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好壞參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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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6-22
  喪王復出的戰役民眾全然知情,廣場上的激戰透過錄像儀被放送到全世界。

  真相大白,埃利希翁的暴動是受到喪王指使,他利用的恐懼,在民眾耳邊搧風點火,佈下謠言跟傳單,讓民眾的怒火指向神祇。用不著挑明,任誰都看得出喪王是衝著神而去,再加上喪王從仇恨記憶中脫胎的怪物,這一連串作為擺明了就是要復仇。

  雖然說是受到煽動,造反之舉仍不可輕易饒恕,造勢的民眾仍被處以勞動服務,作為魯莽行動的代價。錄像儀的功能是雙向的,在進行實況轉播的同時,也將民眾的臉孔錄了下來,各個地方的公會正在核對身分,凡是有參與暴動的人,一個也別想逃。

  另外,先前魔法師在佈陣行動中喚醒的保護魔法,雖然在喪王復出的那場戰役中,並無直接發揮作用,但是成功控制住了粒子的濃度,免去民眾被捲入歷史記憶,也成功阻止荒魂滿街跑的慘劇發生。

  倘若魔法師跟龍族的戰鬥是發生在沙場上,那諭醫的戰鬥就是發生在醫護所中。打從踏入醫護所那一刻起,李奧就在為病患和傷者滿奔波,有在暴動中受傷的民眾要治療,原本就有的病人也要顧,更別提遭受到喪王攻擊、命懸一線的男男女女,蠟燭多頭燒,要不是洛特納斯幫忙接過不少工作量,醫療體系怕是要崩潰。

  戰況險惡,醫護所一片狼藉,好在諭醫們還是挺了過來。當所有的工作勉強告一段落時,李奧還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不真實得好像做了一場夢。那天晚上,他跟其他神選者一同用了晚餐,而後在意識矇矓下離開了餐桌,他回到房間洗了個澡,替換衣服,頭髮還沒乾就倒在床上,墜入夢鄉前想的最後一件事,是他居然在一天之內回了趟法恩,並看到喪王復出。

  隔天,李奧拖著仍然疲憊的身子,到醫護所調配火斑蝶症的特效藥,為了防止自己睡著,他與米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從昨天的那一戰聊到依萊的狀況。

  「依萊到現在還沒醒嗎?」

  米可將調好的藥物放到托盤上,然後動手調配下一瓶藥,她明亮的眸子下積著黑影,跟李奧一樣盡顯疲態。

  李奧壓低聲音,盡量不讓外人聽到。「嗯,還在沉睡,洛那說今天應該就會醒了。他沒什麼外傷,但戰鬥對精神的消耗蠻大的,然後他當時又離喪王太近了,多少受到影響。」

   他試著維持開朗的語調,「沒事啦,依萊只是需要休息而已,等他睡醒就會好很多了。」

  「但願如此。」

  然後他們聊起了火斑蝶症,正如洛特斯所言,火斑蝶症的疫情和緩了下來,估計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完全沉寂。多虧預防得早,民眾乖乖配合,諭醫才能成功守住埃利希翁,締造出有史以來患病人數最低的佳績。

  不知不覺間,兩人調出一桌子的特效藥,當李奧意識到時,藥劑的數量已經多得過頭。他點了點數量,讓米可拿了一些放到藥櫃上,自己則攬走了多餘的藥劑,打算分送給其他地方的醫護所

  一個同僚急急忙忙地湊上前來。「李奧閣下,有人找您。」

  「預約看診嗎?請那個人照程序來,我的行程表已經排到了兩周後……」

  李奧漫不經心地說,他抽出一張表單,開始填寫該將藥劑配送到哪間醫護所,怎知同僚的下一句話,讓他震驚地瞠大眼睛。

  「不是病患。那個男人聲稱是您的父親。」

  

  同僚所言不假,李奧一出醫護所,就看到自己那血緣上的父親。男人身上包紮著繃帶,臉上掛彩,不難想像他昨天送走李奧後,受到什麼樣的暴力對待。

  一想到昨天的事,李奧就覺得心情複雜,胃裡好像有什麼在翻騰。他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與原生家庭的關係,明明有那麼多的事還曖昧不明,但他還是在走向父親的路途上,發現了自己的感變。

