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善與惡的聖堂-7
本章節 3160 字
更新於: 2020-06-18
史密爾司鐸展開笑容，他的臉笑成了南瓜模樣，滿溢的和善氣息只加深了諾蘭的不安。他注意到波勒莫在一旁跺腳，顯然焦慮程度比更勝自己。
「我──」
諾蘭又哽住了，猜不透司鐸究竟內心在想什麼。他的盤算向來很深，不曾聽聞他因情緒衝動壞事。諾蘭對他複雜的人際也略有耳聞，據說他曾是現任教宗厄爾底下的服事，與王室大臣們都有些關係，民間商團有也不少往來，包含維拉的希爾克斯家族。諾蘭的工作經手過不少帳目，中央聖堂裡的許多日常用品的供應大多來自他們。
史密爾司鐸的影響力比表面看上去還要大，可說是個深諳權力結構運作的老手，每個決定都必定經過深思熟慮。而這一次，他卻決定要放過自己，那麼他背圖謀的是什麼，為何需要給自己機會，他想利用自己是嗎？
一層層思索，諾蘭越感恐懼，眼前眾人全盯著自己，他試圖活動自己的咽喉，卻感覺自己被勒住了頸，發不出聲音，如同身處早晨的火刑現場。該怎麼辦，該回答什麼？回答地上的碎屑是自己朋友的骨灰，那麼是誰的？為什麼帶來這裡？有何目的？憑什麼？
──你依然瀆神，罪該萬死。
不，這樣不行，事態沒有任何改變。自己將要被送上火刑架……燒死……拜託……不要，不可以……別再看我，我沒有錯，這只是……這只是……在愚弄著，他們在愚弄自己……。
太陽隱沒天際，山頭的稜線上微微閃爍，絕望隨夜幕壟罩而漫延。明明還如此熾熱的季節，卻突然冷了起來，寒冷得讓人顫抖。為何大家不動？時間暫停？司鐸的表情停了，他在眨眼，眨得好慢，慢得不得了；那令人厭惡的波勒莫，歪斜的嘴吧正微張著，因焦慮而抖動的腳停在了空中；服事的眉角向下滑落，用困惑的表情看著司鐸，好似無法理解眼前的事態；工人圍成一圈，手上的火把猶如凝滯，他們的表情也是。而自己──頭痛，真得好痛，世界好暗，看不見，窒息，必須呼吸，快呼吸，心臟停了，血液停了，口好乾，想喝水，沒有空氣，空氣好黏，快給我空氣，快，快給我──
「各位大人！」
呼──哈──
一聲叫喚，讓眾人的目光轉到別處，諾蘭瞬間清醒過來。他用力喘息，方才的窒息感好像經歷了一輩子。原來自己的血液仍在流動，心在跳，風在吹，世界是活的，自己還活著。
一名工人來到人群後方，諾蘭勉力穩住心緒，眼神跟著望去。那工人滿臉皺紋，微駝著背，頭頂白髮蒼蒼，看上去年紀頗大，衣服比其他工人還要髒亂許多。
「你是誰？」波勒莫警告說：「現在正在處理重大案件，沒事的話別來打擾，如果你是來妨礙神職人員，我就要依法把你抓起來。」
「是的，大人。」那老工人說：「因為有件事必須立刻報告──」
「什麼東西會比現在的事情重要？快走快走！」
「波勒莫，讓他講。」史密爾司鐸說：「要是真的有重大事件，我們不就誤事了嗎？況且我們並不趕時間。波勒莫，你必須學著控制自己急躁的個性。來，有什麼事情快說吧。」
老工人看了周遭一圈，對司鐸恭敬地鞠躬，手畫聖號，「剛才的推車……就、就是小人……一時疏忽打翻的。因為小人的疏忽，害得諾蘭先生受傷……我感到……非常抱歉……」
原來就是這個人讓推車衝下來的。
「搞什麼？」史密爾司鐸語氣不悅，「如果你只是想要來表達你的歉意，就來妨礙調查工作的話，那我可真的要把你抓起來，讓你吃個兩天牢飯反省一下了。」
「不、不，大人息怒，小的沒這個意思。」工人慌張地說：「小的長話短說……其、其實，諾蘭先生帶來的骨灰罐，是小人的東西，是小人拜託諾蘭先生幫忙帶來的……所以、所以請不要誤會諾蘭先生。」
「你──什麼？」老工人的言論有些出乎史密爾司鐸的預料，臉上緊繃的肉頓時洩了氣。
工人繼續說：「是的，跟各位大人報告……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小人家裡養了一隻小黃狗，這隻狗陪了小人十年了，牠的名字叫做閃電。我以前時常帶著閃電來聖堂花園散步，雖然牠不像其他小狗那樣可愛，走路還一拐一拐的，叫聲也特別難聽。但是，這隻狗非常善良，每當小人心情低落的時候，牠都會溫柔地靠在小人身上，幫小人紓解壓力，閃電真的是非常善體人意的一隻狗。喔對了，小人還想起來，有次小人的家裡忘了上鎖，被人闖了空門，還是閃電幫忙嚇退了壞人。對小人來說，牠就是家人，就如同──」
