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間五

本章節 5784 字
更新於: 2020-06-25
行間五

快步走過SS的樓梯間、走廊,些許夕陽光灑落在縫隙之中,零散的同學們有說有笑,不如匆促走過的蘇柏亞。

回歸平常的他在班上引起陣騷動,但也僅僅是上午,到下午便沒人提起這些事,更沒有人追上蘇柏亞企圖戲弄他、揶揄他。

即使如此,蘇柏亞還是改不掉躲避人群的習慣,以前總是在校內惹火一大群人,之後就匆匆離校,怕自己招惹上麻煩,更不想多留只會替她帶來恐懼的地方──學校。

「比苑中學,跟以前的高中不一樣啊,這裡的人可能真的都是好人吧?」

……

回想起自己高中時代,她就讀一間公立高中,在那裏跟各個女生告白,如果成功了,便用各種尖酸刻薄的道理拒絕告白成功的對象;如果失敗了,便窮追不捨追求她。

起初,還有看上她姣好外貌而心動的同學,但時間久了,事蹟廣為人知,不消一年時間便人人知曉,把她當怪物一般看待,口中看似有理的大道理皆只是無謂的狡辯,再也沒有人願意聽他講話了。

有人認為她讀書讀到瘋了,雖然滿口大道理,做人溫文儒雅又飽讀詩書,班上成績也名列前茅,受不了長期孤單的壓力,轉而用這種方式發洩。

於是請老師集中輔導、還請教官訓斥,沒有人問起她的過去、沒有人問她的動機,師長的成見、怕麻煩、家長的聯合撻伐再加上蘇柏亞的說謊成性,便不再有人在乎柏亞行為異常的理由。

她啊,成為辦活動的笑話,每個人都記得在耶誕晚會上,聯誼社特別演出諷刺他的話劇;每個人都記得在畢業典禮上,人人替柏亞喝倒采,噓聲迴響整個禮堂。

……

坐在公車站,和煦的夕陽光灑進公車站,柏亞坐在椅子上,邊看著手機、邊等十五分鐘後來的車。

……

上大學以後,不主動交談的柏亞被班級遺忘。起初,她挺滿意這種無人關心、無人理會的狀況。

但多元的課程使柏亞無法再因任性拒絕別人,大量的課堂需要小組合作報告,拒絕單人發表,於是在每個需要合作的專題、報告的課堂幾乎都拿下零分。

縱使每位同學都是初次認識她,根本不知道他的過往,她還是守著「蘇格拉底」的本性。

過往不幸的回憶早已不再重傷柏亞,但一切行為早已習慣、不做,就像背離自己一切的努力一般,而且只要一天不當「蘇格拉底」,當年那些悲慘的畫面又會浮現在眼前,宛如被它們纏繞,永遠不得脫離。

