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四 一份子

本章節 10122 字
更新於: 2020-06-09
 
 我一直很討厭失敗,尤其在用武方面。
 從小時候就開始有這種跡象了,也許是對自己的技術太有自信,急於展現反而讓我栽了個大跟頭,哥哥第一次用劍指著我的喉嚨時直接把我嚇哭了,雖然事後他道歉說自己用勁過頭,之後也以更親切溫和的態度繼續教我,但從此我對比劍這件事有了陰影,為了抗拒那股恐懼感常常胡亂攻擊,反而讓哥哥花了更多時間調整我的動作。
 我本來以為隨著和哥哥練劍到大,已經漸漸克服了這個壞習慣,結果我只是習慣了面對哥哥而已,根本沒有改過來。
 昏睡期間我做了一個夢——地面被強光炸開,我的身體浸泡在奇異的高熱中,在幾乎全白的畫面裡有個人高高舉起一把細長的武器,朝我劈下來。我的頭像被割開一樣的劇痛,耳裡模模糊糊的鑽進人群的吵鬧聲,有驚呼、有哀號,飽含負面情緒的吼叫聲不停灌進來,吵得令人煩躁,我抬起手想遮住耳朵隔絕掉這些刺耳的聲音,忽然有個人將我抬高的手輕輕抓住。
 「哎呀,妳醒了啊。」
 吵雜的聲音立刻就消失了。
 有個不認識的陌生人的臉出現在我上方,還捏著我的手腕拉高半條手臂,見我醒來便鬆開了手,把臉挪開。
 我還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不過看來我已經不在武術館裡了,往我躺著的位置上方望去,是整片爬滿翠綠植物的透明天花板,從那些植物的藤莖上垂掛著數個不明的瓶子,裡頭裝滿五顏六色不知名的液態物質,光線透過去顯得晶瑩剔透,像果凍一樣的質感。
 我慢慢坐起來掃視這佈滿玻璃窗的房間,透亮的空間洋溢柔和的白色陽光,充滿清新的草木氣息,彷彿我已經回到木幽林的小屋家園,哥哥會在午後的時間帶我去林子深處玩,找小時候陪我玩到大的小動物們,看看牠們過得好不好。
 除了滿室的植物,這裡還有個比較特別的地方,就是四周堆滿的雜物。角落堆到接近天花板的大型四方桌殘骸,大部分是剩下一半的桌腳或破洞的桌面,佔據了將近一半的房間範圍,許多零件身上的傷痕都奇形怪狀,無法想像這些桌子到底為什麼被破壞成這樣。
 其他地方則靠牆擺著幾套完好的桌椅,其中一張就在我身邊坐著的陌生男子面前,上頭擺了幾疊厚厚的書和紙本資料及小雜物,男子暫時把我擱在了一邊,正在這張亂糟糟的書桌上埋頭寫著什麼,蓬亂的銀灰色頭髮把桌面和他的側臉整個擋住,在這個角度我看不見他寫了什麼內容。
 再低頭看看自己,腰、腿和雙手都被乾淨的紗布裹起來,皮膚有點細小的刺痛,但已經沒有考試時那麼強烈了,我想也許是旁邊這個人幫我治療了傷口,留在這裡負責照顧我。
 「欸~我看看啊,妳的名字是……」陌生人寫了老半天總算忙到一個段落,拎起他桌上一份資料,低聲嘀嘀咕咕著大概是上面的內容一邊翻著那幾張紙,開口問我。
 「洛纓.木幽同學是吧?」
 我點點頭,這人聲音聽起來比我考試遇到的考官們都要低沉滄桑一些,可能是比他們更資深的老師,只不過他的長相並沒有聽上去那麼老氣。
 「考試結果已經出來了,本來都是讓你們回家等通知,不過妳傷勢恢復的速度超乎想像的慢啊……乾脆就直接拿過來給妳看比較快了。」
 我接下他遞給我的那疊紙,上面是我一開始在武術館填的資料表,在系別的那欄旁邊多了個紅色的印章字跡,標示著通過與一個等級。
 「我…通過了?我不是……?」
 收穫成功的消息我鬆了一口氣,我居然順利通過了考試,但我記得當時已經被考官的攻擊打倒了,為什麼還是過關了呢?
 「嗯,楊同學的守靈之火確實把妳燒得很慘,不過聽說在燒到妳沒多久時間就到了,穆伊判定妳那時處於還未被打敗的狀態,只差那麼一點點呢。」滿頭灰髮的老師撐著桌面向我解釋道,語氣變得有點語重心長,「不過,為了妳自身安全著想,以後遇到那種攻擊不要硬接,妳這次沒被直接燒成一把灰只能說是運氣好。考試可以再考,沒命可不能重來啊。」
 原來那個爆炸危險到這種程度嗎?那時我只想撐到最後,沒有想得那麼多。
 「我知道了。」我默默記下他說的話,點頭受教。
 往下再翻一頁,一張新的資料標示著一份課表,以及我得到的全新身分——
 研究部,古史學研究生,元素武系B級,洛纓.木幽,第一學年。
 下面的導師簽章格有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因為太過花俏看不清是什麼名字。
 灰髮的老師清清喉嚨,把椅子轉過來面向我的床,這才讓我看見他正面。他是個又高又瘦的男人,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長外套,從上面精細的花紋大概可以推知原本是件不錯的衣服,只是不知怎地弄得一點高級的感覺都沒了,只有裡面的衣服稍微好一些,露出袖口的手腕骨節分明,手指佈滿大大小小的傷疤,以及他一臉隨時要睡著精神不濟的表情,從頭到腳給我滿滿的落魄感,即便看起來還算年輕的臉也不禁老態龍鍾起來。
 「咳咳,我的名字是托路司唐,教授部裡所有跟古代史有關的課程,但主要還是在照顧你們這些專門來我這鑽研的小朋友。本人以後就是妳的導師,上課或是研究上遇到什麼困難就問我吧,在我能力範圍內會盡量幫忙,不過錢的事情要考慮一下,老師很窮……」他扁著嘴重重嘆了一口氣。
 我好像可以理解他破爛的打扮怎麼來的了,且彷彿附和般剛說完就從他那傳出一聲悶悶的腹鳴,老師皺起臉,表情變得更加沮喪地摸了摸肚子,整個人往椅子裡縮進去,低落的語氣傳達出了他有多難受。
 「我有拜託他們買妳的份,就跟妳未來的同學認識一下吧……只是買個午餐怎麼這麼慢,老師要餓死了……」
 他看起來很可憐的樣子,原來已經窮到沒錢吃飯,難怪瘦成這樣。
 這位托路司唐老師轉頭瞄了一眼房間的大門,僅僅是旁觀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望眼欲穿,他把自己從椅子裡慢慢拔出來,伸開兩條長腿隨意拖拽到地上,滑下去拉開書桌旁的小櫃子,從最下面的抽屜裡翻出一張空白的淡綠色符紙,手指畫過紙面快速寫下一串眼花撩亂的符文,再揉進掌心。
 「你們兩個小朋友不要再玩了,快點回來。」
 他有氣無力地說完,收緊的掌心亮起翠綠的光,再攤開時赫然竄出一隻符紙顏色的小鳥,帶著那句留言拍拍半透明的綠色翅膀飛出窗外。
 「好了,吃飯晚點再說,得先把該交代的交代清楚……」
 