「好了！」史密爾司鐸不耐地說：「波勒莫，別讓他在那瘋言瘋語。」
波勒莫聞令，立即箭步衝上前，從背後反折他的雙臂。老工人痛得大聲哀號：「非常對不起，各位大人，小的完全沒有想要干擾工作的意思。小人的毛病就是這樣，不……不、不太會講話，常常把話題扯遠，日後一定努力改進，請大人們原諒！」
他情緒激動，雙腿朝地下一跪。波勒莫身為異端討伐隊員，卻沒想到他這一跪力量奇大，竟直接掙脫自己的壓制。
「哼。」史密爾司鐸別開視線，冷冷地說：「你既然說骨灰是你的東西，那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
「小的……小的知道。所以，小的才必須跟各位大人解釋清楚。」
「很好。」史密爾司鐸甩了甩衣袖，神情睥睨地說：「只給你五句話，把事情講清楚。否則以瀆神罪辦理。」
「是。」那工人如獲新生，迅速地站起。「閃電因為生病死了，小人私下拜託諾蘭先生幫忙帶去火化。諾蘭先生心地善良答應了小人，所以今天才會特別把狗的骨灰帶來墓園，小人卻不小心害得諾蘭先生打破骨灰，這都是誤會！各位大人們，小的向來認真工作，因為一時疏忽──」
「所以──」史密爾司鐸喊停了老工人的發言，「你的意思是……這堆骨灰其實是你養的狗？」他不給老工人回應，回頭望向諾蘭問：「真的是這樣嗎？」
諾蘭又是一楞，突然跑出個陌生的老工人，事情轉折一下太快，不擅長應變的腦袋完全沒反應過來，不自覺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唉。」
史密爾司鐸對著天空長嘆一聲，臉上慢慢回復了他從容的笑容。諾蘭見他表情說變就變，很難想像他這翻臉的本領究竟如何練成的。
「看來我們今天都是誤會一場。」史密爾司鐸說：「諾蘭先生，請原諒我們的無禮，原來你只是一時好心之舉，受託帶來小狗的骨灰，我們卻把你認作污染聖地瀆神罪犯。唉，這真是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史密爾司鐸對著諾蘭頷首，並命令一旁的波勒莫也跟著敬禮賠罪。諾蘭急忙揮手婉拒，但司鐸不理會。波勒莫表情扭曲，憤怒與困惑的心情全寫臉上，他到諾蘭面前，用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歉。司鐸卻好像故意對他刁難，說他態度不夠誠懇，要重新說講述。諾蘭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司鐸認可他的態度，才放過了他。那一刻，波勒莫惡狠狠地瞪了諾蘭一眼。
「但是，該有的處罰，還是要做。」
老工人理解意外快速，臉上表情立刻變色。
「不錯，還挺清楚狀況的。」史密爾司鐸看著他冷笑：「從整個事情的原委來看，你並沒有瀆神的動機，但卻因疏忽造成意外，不但害諾蘭先生受傷，還讓畜生的骨灰確實污染了土地的英靈。這份事實，我不得不採取動作。」
不知道是否錯覺，他提及「畜生」二字時，好像講得特別用力。
「波勒莫，讓他趴好。」
「是。」
波勒莫從背後粗魯地推倒工人，不顧老工人年紀已高。老工人一邊喊痛，一邊不停說他已知錯，請求開恩。但這些動作似乎更激怒波勒莫。「安靜！」他連甩工人背部好幾個巴掌，聲音響亮，猶如打雷，完全把工人當作情緒發洩出口，嚇得其他工人不忍觀看。
「你叫什麼名字？」史密爾司鐸問。
「……呼，小、小的叫做、叫做崑瑟，無家無姓……司鐸大人，小的願意受懲罰，只求不要傷害小人性命，也不要斷小人的手腳，小的很願意，願意為司鐸服務，願意做牛做──」
「波勒莫，找個東西，抽打二十下臀部，好好懲罰他。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
波勒莫眼神搜索地面，拾起一支掃把，拿到胸前隨意一折，竹屑飛散，立即將掃把變成了竹棍。他單手甩了甩竹棍，對名叫崑瑟的工人毫不在意地顯露充滿惡意的詭笑。眾人無不驚恐，異端討伐隊員的力量要是全力打在崑瑟身上，豈不是要打死他？
