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結束 (6/6) 下

夜幕低垂的秋名湖，天際高掛的下弦月，周圍綴著繁星點點。
晴朗卻依舊沁冷的天氣，讓湖畔三三兩兩的情侶遊客，不是窩在車內談心吹暖氣、就是躲進遠處的餐館用餐避寒。
一輛白色的Mazda RX7-FC3S自遠處駛近，車尾燈劃過一道優雅的紅色弧線後，車子在湖畔熄火，駕駛座走出穿著短大衣的青年，手裡提著一個外觀精緻的紙盒。
倚坐車頭，高橋涼介把盒子打開後放在引擎蓋上，裡頭是一個奶油有些融化的蛋糕。點燃蠟燭插在蛋糕上，他定定地凝視著那搖曳的火光，漆黑的眼瞳宛如子夜時分的潭水，沉靜而幽深，眸底隱約朦朧一層薄霧，凝重且壓抑。
隨著鋼製打火機「喀嚓」聲輕響，被點燃的香菸冉冉飄曳一縷白煙，高橋涼介一個吸吐，動作緩慢而優雅。
他在那個海邊小鎮略作休息後才開車回群馬，臨走前，除了拓海先前預定的那間旅館，他還把距離海邊最近的兩家、以及車站附近的那幾間，都一一問遍，確定沒有拓海投宿的紀錄。
前往豆腐店的路上，在街口的車陣中，一輛右切的藍色Impreza行進姿態過於漂亮搶眼，讓他單憑那沒有多餘轉向、俐落過彎的車身殘影，就能斷定駕車的人技術超凡。所以他毫不猶豫的駛離原本的車道，違規闖紅燈也要立刻追上去，尤其，當他1.2的視力目測出副駕駛座上的人，是個女孩子的時候。
同樣是粉紅色的花束，不同的是這一回，他目睹了同場加映的月台送別——離情依依，深情相擁。
一次是巧合，兩次是緣分，三次是……
他突然不確定，自己究竟是懷抱著何種期待跑到那個海邊，現在又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來到這裡。
與拓海共度的點點滴滴曾是那樣的美好，然而追憶往昔，儼然成了冷熱交替的心路歷程，本該是甜中帶暖的回憶，如今每一頁都泛著酸，最後痛……
高橋涼介深邃的眼瞳依舊闇黑得宛如宇宙深處的蒼穹，而眸底苦苦徘徊的糾結，交織著一絲厭棄放逐的頹然與決絕，但又同時摻雜一抹憧憬緬懷的眷戀與柔軟——
一直以來，那是一份何其忐忑不安自我卑憐、卻又清晰堅定執守於心的複雜情感！
只是時至今日，他再次深切地體認，這是一場打從開始就註定輸給性別的愛戀。他的糾結沒有任何意義，所謂的等待答覆，是他多麼的自以為是！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就像一陣風掠過，在湖面盪出水波……
一時之間分不清楚是擾了平靜，還是斷了憂傷。
「涼介，沒打擾你跟藤原吧？」
「……沒有。有事？」
「嗯，挺急的！藤原的學校申請沒問題了，但有資料要補。我剛剛mail給你了，記得這週五之前要補齊回傳。」
「好，我會盡快處理，謝謝你史浩。」
「別客氣，不打擾你們了，幫我跟藤原說聲『生日快樂』啊！」
「你……傳訊給他吧。」
「你幫我說一聲不是比較快？不然，你把手機拿給他聽一下。」
「你直接傳簡訊吧。」
「啊？哦……好啦。」
「史浩……」
瞥了眼手上那張新辦的手機SIN卡，高橋涼介吐了口長氣，順手捻熄菸頭。「把我現在給你的號碼記下來，以後用這個號碼聯絡我……」
「嗯，我記下來了。是說，你幹嘛換號碼？」
「暫時別透露我換號碼的事，包括啟介和拓海。」
「怎麼了涼介？發生什麼事了？」
「明天找個時間碰面再聊。麻煩你的事，就拜託了。」
「唉！知道了。就守口如瓶嘛！」
「謝謝了。」
將手機收回口袋裡，高橋涼介轉頭繼續看著蛋糕。
或許，他並沒有錯過甚麼，而是一直錯覺著。錯覺著他與拓海之間曾經有過甚麼——能有些甚麼！
是時候……該讓曾經苟延殘喘的期盼、所有企圖掙扎的妄想，都隨著初春裡最後一片殘雪全數融化殆盡，別再遺留任何一絲糾纏的懸念……
原來，最疼痛的表情是傷到沒有情緒，最孤單的心情是他還是那麼想念過去，而最悲哀的處境——是他無法面對那個不像自己的自己！
