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叫沈琛,我很沒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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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17
我叫沈琛,今年十九歲。
我不知道自己算是無業遊民,還是大學落榜生。之所以無法定義,是因為我一直在猶豫,到底是再考一次,還是直接去工作。
這一猶豫,就過了將近一年,並且變得越來越沒動力。我沒有去找工作,也沒有複習。
因為我並不喜歡念書,估計也不會喜歡工作。
這好像是一句廢話,因為喜歡念書或者喜歡工作的人,終究是少數。但事實上,這世界上還是很多人去念書、去工作了。
世界不會因為你的喜好而遷就你—除了你媽。
而父母終究會老去,遲早還是得自己捧著飯碗前進。
母親一如既往地寵溺到讓我厭煩的地步,父親則對我沒什麼指望,只是告訴我—這年頭餓不死人,你自己決定吧。
他說得很灑脫,聽起來卻很頹廢,因為自三年前公司破產後,父親便再無從前的雄心壯志了。
但就如他說的,這年頭,餓不死人。即使破產了,家裡多少還是有些積蓄。
很多人說,年輕的時光是寶貴的,但在此刻的我看來,只有難熬而已。
時間多到讓人覺得恐懼,也完全不知道這種空虛感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我沒有太多的想法,什麼夢想啊、理想啊,對我來說都太過遙遠。
從小到大,在大人的眼裡,我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惹事。
大人都喜歡不惹事的孩子,尤其是熊孩子遍地的時代,我小時候乖巧得簡直像個小天使—然而,小天使這個詞是給孩子用的。
長大之後才發現,小時候不惹事的,到最後往往都不太會做事。
所以我只好開始學著做事、學著做家事,現在家裡大部分的飯菜都是我在準備。我並沒有多主動,卻也沒有多被動。因為身為一事無成的待業者,待在家裡只啃米自然會有一種無形的壓力。
父母或許不一定會說什麼,看你的眼神卻一定會變。即便他們不承認,終究還是會變一點點。
因此雖然沒有收入—但「家庭主婦」也勉強算是個職業了吧?
我開始習慣這種類似家庭主婦的生活方式,漸漸變得越來越不想出門。
與社會脫節越久,我便越害怕走出去,因為我一定會發現,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屬於我。
曾經的同學和朋友逐漸失去聯繫,並不僅僅是因為生活圈變得不同,而是我和他們都在有意無意地迴避。
對此我並沒有多少感傷,但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苦惱。
因為我發現自己正變得越來越淡漠。這本來沒什麼,但感覺到內心淡漠的同時,又隱隱察覺那淡漠中心的一團火,那一團火……燒得我煩躁不安。
我想要將那一團火去掉,卻不知道那火究竟是什麼。
況且,就算知道那團火是什麼,恐怕我也不一定有幹勁解決它。
「啊……沒勁。」
我躺在床上,茫然地瞪著潔白的天花板,莫名覺得自己就和天花板一樣,生活沒有目標,全是空白一片,人生永無止境地陷入一種乏味。
以前上學時沒感覺,但現在發覺連電影、動漫都不想看,玩遊戲也沒多少興趣的同時,卻偏偏沒有什麼別的想法……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我不懂這是不是叫無欲則剛,但我很明白,當感覺不到太多欲求的同時,也將感覺不到活著的樂趣。
當然,這種小煩惱,也到不了想死的地步。
我現在不想死,卻也沒有特別想活。時常想,如果來一場洪水之類的天災,我會不會突然心血來潮就這麼放棄掙扎。這應該不算自殺,僅僅只是累了而已。
一陣鳥鳴聲從床邊的手機裡傳來,我回過頭,呆呆地看著那隻手機。它有點舊,是爸爸買了新的後,將舊的給了我。我對這方面無所謂,手機這種東西能用就好、順手就好。
手機是舊貨,鈴聲也是一開始的預設狀態,沒有桌面背景,我甚至連上面的廣告軟體都懶得刪。