──噠、噠、噠。
下坡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我──」
諾蘭又哽住了，猜不透司鐸究竟內心在想什麼。他的盤算向來很深，不曾聽聞他因情緒衝動壞事。諾蘭對他複雜的人際也略有耳聞，據說他曾是現任教宗厄爾底下的服事，與王室大臣們都有些關係，民間商團有也不少往來，包含維拉的希爾克斯家族。諾蘭的工作經手過不少帳目，中央聖堂裡的許多日常用品的供應大多來自他們。
史密爾司鐸的影響力比表面看上去還要大，可說是個深諳權力結構運作的老手，每個決定都必定經過深思熟慮。而這一次，他卻決定要放過自己，那麼他背圖謀的是什麼，為何需要給自己機會，他想利用自己是嗎？
一層層思索，諾蘭越感恐懼，眼前眾人全盯著自己，他試圖活動自己的咽喉，卻感覺自己被勒住了頸，發不出聲音，如同身處早晨的火刑現場。該怎麼辦，該回答什麼？回答地上的碎屑是自己朋友的骨灰，那麼是誰的？為什麼帶來這裡？有何目的？憑什麼？
──你依然瀆神，罪該萬死。
不，這樣不行，事態沒有任何改變。自己將要被送上火刑架……燒死……拜託……不要，不可以……別再看我，我沒有錯，這只是……這只是……在愚弄著，他們在愚弄自己……。
太陽隱沒天際，山頭的稜線上微微閃爍，絕望隨夜幕壟罩而漫延。明明還如此熾熱的季節，卻突然冷了起來，寒冷得讓人顫抖。為何大家不動？時間暫停？司鐸的表情停了，他在眨眼，眨得好慢，慢得不得了；那令人厭惡的波勒莫，歪斜的嘴吧正微張著，因焦慮而抖動的腳停在了空中；服事的眉角向下滑落，用困惑的表情看著司鐸，好似無法理解眼前的事態；工人圍成一圈，手上的火把猶如凝滯，他們的表情也是。而自己──頭痛，真得好痛，世界好暗，看不見，窒息，必須呼吸，快呼吸，心臟停了，血液停了，口好乾，想喝水，沒有空氣，空氣好黏，快給我空氣，快，快給我──
「各位大人！」
呼──哈──
一聲叫喚，讓眾人的目光轉到別處，諾蘭瞬間清醒過來。他用力喘息，方才的窒息感好像經歷了一輩子。原來自己的血液仍在流動，心在跳，風在吹，世界是活的，自己還活著。
一名工人來到人群後方，諾蘭勉力穩住心緒，眼神跟著望去。那工人滿臉皺紋，微駝著背，頭頂白髮蒼蒼，看上去年紀頗大，衣服比其他工人還要髒亂許多。
「你是誰？」波勒莫警告說：「現在正在處理重大案件，沒事的話別來打擾，如果你是來妨礙神職人員，我就要依法把你抓起來。」
「是的，大人。」那老工人說：「因為有件事必須立刻報告──」
「什麼東西會比現在的事情重要？快走快走！」
「波勒莫，讓他講。」史密爾司鐸說：「要是真的有重大事件，我們不就誤事了嗎？況且我們並不趕時間。波勒莫，你必須學著控制自己急躁的個性。來，有什麼事情快說吧。」
老工人看了周遭一圈，對司鐸恭敬地鞠躬，手畫聖號，「剛才的推車……就、就是小人……一時疏忽打翻的。因為小人的疏忽，害得諾蘭先生受傷……我感到……非常抱歉……」
原來就是這個人讓推車衝下來的。
「搞什麼？」史密爾司鐸語氣不悅，「如果你只是想要來表達你的歉意，就來妨礙調查工作的話，那我可真的要把你抓起來，讓你吃個兩天牢飯反省一下了。」
「不、不，大人息怒，小的沒這個意思。」工人慌張地說：「小的長話短說……其、其實，諾蘭先生帶來的骨灰罐，是小人的東西，是小人拜託諾蘭先生幫忙帶來的……所以、所以請不要誤會諾蘭先生。」
「你──什麼？」老工人的言論有些出乎史密爾司鐸的預料，臉上緊繃的肉頓時洩了氣。
工人繼續說：「是的，跟各位大人報告……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小人家裡養了一隻小黃狗，這隻狗陪了小人十年了，牠的名字叫做閃電。我以前時常帶著閃電來聖堂花園散步，雖然牠不像其他小狗那樣可愛，走路還一拐一拐的，叫聲也特別難聽。但是，這隻狗非常善良，每當小人心情低落的時候，牠都會溫柔地靠在小人身上，幫小人紓解壓力，閃電真的是非常善體人意的一隻狗。喔對了，小人還想起來，有次小人的家裡忘了上鎖，被人闖了空門，還是閃電幫忙嚇退了壞人。對小人來說，牠就是家人，就如同──」
