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好壞參半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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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6-24
  依萊的記憶停留在艾莉西亞撫上他額頭的那一刻。

  意識中斷,塵囂遠他而去,他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與外界失去聯繫。在那之後,依萊做著惡夢,他夢到廣場上的激戰還沒結束,每當他試圖對諾茵趁勝追擊,喪王就會無聲無息出現,對他露出玩味的表情。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夢境的發展從這裡開始背離現實,一晃眼,喪王跟其他夥伴從眼前被抽離,偌大的廣場上只剩下巫莉跟葉羅耶。他們步步逼近,左右夾擊,明明是自己的夢境,依萊卻無力反抗,只能任由報喪主擺佈玩弄,將他逼到絕境。

  ──你這麼強,為什麼我沒聽過你?

  喪神祭前的準備工作上,依萊跟潘笛受到巫莉襲擊,在依萊跟巫莉周旋時,她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艾莉西亞的神選者依萊……你應該早就死了才對,為什麼會在這裡?

  然後是前陣子,為了掩護諾茵搶劫醫護所的行動,葉羅耶為了調虎離山,親自找上門來。他掐住依萊的脖子憤恨地嘶吼,彷彿無法了解他為何還存活於世上。

  為什麼他不該在這裡?

  為什麼他不該活著?

  失憶以來糾纏不休的疑慮,再度浮上檯面。「依萊」是誰?在成為神選者之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跟喪王又有什麼過節?

  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身分認知,在喪王跟報喪主的挑撥離間下分崩離析。恐慌爆發,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焦慮在體內不斷膨脹,依萊放聲大叫,覺得自己再不發出點東西就會崩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聲音迴盪在空蕩蕩的廣場內,撞上牆壁,然後再以迴音的方式彈了回來。每回響一聲,壓在心頭上的負擔就減輕一分,一直吼到喉嚨沙啞,聲嘶力竭,依萊這才終於停下,並發現場景再度出現變化。

  電光狂閃,雷聲隆隆,天空是駭人的紅色,厚重的雲層上彷彿有猛獸在打鬥,牠們翻滾、咆哮、互相撕扯,狂暴的怒意直達地面,整個世界籠罩在不尋常的高壓之中。

  無須說明,回湧的記憶補足了背景知識的空缺──創世的神祇起了衝突,他們越吵越激烈、越吵越激烈,最後決定大動干戈,拚個你死我活。

  氣候異常,月亮變成兩個,風雪連綿且與地動頻繁,天象的異變在在透露世界正走向滅亡,憤怒的神祇會毀滅一切。神祇的憤怒在世界各地熊熊燃燒,而身為神之眷族的人民無法置身事外,人民收到詔令,整兵備戎,昔日的工作夥伴變成今日的敵人,不同種族互相對峙,為自己的神祇而戰。

  埃利希翁從未有過戰爭的經驗,未知事物帶來的恐慌,迅速在民間擴散開來。沒有人想要打仗,卻也沒人能阻止情緒浪頭上的神祇,恐慌累積到最後,終於一口氣爆發,世界各地掀起大規模動亂。

  依萊想起來了,他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來到廣場,試圖阻止動亂的人民。

  人聲沸騰,依萊身周簇擁著恐慌的人民,他們情緒高漲,神情緊繃,不分年齡不分種族,每個人都全副武裝,散發出極度焦慮的氣息。

  「我不想要戰爭。」

  「戰爭開打會怎麼樣?會死很多人嗎?世界會毀滅嗎?」

  「救救我們,求求您阻止神,神選者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

  你一言我一語,眾人七嘴八舌地表達訴求,依萊無來由地感到焦慮。還沒弄清這股焦慮從何而來,身體就動了起來,他看到自己召出一把陌生的法杖,揮杖一掃,魔法造成的阻力將圍在身旁的人民推開。

  「回去!打不打仗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只是聽令行事。」

  那仍是依萊的聲音,話語卻不是出於他的意識,這感覺就好像在讀取記憶燈火,只不過他讀取的是自己的記憶。在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依萊也記起他那時為何會感到焦慮──阻止不了的,任誰也阻止不了的,神祇已經氣瘋,戰爭的爆發勢在必行,他比誰都心知肚明。