我翻了個身,不想去理。
不僅對手機無所謂,我就連是誰打電話來的也無所謂。父母要找我幾乎都是打家裡的電話,我也僅僅是出門才帶手機。當我人在家裡、接起手機時,十次裡有九次是推銷各種業務,剩下的一次……是打錯的。
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世界上明明有七十多億的人,和我有聯繫的卻少之又少。我不想去認識他們,他們也不想來認識我……不,應該說,這個世界根本就不知道我。
人是這世上數量最多、卻最為寂寞的群居動物。
不過我也說不上討厭寂寞,因為根本連逃離這個感覺的慾望都沒有。
我的日子已經很無聊了,不想再去應付更無聊的電話。
以多次長時間不接手機,最後被逼得不得不去接的經驗來看,一般來說都是這樣的—
如果是推銷,他會在打一到兩通電話後,換一個時間再繼續打,否則只會惹人不高興,不利於他推銷產品。
而不斷打過來的電話,就是純粹有人記錯新朋友的號碼了,還死腦筋地一個勁地打。因為很有可能他只有對方這麼一個聯繫方式,還不好好檢查打錯了沒有,只會在那裡傻傻地按重撥鍵。
重撥鍵的發明製造了方便,也製造了一部分不方便……雖然這個不方便,純粹是因為使用者的蠢。
手機鈴聲停止不到五秒,再次響了起來。
這是第三次了……
我有些憋悶地拿起手機,看著上面那組陌生的號碼,一直盯著它直到再次沉寂下去—
而後,手機鈴聲不顧我的心情,再次響起。
好吧,要嘛是把號碼按錯的蠢蛋,要嘛就是不會做業務的蠢蛋。
「喂?」我接起手機,準備和對方說「你打錯了」,或者「別再煩我,我還是學生」來打發對方。
出乎意料,裡面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笑聲中帶著點讓人熟悉的沙啞,深沉的滄桑感傳遞著一股異樣的磁性,我卻有點記不起來。
「好久不見,阿琛。」
「呃……」我在腦海裡搜刮,一抹熟悉的影子隱約冒出,卻怎麼都沒有辦法把那個稱呼叫出來。
「喂喂喂喂……你連親叔叔的聲音都忘了啊?唔,你的聲音倒是變了不少啊……」
略帶詼諧的語調讓我的記憶一下子復甦,想起小時候那個一點大人架子都沒有、喜歡捉弄孩子的二叔沈堂。所有親戚中,他應該算是最不讓我討厭、並且有相當好感的親戚了。
唔……某種意義上還是很討厭的,某種意義上。
「呃,二叔好,好久不見了。」我有些尷尬,畢竟連親叔叔的聲音都沒認出來,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更多的是驚訝,因為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這麼多年,你去哪了?」
真的很久沒有見到他,少說也有十年了。
我二叔是個很叛逆的人,和爺爺、奶奶鬧翻後便出了家門,杳無音訊,連電話都沒有留下,甚至連爺爺、奶奶過世……我們也沒辦法通知他。至於當初為什麼離家出走,似乎是年紀大了還不願意成家之類的瑣事。
「……去了各式各樣的地方啦,今天晚上去你家吃飯時再說吧。我已經和你爸爸聯繫過了,那到時候見囉。」
說完,他也不等我回應,便掛了電話,似乎和以前一樣隨便。
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下午一點。
今天有客人來,把晚餐做得豐盛一點吧?好歹這麼久沒見了,不能弄得太隨便。
我從床上起身,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發現食材並不是很足。決定出去買一點的時候,我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探出頭一看,發現一個微微發福的女人拎著兩個塑膠袋進來。她的臉色微紅,似乎拿這兩袋東西是個不小的負擔。
「媽,這麼早回來?」
「嗯,下午沒什麼事,就請了半天假。你二叔要過來,我多買了點菜。」母親進了屋子,先把塑膠袋放下,對我露出笑容,「難得熱鬧一下,家裡很久沒有客人了。今天我來煮晚餐,做你喜歡吃的燉雞啊……」
我低下頭,過去將她放在地上的塑膠袋提起,一邊走回廚房,一邊說:「……應該先照顧客人的口味吧。」
「都自己人,沒關係!」母親毫不在意,也許在她看來,這所謂的「熱鬧」,能夠讓自己的兒子打起一點精神才是首要。
感激嗎?