「生日快樂，拓海。」
低頭吹熄燭火，高橋涼介切了塊蛋糕。從不愛吃甜食的他，獨自一個人面對秋名湖，默默吃著變味的蛋糕。
愛情的世界裡，沒有雖敗猶榮，而他高橋涼介，也不是個輸不起的人。
然而，贏不了愛情，至少也不能沉淪了自己……是不是？
既然他的心只能在反覆的失落中煎熬淌血，無法得到拓海對應的感情，既然他的愛註定只能在寂寞邊界徘徊，不會換來對等的關係，那就像這個過了賞味期的蛋糕，他會自己嚥下去，讓一切酸腐在腸胃裡——
再也看不清楚那原本的面貌與模樣。再也，不留一點痕跡。
之後。
接近午夜的大沼湖畔零星停了兩輛車，除此之外，便是幾乎杳無人跡的寂靜。
一輛藍色Subaru Impreza的到來，為這場無聲的夜宴帶入了些許喧騰，隨著引擎熄火、駕駛下車鎖門，四周再度歸於寧靜，只剩湖水偶爾在冷風的引領下，輕輕拍上岸邊礫石的低喃。
站在車子旁望著眼前的大湖好半晌，藤原拓海移轉目光環顧湖畔周邊，掃視過一圈後，他朝記憶中那個印有濃濃歡欣、卻也帶點淡淡離愁的地方走過去，一處挨著湖邊擺放桌椅的休憩區。
當時，所有Project D的成員在這裡烤肉聚餐舉杯暢飲，歡快地度過屬於Project D的最後一個夏季午後。那是一場慶祝締造關東地區全勝紀錄的慶功宴，同時也是宣布目標達成車隊解散的惜別會。
繞著桌子走了一圈，藤原拓海走到靠近湖邊的某個座位，慢慢坐了下來。
這是涼介那時候坐的位置，與自己當時所在的隔壁桌、遠離湖邊的座位，形成一條距離最遠、視線卻最不會被遮擋的對角線。
藤原拓海靜靜的凝望著隔壁桌、自己當時坐過的座位，決定鎖在腦海深處的某些記憶，突然像暴湧潰堤的洪水沖破閘門，轉眼瀰漫他這陣子竭力想要讓它乾涸的心田。
他記得，那一天涼介臉上的笑容很多，但是話卻很少。異常安靜的涼介，對每個成員都單獨的交談過一兩句，唯獨對自己，別說連一個字都沒有，他甚至不曾靠近過自己身邊半步。
這讓他莫名的感到失落，不自覺的對著一向不喜歡的苦澀啤酒也能一杯接著一杯。然而，就在他喝了酒、覺得視野裡的景色開始飄忽的時候，卻又一次次的捕捉到涼介投向他的目光——
清晰，而且炙熱。
後來，他總算明白自己的失落，是在箱根的那個擁抱，讓他產生了不知名的期待，並且終於懂了涼介當時對自己的靜默與那些目光，是他難以開口的心情與自我糾結。
抽出皮夾裡的一張照片，藤原拓海睇凝的目光飽含眷戀，原本清晰的視線逐漸有了一絲模糊。
他們……
那個輝煌的夏天結束了，曾經溫暖過的冬季也終於來到尾聲，就算他捨不得轉身，所有的美好也不會再重現——
就像他無論如何牢記涼介的聲音、牢記涼介的每個表情，他都已經放開自己的手，走出自己的生命。
原來，得到的快樂與失去的痛苦，是並列的強大，並且讓人永生難忘！
抬起手臂迅速的擦過眼睛，藤原拓海將照片收回皮夾裡，掏出沒有任何動靜的手機。
差不多能收到的祝福簡訊都已到齊，甚至包括啟介、松本與史浩……唯獨沒有涼介。
二月二十日，PM 11：59。
沒關係，他知道。他知道涼介不會再出現他的身邊，不會陪伴他過生日——
他許的願望沒有在今天早上實現，以後，也不會再實現！
藤原拓海對著編輯好的簡訊發楞了好半晌，隨著唇角一抿，始終猶豫不決的手指按下了發送鍵。把手機收進外套口袋裡，同時，他摸到那枚上原美佳贈送的戀愛御守符。
儘管以後，他與涼介將猶如相隔一個世界那般的遙遠，但至少這一刻，他待在距離涼介比較近的地方——
赤城山。Red Suns 車隊的主戰場，白色彗星的根據地。
二月二十一日，AM 00:02。
隨著藤原拓海一個倏然投擲的動作，一枚兩端繫繩都綁著小石頭的戀愛御守符，飛向星光閃爍的天際，在晴朗的夜空中畫出一條軌跡優美的拋物線後，墜入大沼湖中。
「祝你幸福，涼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