  求助無門,民眾變得更加惶恐,他們氣憤、他們恐懼、他們無助,這些日子以來受到忽略的情緒,在每個人心中膨脹發酵,即將失控的氛圍在人群間擴散開來。

  事情是在一瞬間發生的,眼見情勢不妙,依萊本能地想施展魔法,就在他揚起法杖的那一刻,有什麼東西從背後「咻」地撞了上來,強大的衝擊力讓他往前一傾,腦中的想法只有:他遇襲了。

  察覺到傷勢是接下來的事,天外飛來的兇器將他射了個對穿,刺破心臟並從胸前冒了出來,撕心裂肺的劇痛直竄腦海,依萊頭皮發麻,差點沒了呼吸。如果那時他還能專注,就會知道貫穿他的是一把長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尖叫,身上每個神經都在咆哮,疼痛就像是一種致命毒藥,瞬間擴散到四肢百骸。他倒在地上,肢體不受控制地發顫,鮮血從體內快速流失,他臥在自己的血泊中,不斷哮喘,過多的失血量讓他開始缺氧,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因為休克墜入死亡的深淵。

  好黑、好冷,視線變得模糊不清,依萊跟自己的生命拔河,殘破的身軀讓他節節敗退,死神在冥界的彼岸熱切地對他招手,他不想去,卻無法阻止性命被收割。

  他會死。

  甭需諭醫宣告,事實赤裸裸的攤在眼前,只是他仍舊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依萊瞪大眼睛,不甘就這麼向死亡屈服,即便他的瞳孔已開始放大,畫面在眼前碎成一片一片,他也不願意輕易放棄生命。他以為自己在掙扎,但身體其實不為所動,如鉛般沉重的四隻拖住了他,就算他想自救,恐怕也無能為力。

  「不、不不不──!依萊!依萊──!」

  意識矇矓之間,依萊感受到有誰跪在了他身旁,那個人語無倫次地哀嚎,稚嫩的嗓音絕望又淒厲,撞上耳膜,傳進他的腦海。依萊靈魂一顫,內心隱隱發疼,明明連呼吸都在作疼,意識逐漸離他遠去,腦中僅存的想法卻不是擔心自己的性命,而是想要安撫少年。

  ──不要哭。

  ──不要露出彷若全世界的光在眼前被奪走的絕望表情。

  ──我就在這裡。

  ──我會一直陪伴著你。

  ──所以……

  念頭在腦內奔騰,急於化作語言傾吐而出,然而殘破的身體剝奪了他的言語系統,到頭能吐出的只有少年的名字。

  「伊修斯……」

  記憶在這裡中斷,真相大白,瀕死的原因再也不是被隱匿的秘密。依萊覺得自己好像弄懂了什麼,卻又什麼都不明白,他想求證,想起身去尋找真相,但是厚重的疲憊纏上了他,讓他躁動的意識終止,陷入休眠。

  

  依萊是被亮醒的。

  陽光從窗簾的隙縫照進房內,亮白的光線照在臉上,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來。依來猛然坐起,頻頻眨動眼睛,等到昏花散去,視野恢復清明,他才意識到這裡是他自己的房間。再一次的,他又因事故昏迷,並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醒了嗎?」

  熟悉的聲音從身側傳來,伊修斯坐在他的床側,一副就是在等他醒的模樣。他起身走到窗邊,將沒合攏的窗簾拉開,溫煦的陽光穿透室內,將房間曬得暖烘烘的。從太陽升起的位置來看,時間已來到下午,也難怪陽光這麼毒辣。

  「現在是喪王復出的第二天下午,你睡了快一天的時間。」伊修斯倒了杯水,將杯子遞給依萊,他在床旁放置的椅子上落坐,主動開口解釋:「基本上你的身體沒有大礙,會昏倒主要是跟喪王靠得太近了,再加上打鬥累積了太多疲憊。你現在還會覺得不舒服嗎?需要的話我去叫洛那。」