應該感激的。
但感激這種事本就是由心而發,並不會因為「應該」兩個字就自然而然地誕生。因為感受得多了,這感激的心情,不知何時反而淡了下來,甚至會漸漸感到一股膩味。
出於「應該」兩個字而感激,我做不到。如果做到了,更多的恐怕是一種作秀吧……
因此電視上一些人沒事在說什麼「做人應常懷感恩之心」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轉臺。因為我覺得很尷尬,尷尬到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需要拿掃帚掃的地步。
我不是說這些人虛偽,因為他們在很多情況下是真的認可這件事,從內心上也容易接受,或許反而能夠誕生出真正的責任心和感情來。
然而就像宗教一樣,信的人有,不信的人自然也有,所以像我這樣不認可這種「義務制情感」的人……
請別來噁心我,謝謝。

*

我不知道歲月到底能把一個人變成什麼樣子,至少我就不明白自己這般下去會有什麼變化,可能僅僅是一直很無趣地生活下去……
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
保持呼吸,盡量不斷氣。
二叔的形象變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單身的緣故,總覺得比同齡人要年輕一些。他很時髦地梳了一個馬尾,嘴角那一抹曾經讓我心驚膽顫的壞笑,依舊習慣性地掛在臉上;眼神依然乾淨,沒有上了年紀的混濁,看著我的臉,眼裡滿是意味深長。
「長這麼大了……嘖嘖,連表情都變了不少,像個男人。」二叔的口氣滿是感嘆,似乎對我很滿意。
「看起來像而已。」我爸瞥了我一眼,扯扯嘴角,用筷子虛點桌上的菜,「吃啊,怎麼不動筷?這桌上的菜不少是你侄子做的……他現在都快成家庭主婦……了。」
爸爸皺著眉頭瞥向在旁邊的我媽—看來媽媽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哦,是嗎……」二叔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隨後揚眉一笑:「你爸和我說了很多有關你的事,有沒有興趣陪二叔出去玩一段時間?唔,也不完全是玩,算是請你替我打工?賺點零用錢怎麼樣?」
「……」這是一個很突兀的邀請,突兀到我一時愣住,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雖然是血親,也已經十多年沒見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對我來說,和這個人的關係真的生疏了不少。久違的一次見面,期望盡快恢復熟稔關係,比較熱情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我對這種邀請還是本能地產生抗拒。
「呃,再說吧,這段時間估計阿琛沒什麼心思……」母親看到我的樣子,便想要替我委婉地拒絕。
當我正要附和性地說上幾句時,我爸驀然開口了—
「……反正你沒什麼事,打打工換個心情吧。」
怎麼回事?
我轉過頭看向父親,卻見他正用心地吃著碗裡的食物,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雖然他說的並不是肯定句,但我知道這就是他已經拍板定案的意思。
我曾經因為類似的事情和父親翻臉。
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直接和爺爺、奶奶說了我會去看他們,而我毫不猶豫地拒絕—即使我其實沒什麼事。
我討厭別人替我做決定,即便我本身沒有決定的能力。
看來太久沒吵架,導致他忘了那件事吧……
「不去。」
我生硬地回答,沒有留下半點餘地。
爸爸抬起頭來,皺著眉頭看我,臉上的神情不出意料並不是很好看,但沒有發火,「為什麼不去,反正你……」
「即便有空,我也不去,這是我的時間。」
氣氛陷入僵冷,我瞥了一眼似乎已經開始醞釀怒火的父親,低頭扒下最後一口飯,準備結束這場無聊的飯局。
「真冷淡啊……」略帶笑意的聲音響起,一下子緩和了僵冷的空氣。我詫異地抬起頭,看向笑意滿滿的二叔,就見他問我:「告訴我為什麼不想去?」
「……」我終究不太好意思對很久沒見的二叔冷言以對,看在他的面子上,還是想了想拒絕的理由。
但或許是很久沒碰到這種事了,我竟然一下子拿不出像樣的理由。如果隨便編個謊言的話,已然陷入憤怒的父親,恐怕會一點顏面都不留地拆穿我吧……
「沒有理由。」二叔說完這句頓了一頓,雙眼凝視著我,瞇了起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氣了。「……但就是不想去,對吧?」
沒錯,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理由?為什麼每件事都必須有個理由?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而已,更何況,我也找不到去的理由。
「嗯。」既然看出來了,我也懶得再動腦筋。
「但我可以給你個理由哦。」二叔瞥了我爸一眼,拍拍他示意他冷靜下來,「替我做事,至少工錢不少,還有得玩,多好?」
「……」
「你知道二叔以前是什麼樣的人,也很討厭被父母管這個、管那個。尤其啊……像在你這種情況時,是很缺錢的。雖然你沒什麼地方花錢,問題是,沒錢,就得被別人管著。」
聽到這裡,我莫名地有些惱火,「你想說什麼?」
「哎,真礙事,有時候家人真的很礙事,卻又不能不依靠他們,因為自己的翅膀不夠硬嘛……」二叔似笑非笑地瞥了我爸一眼,「真虧你能受得了你爸,他和你爺爺的脾氣簡直如出一轍,二叔要是你的話……估計是忍不下去的。」
我爸聞言,麵皮抽了抽,哼了一聲,倒是沒有說什麼話。
激將法嗎?