  若是以前,他八成會視而不見吧。他現在敢面對了,這是一件好事。

  男人看到兒子朝自己走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被李奧一把打斷。「別站在門口,有什麼事到我的休息間談。」李奧掃了一下男人身上的傷勢,一挑眉。「還是你真的是來看診的?」

  「呃,不是……」

  李奧沒理會男人的辯白,轉身朝醫護所內部走去,他穿過一票仍在忙活的同僚,直直往諭醫們的休息間走去。李奧拿出鑰匙,打開自己休息間的大門,做為神選者跟資深諭醫,他的休息間既寬闊又舒適,設備一應俱全。在醫護所中,能有這樣待遇的可沒幾人。

  「找個位子坐吧,別一直站著。」

  從剛才開始,男人就一直目瞪口呆地四處張望,就好像看到什麼新世界一樣。在李奧的催促之下,他才動作不靈活地在椅子上坐下,神情中有種說不出的感慨,就好像難以相信自己的孩子不只長大了,還有這麼好的成就。

  李奧在休息間囤有茶水,他下意識想泡壺茶以示招待,卻突然想到自己與原生家庭關係不睦,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跑來主城找他。

  還好男人主動化解了尷尬,「不用招待了,我不會待很久。」

  李奧拉開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他努力讓自己擺出領導的姿態,以責難的口吻說:「你不乖乖待在家裡養傷,跑來主城做什麼?」

  拉扯要開始了,過往的經驗讓李奧不禁繃緊神經,他心臟怦怦狂跳,準備迎擊一場家庭戰爭。

  然而事情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發展,男人此行的目的,是帶來噩耗。

  「喬許死了。」

  一時間,李奧竟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他愣愣地盯著父親,身體深處產生了一種詭譎的情緒。他覺得自己就好像被開了個惡劣的玩笑,感覺不真實又滿頭困惑,正在等人跟他解釋一切。

  可惜消息是真的,沒人會拿死亡開玩笑。半晌之後,李奧才從錯愕中回神,「……請節哀順變。」他覺得口乾舌燥,只好繼續追問:「是什麼時候走的?」

  「聽你媽說,是在你離家不久後嚥氣的,走得很安詳。他過世前一直在說:『能見到李奧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回家看他,讓他沒有遺憾。」

  昨日與喬許相處的時光還歷歷在目,李奧難以相信,自己的弟弟已經不在了。他喉頭一緊,一股熱流湧上鼻腔,為了不讓眼淚流下來,只好拚命地眨眼。

  「不,我根本沒做什麼。」他聲音沙啞:「走了也好,生病這麼多年也辛苦他了。」

  男人對李奧的話欣然同意,他哀傷的神情流露出一抹釋懷。「我們一周後會舉辦喪禮,因為喬許覺得喪禮簡單就好,所以喪禮不會太複雜。如果可以,你要不要……不,當我什麼都沒說。」

  要是話沒有打住,男人想說的應該是「要不要來參加」吧。

  明明是父子卻形同陌路;明明是家人卻需提出邀請──李奧與原生家庭的關係,就是這麼惡劣。

  男人深知這一點,為了化解尷尬,他只好靠說話來填補空白:「其實捎訊息告訴你喬許的死訊也可以,但我想親自告訴你,所以就來了。還有就是……昨天的事,讓我跟媽媽想了很久。」

  「對不起,我們一直一廂情願地想補償你、求你原諒,根本沒考慮過你的意願。」

  在說這話時,男子臉上沒有太多情緒,他聳了聳肩,無奈地笑笑,看得出來裝得很用力。

  李奧心想,他們果然是父子,喜歡逞強這一點簡直一模一樣。

  「喬許總有一天會走,這件事一直讓我跟媽媽很害怕,我們不僅害怕失去喬許而已──我們害怕連你也一起失去。但仔細想想,我們到底有什麼資格求你原諒呢?」

  臉上的笑容變成諷刺,終究是裝不下去了,男人臉色脹紅,眼眸變得濕潤。

  「我們做錯的事太多,也虧欠你太多,事到如今,就算我們想用下半輩子償還你,大概也無事於補,而你確實沒有理由接受我們的補償。正如你所說的,你現在有很好的工作、很好的家人,所有父母沒做到的事情,神都幫你做了,看你這麼健康、這麼有成就,洛特那斯真是個好父親。」