想對不熟的陌生同學給予親切的微笑,就會看見於芊蕎那齜牙裂嘴的臉閃爍於眼前。

而且向女同學告白時,總能看到各種多元有趣的反應,漸漸也成為她生活中的一絲樂趣。

就像成癮一般吧?沒有人會勸誡自己、也沒人指責,更沒有更加令自己著迷的事物,柏亞便如此陷入成癮的泥沼中。

……

「果然,你們又盯著我看了呢……」

對著無人的公車站,柏亞低聲吐露出這句話。只有她看得見,在柏亞眼前,那芊蕎猙獰的臉與成鳩失望的眼神,反覆在視線前方閃動,朦朧不清、卻揮之不去。

……

漸漸地,柏亞的傳聞也在大學被散播開來。

社群網站上轉貼她向人告白的影片、事蹟,令她在網路上瞬間爆紅,每每她和陌生人對話,就有人想側錄她們對話,接著上傳到她專屬的粉絲專頁上。

起初只是想看他笑話的人、看不順眼她做為的人、無法理解柏亞舉動的人成立並記錄她行為所創的專頁。

卻逐漸吸引到認同她的人、想跟風找話題的人更進一步到狂熱崇拜柏亞的粉絲,數十萬人案讚吸引了媒體,上了新聞的報導。

面對新聞的採訪,柏亞又是煞有其事地搬出古人的道理,引據經典朝媒體說教一番,希望引起社會大眾的反感,卻適得其反。

仰慕她的人包圍住她,甚麼也不說就希望她講話。

或者,對這種「莫名的道理」感興趣的人纏住她,也跟他講述一連串的大道理,為的不外乎是跟柏亞論辯一番。

教授也跟柏亞論辯起來,整整一堂課把她叫上講台,就為了跟柏亞論辯所作所為的對錯──

這時柏亞才意識過來,自己受到大家的目光、被大家環繞,甚至出現真心喜歡自己的人了。

原先自己靠著大量文學獎獎金過活,但知名度太高的她,被評審拒於門外,只看見「蘇柏亞」的名字就打了回票。

同時也不可能打工,連周圍店家都認得出柏亞是誰,買份晚餐也發生過被店長玩笑刁難,不賣的事情比比皆是。

更不想回頭找家人,她們對柏亞已經視而不見。

迫於經濟因素的柏亞,就接受綜藝節目的通告,並開始接受粉絲的贈禮,生活被群眾的手拉扯到一條無法想像的道路……

……

一邊回想大學那段「往事」、一邊注視著車水馬龍的街景,還有那朦朧恐怖的幻影,柏亞淡淡笑了。

「也該跟你們說再見了,我應該在這個世界去找你們嗎?但是上高中的我已經來不及了吧?而且對不起,我交到朋友了,我有一點……想為他們做的事情。」

一番話對朦朧的幻影說著,不會被任何人理解話語的內容。

「畢竟越是逃避,越會引導自己到毀滅的未來對吧?」

……

一次綜藝節目的錄影結束,靠近十一點的晚上,柏亞在回家的路上被粉絲尾隨了──

「且慢!先生請留步。」

「先生!蘇柏亞先生!」

蘇柏亞淡淡嘆一口氣,這也是我造的孽吧?一切鳩由自取。蘇柏亞大抵上已經猜得叫住她的人的來意,回頭一看──

「先生大鑒,近來安好?」

一位嗓音低沉的女子拱手作揖,對柏亞這麼說了。

現在可不是在寫信吧?竟然用這種方式問候我。柏亞心想,前後打量女子一番。

女子略為比柏亞矮些,梳著包頭,臉上長滿粉刺,戴副方眼鏡,身上穿著尺寸不合而顯寬鬆的旗袍,但夜晚的街道鮮有行人,沒多引起注意。

「閣下是?」

柏亞回問著。

「小生的名字不重要,今天時地利人和,望與先生喝一杯,請先生切莫推辭。」

說這些話時,她露出和剛才沒精神的面孔截然不同的微笑。

「雜事繁忙,歸心似箭,休擾。」

柏亞簡短地拒絕了,快步離開。

「此話不然,先生。子曰『恭而無禮則勞』先生徒有恭敬,未遵守禮,安可為『蘇哲』乎?」

女子指責柏亞,恭敬而無禮則是徒勞,柏亞徒有恭敬,卻不遵守禮,可以被稱之為「蘇格拉底」嗎?並且女子也加快她的腳步跟上蘇柏亞,繡花平底鞋敲在街道的磁磚上「搭搭」作響。

「正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也,你我素不相識,強詞奪理,安可方休?」

柏亞認為女子跟他不認識,卻又濫用經典來強詞奪理,可以結束了嗎?

「哀哉。子曰『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有一人慾求教,先生竟如此不耐,並口出惡言,快步如街鼠,可知恥乎?」

女子回敬了,孔子曾說願意「不厭其煩教學生」那有一人希望被教導,卻看見她非常不耐,並口出惡言,跑得跟街上老鼠一樣快,還有羞恥心嗎?

「即使閉起嘴看起來像個傻瓜,也比開口讓人家確認你是傻瓜來得強。」

柏亞這次不用文言文,改引用馬克.吐溫的話說教。柏亞幾乎要跑起來,但女子不放棄,幾度想按住柏亞的肩膀,卻又被柏亞扭開。

「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先生見人如見鬼,只見小生一面,不聽小生一言,逕自而走,至今未聞小生之要求,可否聽生一言乎?」

女子引用孟子的話反駁了:我難道喜歡辯論嗎?我是不得已的,你見人如見鬼,只看我一面也不聽我講一句話,自顧自地走,就不能聽我講一句話嗎?

