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結束 (4/6) 上

黎明前的破曉時分，整晚沒有停過的降雪，終於在黑夜將盡的時候，不再繼續灑落美麗卻寒冷的潔白。
最後再啟動一次雨刷掃除覆在擋風玻璃上的積雪，藤原拓海關閉電源後，開門下車。
往前走了幾步，眼前是即將被旭日照亮的秋名湖，晨曦在山巒間竄出光束，折射至湖面，倒映出一片耀眼的淡金色。
日出的晨光帶著微煦的溫度，照在藤原拓海異常蒼白卻又透著不自然的紅暈的臉頰上，他眨了眨酸澀的眼，將早已僵冷的兩隻手湊到嘴邊呵氣，用力搓了搓。
明明從口鼻呵出來的熱氣就很燙，為什麼他依舊冷得全身發抖？而這雙手，怎麼始終就是搓不暖呢？
驀然，藤原拓海盯著自己攤開的手掌發愣。
他想起了不久前的某一天，這雙手迎接過這個冬季的初雪，當時沁涼的掌心，被另一隻手溫柔而深刻的暖著。
曾經緊握的手如今放開了，難怪這麼冷……原來放開了，是這樣的冷！
走到一旁的自動販賣機，藤原拓海投了硬幣取出罐裝咖啡，兩隻手輪流握著熱鐵罐取暖。
清晨的冷風，在藤原拓海打開車門時吹亂了他額前的瀏海，他同時感覺到臉頰一片冰涼。坐進車裡，他伸手拿起杯架上的寶特瓶，努力在眼前一片薄薄的水霧之中，重新讀出瓶身包裝上的那十八個字——
想一個人，酸。念一個人，甜。酸甜交織，就是愛戀。
如果，夏樹是讓他隱約領略其中涵義的存在，那麼，涼介就是令他銘心刻骨去體會的牽掛！
只是，當他明白自己心裡的愛戀，卻也同時面對了失戀。
——你走吧。
耳邊彷彿再度響起涼介當時的聲音，而他腦海裡浮現的，是昨晚涼介和女孩接吻的那一幕。
原來，這就是涼介一再叫他走的原因……所以，那三個字是不會有溫度的。
臉頰上殘留的冰涼，被兩行倏地滑落的溫熱覆蓋，藤原拓海下意識地抬起手背想擦拭，眼前的一切卻在這瀰漫了一整夜的靜默裡，徹底變得模糊。
2017年正月初四。
藤原拓海因為溫泉旅館彈性調整年假而不用送豆腐，卻在雪夜裡窩在車上一整晚而重感冒，於年後的第一個上班日請了病假。
將近半個月後，一個厚雲微雪的夜晚，高崎市。
直到現在，聽到鑰匙打開門鎖的聲響時，高橋涼介仍會不由自主的繃緊神經，潛意識裡妄想門板後面，還會探出那張靦腆的笑臉。
「我回來了。」
「嗯。」坐在沙發上的高橋涼介在大門開啟的同時收回視線，低下頭。
聽了二十幾年的聲音，無論如何都不會混淆錯認的。
「大哥沒外出啊？」換了拖鞋，高橋啟介隨手將鑰匙扔進鞋櫃上的淺盆裡。
「嗯。」高橋涼介頭也沒抬的繼續翻閱手中的醫學期刊，「你晚餐沒回來吃？」
「在外面隨便吃了。」走到衣帽架前脫外套，高橋啟介不以為意的說，「難道家裡還有人會開伙？」
「……」高橋涼介眉心微動，不語。
高橋啟介脫外套的動作頓了一下，因為體感溫度瞬間降了十度，讓他隨即意會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
「大哥……」
「沒事。」闔上手中的雜誌，高橋涼介端著水杯起身，扭頭就往自己房間走去，「我還要準備考試，你難得放假就好好休息吧。」
「我今天去找藤原了！」
見那道挺直的背影明顯一震、並且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高橋啟介迅速掛好外套，走到廚房邊倒水，邊說：「他說他很抱歉對你動手，一直想為這件失禮的事向你道歉。」
