其餘的成分可能會讓人類不是太舒服就是。

她愉快地宣佈:「嘿諾蘭,我們意外的幸運喔!」說著,又跨過諾蘭身上,將隱藏在艙壁上的夾層隔板拆下來,接著從牆壁裡面的隱藏空間抓出三包「掉到陌生星球時幫你續命的急救包」。喔對了,三包是因為這個罐子其實能搭三個人。
三包急救包的內容很快被攤開在狹小的艙內空間接受檢查:被切成六角柱的棒狀乾糧、飲水兩公升、氧氣面罩與配套的氣瓶、防風沙的護目鏡(在沒有風力的星球上,未被打磨過的沙粒是致命的)、一把裝填有兩發信號與彈照明彈兼用的信號槍、一把萬能瑞士刀—這包裡面最值錢的東西—還有一支意思意思一下實際沒有屁用的無線電,唯一的好處是它能兼著手電筒用。

「起來!那麼頹廢幹嘛?」輪機長忽然用力拍了諾蘭一下:「別躺著等死!快起來著裝!」
諾蘭默默撐起虛弱的身軀。他其實根本不想動,光看到包裡那些玩意,就覺得自己實在是死定了。那些東西就算掉在地球本球的叢林或荒島上用來求生,大概也是活不下去的。

「快啦!別磨蹭!」輪機長催促。她已經俐落地將所有物資包回去,伸出手去推諾蘭,想要把他翻過來:「趕快互相檢查一下太空服有沒破損,我要開艙門了。」
「好啦好啦好啦!」諾蘭咕噥著,站起來在長官面前轉了一圈。他的心情其實還很鬱卒,完全無法理解為何長官還能保有如此行動力。隨後輪機長熟練地在他身上幾處特別容易破損的地方摸了一輪:「沒有破損,一切都好。」接著拉住諾蘭的手:「好了,換你幫我摸了。」
假使換作別的場景,男女之間說出這種話似乎挺煽情的,但在太空任務中,組員互看互摸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因為若是太空衣有任何的破損,程度較輕者會使穿著者受到難以治療的傷害,情況嚴重者則可能會讓太空人命喪當場。

但諾蘭依舊煩躁,腦子裡像是有一顆嗡嗡作響的蜂窩,只好粗魯地將長官拉了過來,敷衍地將她全身上下摸了一圈,摸的時候諾蘭實際上在放空,他只是在虛應這些程序而已。直到長官忽然全身一個抽動,「呀~!」地輕叫一聲。
「怎麼了?有受傷嗎?」思緒拉回現實,諾蘭的職業素養重新上身。他放開輪機長,開始仔細打量她的全身,要是剛才降落的時候受了什麼傷就不好了。不過,看來看去太空衣表面都沒有什麼問題,似乎不是什麼外部物品穿刺造成的傷害…這樣乍聽之下是好消息,但實際上,有明顯外傷反倒好處理,諾蘭開始擔心內出血的可能性。
「我沒事。」長官邊解釋邊迅速地退開,同時拉緊太空衣的領口。
「真的沒事嗎?」諾蘭狐疑地問。她剛剛的動作實在有點大,相當可疑。
「我確定我沒受傷。」她堅持,一邊將兜帽從太空衣的後頸部分拉出來,拉開套到頭上。她說話時眼睛還不自然地眨呀眨的。
好吧。既然她這麼說,諾蘭認為自己亦沒有必要堅持追問。「等等不舒服要說喔!」諾蘭也將捲在自己太空衣後頸的兜帽給抓出來。
「這還用你提醒?」長官回嘴。
她側過臉去,雙手將拉繩一拉,兜帽立刻收緊,嚴嚴密密地包裹住後半顆頭(遮掩範圍大概到耳朵前面一點)接著熟練地掛上護目鏡,最後將氣瓶固定到腰帶上。還順手把多出來的另一包物資掛到腰帶另一邊上。
「快點,就等你了。」輪機長提醒道。
「喔,喔!」諾蘭回應。他加快速度,套上兜帽,掛上護目鏡,安置好氧氣瓶。老實說這身行頭看起來真的不是很專業,甚至有部分臉部跟脖子的皮膚還裸露在外。不過,這些裝備設計的立意本就只是讓迫降的太空人保命七十二小時至七天而已。

「變壓程序準備開始。」輪機長說著伸手去搆那個變壓桿,完成氣壓平衡就可以走出逃生艙了—也代表他們將失去最後的溫室。由於這小破罐本身並沒有配備隔離的減壓氣密艙,因此一旦進行洩壓後,艙內的空氣與外面的大氣相混合,救生艙也就不再提供庇護了。
「帶上面罩。」輪機長下達指令,同時將接連著氣瓶的面罩拉到臉上,其大小僅能遮住口鼻。
「帶上面罩。」諾蘭領命也帶上面罩,並重複口述命令(這個動作有時也見於交通調度)。
緊接著,輪機長拉下拉桿:「變壓開始。」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了,雖然隔著一層兜帽的布,但還是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逃生艙開始放氣的嘶嘶聲。變壓的過程相當緩慢,穿戴全套裝備的兩位太空人安靜地對坐著,默默地調節呼吸;默默地調節耳壓;默默地看著彼此;默默地聽著空氣流動的聲音。

終於,嘶嘶聲重新歸於靜止。變壓程序結束了,艙門噗滋一聲打開。倆太空人一同站起,一同向艙門外擠,然後在艙門前撞在一起。
諾蘭瞅了長官一眼,長官點了點頭,於是他向前走去,然後兩人再度撞在一起。
「嘿!」諾蘭抗議。輪機長無辜地聳聳肩。接著兩人第三次撞在一起。
直到最後,兩人用猜拳決定,由輪機長先走,諾蘭殿後。
兩個僥幸逃生的傢伙,被命運選剩的孩子,終於站上這片流淌著橘水、生長著青色植物的黑土大地。
對諾蘭來說,雖然跟期待值有點偏差,但接下來他要面對的無疑是一場冒險。

嗯…而且是拿自己的命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