走到自己的機車旁邊,路邊沒有柏亞以外的行人,要是不好好回完她的問題,一定會被纏住不能走。

「僅一言。」

只好坐上機車,側身跟這位女子講話,等待機會轉鑰匙發動機車騎走。

「夜已深,不如我倆找一處坐坐──」

「我報警了。」

「哀哉,先生如此不講禮乎?」

「此即要求,推辭。」

「至此可證先生多麼不近情理乎,小生只為一機會從容漫談,先生卻以之為武伐也。然節目所言皆是虛偽、網上所言皆是行銷、對人所言皆是詭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女子大力踱一下腳,這回她也生氣了:綜上所述柏亞是如此不近情理,女子希望邀請柏亞坐著漫談,柏亞卻拿這當藉口攻擊她。

所以節目、網路上表現的愛論辯、愛說理、愛追求、愛求道都只是虛偽與她對自己的自我行銷,對人說的話也只是詭辯,從沒見過這麼厚顏無恥的人。

直至此刻,柏亞才意識到以前的自己,到底帶給身旁的人多大煩惱一事,手心冒著汗,胸口也悶著。

騎虎難下的柏亞四處張望,剛好看到警用巡邏車在等紅燈「警察!」毫不猶豫就丟下機車,衝向警車旁邊敲車窗。

警察查覺到異狀,走下巡邏車來查看,剛才的女子卻不知跑到哪去。

半夜一點多,做完相關紀錄以後,柏亞總算順利騎車回到住處,正當她認為自己沒事時,門邊卻不時傳來一陣敲門聲。

從貓眼一看,不願見到的人,就是剛才尾隨自己搭訕的女子。

她的住處是店家樓上的公寓,這層樓只有她住,樓上下都不容易聽見這層樓的聲音,而且室內沒有對外溝通的對講機,又只有一道出入的門可以走。

怎麼辦,要開門嗎?

就算曉以大義跟她說明白,她也只打算一路辯論到早上吧?或許報警才是明智之舉。

但是警方來處理,如果我沒有明確警告她,或許也不會聽信我的證詞,畢竟我也沒明確的證據指出她跟蹤我、騷擾我──

這樣的想法在柏亞心中亂成一團。這是第一次,柏亞受人跟蹤到家,而且還是素昧平生就對他喋喋不休說個不停的對象。

又或者等到早上,看對方會不會失去耐心不再騷擾。

咚咚咚──

想到一半敲門聲再次傳來。

柏亞也不認識周圍的鄰居,鄰居即使發現,可能也只認為那是這層樓沒帶鑰匙的住戶,只要她稍微扯謊便能糊弄過去。

不過,既然對方只是想找我說話,或許說幾句話有辦法解決吧?

這般致命的想法,還有被敲門聲騷擾而失去的耐心,迫使柏亞打開了門──

然而剛打開門,柏亞就被女子衝上前擒抱住而跌倒在地。

「啊哈哈哈哈──好!好也!」

女子可怕的手勁與衝擊的行為令柏亞錯愕,想掙脫卻擺脫不了她那驚人的力道。

「你在幹什麼!快點放開我!」

柏亞顧不得那種文言文咄咄逼人的說話方式了,但女子不領情,一個勁地瘋狂地笑著,把身體緊緊湊合上去。

「你不是有話想對我說嗎?為甚麼一言不發就撲上來了?你知道你在幹甚麼嗎?小姐!小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