但對我這種沒什麼欲求的人,還真沒什麼效果。我放下筷子,對他點點頭,「我真的沒什麼興趣,謝謝二叔。我吃飽了,你慢用。」
隨後我拿著碗走向廚房,將水龍頭打開。水流下來的瞬間,我聽見二叔那毫不氣餒的聲音傳來—
「三萬塊一個月,包吃住,至少做足一個月,最多半年,久了我也請不起你。中途你想什麼時候走,隨你。」
「我考慮一下。」我一邊洗碗,一邊敷衍著回話。
根本不用考慮,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

深夜,我正在洗漱,低頭將水吐到洗手臺內。抬起頭來,卻從鏡子裡見到父親靠在廁所的門邊,一樣透過鏡子盯著我。
「有事?」
「和你二叔去一段時間吧,反正你也沒事。」
「不去。」我低下頭,打開水龍頭,將嘴角的牙膏漬洗掉,胡亂地沖了一把臉,就想結束這個話題,回自己的房間上網。
按照以往的慣例,話題應該結束了才對,老爸今天卻似乎不肯放棄。他突然很惱怒地說了一句什麼,而我因為水聲沒有聽清—但絕對不是什麼好話—於是我關掉水龍頭,轉身看向他。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你真想以後當個廢物?』」老爸一字一頓地說著,彷彿這些話已經憋了很久,「你到底想做什麼?」
聽到這裡,我突然明白,原來那一團火,燒的不僅僅是我而已。可是當我意識到這點之後,反而變得越發煩躁起來,這只是大家互揭傷疤,最終卻無可奈何。
有些時候並不是沒有選擇,而是選擇太多,反而變得一無所有。
我眨眨眼,好半晌才開口對瞪著我的父親說道:「之前是你說隨我的,想反悔啊?」
「我是說隨你走哪條路,不是讓你原地踏步。」
「我只是沒想好。」
「那你什麼時候想好?」
「……」我無言以對,沒來由地覺得胸口發悶,因為我不知道這件事到底該怪誰。也許,我只是很不願意去怪自己。
嘖,這日子過得真沒勁。
「我再給你一個禮拜,你想不出答案,就出去走走,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回來。」
「啊?」我張大嘴,愕然地望著老爸,「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拿不出答案,一個禮拜後會被我趕出家門。」
「……」我愣住了,傻傻地問了一句剛說出口就反應過來的蠢問題:「那我住哪?」
果然,老爸以彷彿見到腦殘一般看著我,「我哪知道?」
「……你就不怕我出什麼意外?」我有心拒絕,但看起來他似乎完全不打算徵求我的同意,而且……我也實在拉不下臉來求他。
「這年頭餓不死人,又是夏天,也不怕你在外面被凍死。」說完這句,老爸定定地注視我良久,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但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心虛。我為什麼要心虛呢?
老爸突然嘆了口氣:「你啊……真要變廢物了。」
一絲久違的怒意從心底浮起,但我沒有發火,只是抿著嘴脣,將視線移向浴缸邊的洗髮乳上。我對洗髮乳沒有興趣,僅僅是想隨便看一件東西,只要不是我面前的這個人,那就什麼都好。
「如果你現在朝我大吼『走就走,老子不在乎』,那還好一點……結果都要被我趕出去了,卻連朝我怒吼或者離家出走的勇氣都沒有,只知道板個冷臉,連叛逆都叛逆得沒有尊嚴。」
我心裡的那團火驀然大了起來,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父親,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脹和發熱,「你懂什麼?你覺得你很瞭解我啊?」
我的聲音有些大,原本在臥房的媽媽走了出來,皺眉看著我們,「怎麼了、怎麼了?大晚上的吵什麼?你們還睡不睡了?」
「妳別管。」老爸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雙眼沒有離開我的臉。他嘿了一聲,「覺得我侮辱你?都這麼大了,教你一件事,沒人會有興趣去瞭解一個廢物;而廢物,也沒有資格講尊嚴。」
「……」
「……真正的尊嚴不是別人給你的,是你自己拚出來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去爭取的人,就別奢望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