「道歉？」劍眉微攏，高橋涼介那墨如子夜的黑眸瞬間又黯了幾分。
除了道歉還是道歉——拓海對他就沒別的話好說？
「是啊！」灌了半杯水，高橋啟介用力點點頭。
對他大哥動手耶，那可是多不得了的事啊！
不過他知道，自家大哥死也不會說為什麼挨了拓海的揍，而拓海也只是託他轉達歉意不說明揍人的原由，所以他對這兩人的關係為什麼一夕生變、甚至還動起手，至今仍是一頭霧水。
「哼。」從鼻腔噴出一聲氣音後，高橋涼介重新往房間方向邁步，「不必。」
「欸大哥，等一下！」想到甚麼似的，高橋啟介急忙喊住那道比起先前又顯得更加孤冷倔寒的背影，「你現在是不是在跟誰交往？」
腳步頓停，高橋涼介再次回頭。想了想，說：「松坂慶子。個性不囉嗦不麻煩的人，可以來往看看，反正家長們樂見其成——」
應該是太樂見其成了吧！所以風聲傳得快，連剛回來的啟介都聽說了。
最可疑的廣播車，估計就是他那致力於把他們兄弟倆的聯姻戰力發揮出最大值的母親大人。也許她正利用這件事，開始對啟介進行洗腦教育，要啟介向他這個哥哥看齊，接受家裡精心挑選安排的對象。
「大哥你來真的？！」高橋啟介不可置信地拔高嗓音，「你跟藤原就這樣玩完了？！」
雖然他大哥一直裝冷裝酷，但是那偶爾沒藏好的憂傷失落，絕對是念念不忘深深牽掛，不會錯！所以，他始終認為他們兩個不過就像一般情侶那樣吵吵架，冷戰個一陣子就會好了……
畢竟，他大哥先前巴不得摘星星射月亮的疼寵方式，以及就差沒把拓海二十四小時栓在褲頭上的狗皮黏人，讓他賭上愛車FD他都不相信——
高橋涼介真捨得放掉藤原拓海！
當然，他為了自己的用餐方便，曾經一度想當和事佬。
但是礙於他大哥那張臉太臭太冷、渾身寒氣刺得人連骨髓都疼，讓他實在沒有把握能在那凍死人不償命的冰冷目光中生存下來，所以就算他膽子大，也不敢再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去碎嘴，頂多，像今天這樣私底下跑去找拓海探探口風……
靠！難怪——難怪拓海那一副無力失神、又甚麼都懶得再說的模樣！
「你有其他更好的建議？」高橋涼介的唇角微揚，聲音卻是冷得彷彿可以滴水成冰。
「沒——並沒有！」高橋啟介略帶惶恐的搖搖頭。
如果連這麼明顯的警告意味都聽不出來，那他高橋啟介還真是白當了高橋涼介二十年的兄弟！不過，既然他大哥決定這樣，也難怪拓海要說什麼「祝他幸福」之類的話了……
「祝他幸福？」轉過身，高橋涼介正面對著高橋啟介，「他是不是還說了甚麼？」
「甚麼？」
「你剛說的，『祝他幸福』，誰說的？」
「喔……」原來他把心裡的嘀咕唸出口了。
高橋啟介抓抓後腦：「藤原啊，他祝你幸福。」
心臟猛然抽過一陣劇痛，高橋涼介端著水杯的手用力握了握，緊抿的唇角揚成一抹連酒窩都浮現的笑容：「——很，好。」
祝福……
對他來說，沒什麼詞彙比這一個更為殘忍了。尤其，是出自那個人口中。
真有你的，藤原拓海！
望著消失在門板後的身影，再想起高橋涼介剛剛的笑容，高橋啟介頓時覺得有股惡寒竄過脊樑，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很好？他大哥說很好？但他明明怎麼看，都不覺得自家大哥是一副很好的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