這位女子完全沒有聽進柏亞的話,一個人低聲唸唸有詞一堆關於愛慕的詩句。

「快把我放開!」

柏亞使勁不斷往女子背後捶,腳也嘗試往女子身上踢,讓女子的臉轉為憤怒,不斷想把柏亞的手腳制伏住。

「君躁人也──」

語畢,女子竟一口咬住柏亞的肩膀,令柏亞痛得「啊──」尖叫起來。

肩膀的痛楚令柏亞失去力量,不斷為肩膀的痛大口喘氣,手緊壓著流血的傷口,緩慢地想起身……

女子跳開她的身上,從自己的小包拿出預藏的水果刀,在柏亞正看見水果刀,轉身想閃開時,就被女子一刀刺進側腹。

「嘎啊──」

血花飛濺到女子的旗袍上,為旗袍綻放不應存在的血花,不斷往地面低落鮮血。

柏亞感受不到身體的力量,想掙扎也沒辦法出力,就這麼倒回地上,惶恐地看著插在肚子上的刀,痛楚通過神經不斷傳來,反胃的感覺隨時都要讓她就這麼吐出來。

「躁人也!煩人也!惱人也!怨人也!賤人也!」

「噗啊──啊……哈啊……啊──」

然而女子並沒有就此放過柏亞,還反覆把刺進側腹的刀來回抽插,嘴裡唸著奇怪的文言文,完全喪失了理智。

柏亞口中吐著數攤鮮血,喉頭也不斷感受到往上衝的血液,還有胃透過食道要硬擠出某種液體一般,嗓子都要叫啞了,還因為上衝的液體叫不出聲音來。

強烈的痛楚伴隨恐懼、脫力,這是柏亞第一次有「死期將至」的感覺,大顆淚珠不斷從眼瞼中滾落,想停也停不下來,意識逐漸淡薄。

一切來得太唐突、太無力,連反應都來不及,自己就被突然告知要走到人生最後一步。

「對……不起……」

微薄到令人聽不見的聲音吐了出來,柏亞彷彿看見過往那些她騷擾別人的畫面歷歷在目,不知這道歉是要對誰訴說,但她的意識中,只記得這句話──

對不起。

於是,眼前一片黑暗,柏亞失去了意識。

「此時此刻,先生終於願意聽小生訴說了。」

看著這個倒臥在血泊中的柏亞,女子瘋狂的笑忽然停了下來,暴走的意識慢慢冷卻,從容地找到柏亞的衣物,蓋住被刀刺傷流血的部位,沒拔出那把刺進身體的水果刀,就這麼盤坐在蘇柏亞旁邊。

「首先,令以先賢訓始論之。正所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女子就這麼冷靜坐在柏亞旁邊,開始「單方面」論辯著老子的道理。

失去意識的柏亞,彷彿作著一個夢,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只聽見一個大叔的聲音告訴她:

「你渴望重來吧?只要能重新來過,重新回到高中時的自己,改變那個被戲稱為『蘇格拉底』的過去,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公車停在上個路口,準備要進站。

……

當柏亞回過神來,便已成為比苑高中的學生,既不是讀進原先的XS高中,更不是直升原先計畫的SS高中,來到這般陌生的學校。

然而柏亞雖然不認識SS高中的學生,但這所高中的學生卻都有「柏亞是個會騷擾女生的蘇格拉底」的印象,這一點和原先歷史如出一轍。

柏亞好奇這所學校和這一切到底怎麼一回事,更誤以為自己可能作一場長夢,現實的自己可能躺在手術台上急救,於是故意重蹈覆轍,延續模仿自己「蘇格拉底」式的行為,半玩笑半好奇做出一連串事情。

然而沒過幾天,違背歷史的事情又出現了,他被另一名被戲稱為「唐吉訶德」的魏甯,拿著木刀衝上前制止了,魏甯不斷黏著柏亞,並吵著說要擊倒她,這又勾起她想要繼續扮演「蘇格拉底」的興致。

或許魏甯,就是自己要找,願意把自己從泥沼中,使勁跩上來的人。

不久後,時鈺佳便介入兩人之間……

……

「也差不多該醒過來,好好跟周圍的人道歉了吧?」

「所以我並不是想要被世界流放,而是想要那種……不顧對方有多任性固執,都願意關心他們的人吧?真是既幼稚又愛撒嬌啊……」

「甚至連棠玥和子懿都找來,這場夢為甚麼能這麼溫暖呢?難道我已經死了嗎?一切都是我想像來的幻覺?」

此時,柏亞的手機傳來一封簡訊──

我覺得不想活了,可以跟我談一談嗎?如果可以幫我,請來三多商圈找我。

發來簡訊的人,是自己鮮少對話過的人,柏亞也清楚,他在班上是被人遺忘的存在、被排擠、被霸凌的一位。

這樣的他,選擇了同樣被排擠的我,想要談一談?

想到這裡,柏亞不禁想起這段時間鈺佳幫助自己的經過,還有她原先拒人於門外,導向人生終點的結局。

柏亞當然跟發訊人不熟,但似乎……

即使只是妄想也好……

她感受得到,對方那種迫切想找人商量的無助感。

沒有多想,柏亞離開公車站,往捷運站的方向走,準備搭捷運到三多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