  「不舒服是沒有,但是我餓了。按照慣例,我應該有東西可以吃吧?」

  依萊飲盡杯中的開水,輕描淡寫地調笑,他笑的時候牽動到臉部肌肉,被巫莉劃出來的傷口微微泛疼。

  「我倒不希望這變成慣例……」

  伊修斯不情願地咕噥,但還是張羅起了豐盛的餐食,比起說他不喜歡依萊在房間吃飯,倒不如說是他不希望依萊老出意外。

  「謝謝,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依萊心滿意足地享受餐點,伊修斯坐在一旁無奈地看著他吃,他吃飯的時候伊修斯也沒閒著,向他報告他睡著的這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暴動平息了。喪王復出了。暴動的人民受到懲罰了。消息一則接著一則,這些日子以來的動盪告一段落,而然還有更大的麻煩等在後頭。

  依萊聽著伊修斯鉅細靡遺的講述,默默地將餐點吃完,當他放下餐具,伊修斯的報告也到了尾聲。依萊送走空盤,坐在床上與伊修斯面面相覷,他盡力笑得一派輕鬆,卻顯得不怎麼成功,僵硬的軀體還是出賣了他。

  「伊修斯,我有事情想告訴你。」

  依萊的口吻就像是要揭曉什麼天大的秘密,伊修斯為之一頓,不知依萊葫蘆裡究竟藏了什麼。「……什麼事?」

  「你還記得年後的那場會議嗎?大家聚集在共用大廳,由伊迪絲主持的那場。」

  「記得。」

  「其實在那天開會後,薩格爾叫住了我。他告訴我,我身上有太多秘密,我會失憶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他怕那些事會再回頭找上我。他說他想調查我的身分,我也答應了。」

  空氣有一秒停止流動,依萊原本以為伊修斯會為被隱瞞這件事大發光火,沒想到他卻異常平靜,就好像早已知情。「然後?」

  「沒有然後。後來因為埃利希翁陷入危機,大家都很忙,調查好像也就這麼斷了。」依萊莞爾一笑,「不過這也讓我注意到,你在開會那天去找了伊迪絲,然後就顯得心神不寧。伊修斯,你可以告訴我,你們聊了什麼嗎?」

  伊修斯沉默了半晌,在說與不說之間掙扎,「我們聊了世界局勢……」

  「還有我,對吧?」依萊一口咬定,「我認識的伊修斯,是個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事,都能從容應對的人。」

  「真不愧是依萊,說的一點也沒錯。」

  沒有迴避,也沒有惱羞成怒,伊修斯乾笑了一聲,眼見藏不住了,很乾脆地投降。「對,我們確實討論了你。薩格爾的擔憂是對的,我跟伊迪絲都覺得,喪王總有一天會找上你。」

  「怎麼說?」依萊將手覆在胸口上,蓋在布料下的是一道淺淺的傷疤。「是因為這道傷口嗎?」

  伊修斯果然知情,「你想起了多少?」

  「幾乎全想起來了吧。包括我是怎麼受傷的,受傷時發生了什麼事。」

  依萊晃著雙腳,低下了頭,當他再度抬頭時,藍色的眼珠上游移著幽微的浮光。

  「即將毀滅的世界、惶恐的人民、憤怒的神祇……我怎麼想,都得不出『末日戰爭』以外的第二個答案。但是我不能明白,為什麼我會在末日戰爭中受傷,而你也在那裡。如果那真的是『末日戰爭』,那我們是千年前的人嗎?這一切要怎麼解釋?」

  依萊停下來歇口氣,前面他的一連串主張,都只為了引爆最後一個問題。

  「伊修斯,你到底是誰?」

  明明是面對這麼尖銳的質詢,伊修斯卻露出如釋重擔的表情,他俐落從座椅上起身,嘴邊帶著淺淺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特別雀躍,就好像早已恭候多時。

  「來吧。」伊修斯說,「該是告訴你真相的時候了。」

                              第三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