  「李奧,你是完全有資格恨我們的,不回家也好,要斷絕親子關係也罷,那全都是我們罪有應得。」男人那雙被淚水浸濕的墨綠眼眸,跟李奧一模一樣。「我跟媽媽想了很久,覺得我們剩下能做的,大概就是退出你的生活。」

  父親按了按眼角,深吸一口氣,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漫出眼眶,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沒在兒子面前崩潰。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深深一鞠躬,「對不起,三番兩次打擾你,我們不會再介入你的生活了。這就是所有我們想說的話。」

  對不起。

  遲來的道歉輕輕敲在心尖上,李奧心裡發澀,產生了一種異樣的痛覺。恍惚之間,他彷彿又變回了那個無助的男孩,還沒成為神選者也不認識米可,只能陷在家庭暴力中,日日夜夜地哭泣掙扎。

  對不起。

  年幼的他既弱小又絕望,為了守住殘破的心靈,他披上女孩的衣著保護自己,卻也因此染上無法戒除的惡習,成了格格不入的異類。

  對不起。

  傷痕累累的他、異裝癖的他、無法接納自我的他……過往種種如浪花般拍打上腦海,李奧無法呼吸,就快要被自己的悲傷給淹沒。他甚至不知道父母在他成長過程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對不起。

  道歉什麼都改變不了,道歉無濟於事,時過境遷,流血的傷口已然結痂,他再也不是那個無依無靠的男孩。他的童年無法重新來過,與原生家庭的關係也早已走到窮途末路。

  不知道為什麼,李奧突然覺得好想哭,他強忍淚水,聲線不受控制地顫抖。「太狡猾了……光憑一句對不起,就想將過往一筆供銷,這實在是太狡猾了。」

  李奧的指控讓男人露出受傷的表情,他張張嘴,聲音乾扁而微弱。「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

  碰!拳頭用力敲上桌面,李奧從椅子上豁然站起,尖銳地質疑,他音量很大,幾乎是用吼的了:「明明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卻想尋求我的原諒?你們難道不會覺得自己太自私嗎!」

  「我、我沒有……」男人微微瑟縮起身子,只能可憐巴巴地為自己辯解

  「我不會原諒你們的,死都不會!」李奧換過一口氣,用盡肺活將剩下的話吼出:「從現在起,我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父親,我們斷絕親子關係,再無瓜葛!」

  無法原諒的,怎麼樣都無法原諒的,即便在前往公會的險峻道路上,李奧確實體會到了短暫的父愛,但那遠遠不足以補償他受到的龐大傷害。

  他早就該這麼做了,就如同米可所說的,他與原生家庭的關係總該做個了結。斬斷親子關係是他最後的決定。

  「現在,請你離開,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次。」

  李奧送出逐客令,他吼得臉紅脖子粗,額側因缺氧而隱隱作疼。他像是被抽出了骨頭,脫力地滑進座椅,他頭顱埋進支在桌上的手肘之間,擺明了不想再談。

  事到如今,他們之間再也無話可說,男人雖然百般不情願,但還是尊重了李奧的決定。他拖著負傷的身軀,垂頭喪氣地說了聲「失陪」,離開時還不忘將門帶上。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男人走後,李奧仍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溫熱的淚水自眼眶滑落,但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哭。或許是過去所受的委屈、或許是止不住的悲傷,他靜靜地垂淚,沉積在心靈深處的汙穢隨著他的眼淚漸漸流失。

  過了不知道多久,休息間的門再度有了動靜,有人敲了敲門,不經同意就走了進來。

  無須抬頭,李奧也知道來的人是誰,只因那走路的腳步聲太過熟悉。他抽搭了下鼻子,覺得有些害臊。「抱歉,讓妳看到我這副模樣。」

  「沒關係的。」

  米可隔著辦公桌注視著李奧,平靜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憐憫,「李奧,你還好嗎?」

  李奧將上半身挪開桌面,他改將身體攤在椅背上,濕潤的眼眸直視天花板。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很生氣、很沮喪……但又覺得有點開心,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沒有補償、沒有原諒、沒有救贖,什麼都沒改變。有些事就是這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迎來美好的結局。

  李奧閉上了眼睛,最後的淚水沿著臉頰蜿蜒而下,從今以後,他不會再為原生家庭的事情哭泣。在無數的傷害後,他終於成功接住了自己。

  「但我覺得舒坦多了。」

  一切都過去了。

  他終究還是渡過了那段黑暗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