「好了！」史密爾司鐸不耐地說：「波勒莫，別讓他在那瘋言瘋語。」
波勒莫聞令，立即箭步衝上前，從背後反折他的雙臂。老工人痛得大聲哀號：「非常對不起，各位大人，小的完全沒有想要干擾工作的意思。小人的毛病就是這樣，不……不、不太會講話，常常把話題扯遠，日後一定努力改進，請大人們原諒！」
他情緒激動，雙腿朝地下一跪。波勒莫身為異端討伐隊員，卻沒想到他這一跪力量奇大，竟直接掙脫自己的壓制。
「哼。」史密爾司鐸別開視線，冷冷地說：「你既然說骨灰是你的東西，那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
「小的……小的知道。所以，小的才必須跟各位大人解釋清楚。」
「很好。」史密爾司鐸甩了甩衣袖，神情睥睨地說：「只給你五句話，把事情講清楚。否則以瀆神罪辦理。」
「是。」那工人如獲新生，迅速地站起。「閃電因為生病死了，小人私下拜託諾蘭先生幫忙帶去火化。諾蘭先生心地善良答應了小人，所以今天才會特別把狗的骨灰帶來墓園，小人卻不小心害得諾蘭先生打破骨灰，這都是誤會！各位大人們，小的向來認真工作，因為一時疏忽──」
「所以──」史密爾司鐸喊停了老工人的發言，「你的意思是……這堆骨灰其實是你養的狗？」他不給老工人回應，回頭望向諾蘭問：「真的是這樣嗎？」
諾蘭又是一楞，突然跑出個陌生的老工人，事情轉折一下太快，不擅長應變的腦袋完全沒反應過來，不自覺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唉。」
史密爾司鐸對著天空長嘆一聲，臉上慢慢回復了他從容的笑容。諾蘭見他表情說變就變，很難想像他這翻臉的本領究竟如何練成的。
「看來我們今天都是誤會一場。」史密爾司鐸說：「諾蘭先生，請原諒我們的無禮，原來你只是一時好心之舉，受託帶來小狗的骨灰，我們卻把你認作污染聖地瀆神罪犯。唉，這真是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史密爾司鐸對著諾蘭頷首，並命令一旁的波勒莫也跟著敬禮賠罪。諾蘭急忙揮手婉拒，但司鐸不理會。波勒莫表情扭曲，憤怒與困惑的心情全寫臉上，他到諾蘭面前，用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歉。司鐸卻好像故意對他刁難，說他態度不夠誠懇，要重新說講述。諾蘭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司鐸認可他的態度，才放過了他。那一刻，波勒莫惡狠狠地瞪了諾蘭一眼。
「但是，該有的處罰，還是要做。」
老工人理解意外快速，臉上表情立刻變色。
「不錯，還挺清楚狀況的。」史密爾司鐸看著他冷笑：「從整個事情的原委來看，你並沒有瀆神的動機，但卻因疏忽造成意外，不但害諾蘭先生受傷，還讓畜生的骨灰確實污染了土地的英靈。這份事實，我不得不採取動作。」
不知道是否錯覺，他提及「畜生」二字時，好像講得特別用力。
「波勒莫，讓他趴好。」
「是。」
波勒莫從背後粗魯地推倒工人，不顧老工人年紀已高。老工人一邊喊痛，一邊不停說他已知錯，請求開恩。但這些動作似乎更激怒波勒莫。「安靜！」他連甩工人背部好幾個巴掌，聲音響亮，猶如打雷，完全把工人當作情緒發洩出口，嚇得其他工人不忍觀看。
「你叫什麼名字？」史密爾司鐸問。
「……呼，小、小的叫做、叫做崑瑟，無家無姓……司鐸大人，小的願意受懲罰，只求不要傷害小人性命，也不要斷小人的手腳，小的很願意，願意為司鐸服務，願意做牛做──」
「波勒莫，找個東西，抽打二十下臀部，好好懲罰他。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
波勒莫眼神搜索地面，拾起一支掃把，拿到胸前隨意一折，竹屑飛散，立即將掃把變成了竹棍。他單手甩了甩竹棍，對名叫崑瑟的工人毫不在意地顯露充滿惡意的詭笑。眾人無不驚恐，異端討伐隊員的力量要是全力打在崑瑟身上，豈不是要打死他？
──噠、噠、噠。
下坡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