 研究部的學生要修習總共三年的課程,在畢業之前都要完成一份自己的專題研究報告書,作為自身學習的成果考核和未來參考的學術資源;而老師們身兼各領域的研究者,除了負責教授自己門下的學生專屬課程,也會一起參與全部人的專題研究,給予製作的引導。
 托路司唐老師自我介紹是種族歷史的研究者,平時工作包含教學,以及針對現在幾乎絕跡的古老族群進行考察和紀錄,目的在於趕在這些古族後裔完全失落以前將他們的痕跡保存下來。據他本人所說,發掘古文物中的秘密、追蹤整理一個族群發展的脈絡,是他最感興趣的事情,不意外將來就會把來生都奉獻在瀕危種族考古上。
 我仔細把課表看過了一遍,飽含專業氣息的課程名稱下都有附註授課老師是誰,有大部分就是我眼前這位,也有少數寫著我不認識的名字。他慢吞吞地解釋說,學校方面認為我們需要有補充課外知識的機會,也希望藉此讓學生對其他的部門有個基本認知,因此排進一兩個和古史性質不同的課。
 「請問…這是什麼課?」我注意到在週五我只需要上一節課,但那節課只寫了「活動」二字,無從判斷出是什麼課程?
 「哦,那是給你們自由運用的時間,通常我會拿來帶你們去一些不錯的地方上戶外課,不過一般情況下妳不用來上課。」他回答完,又爬回椅子上縮著繼續喃喃抱怨。「啊啊……肚子好餓……」
 看他這麼痛苦地和飢餓奮鬥,我怕再繼續問他問題會發生什麼意外,考慮一番我決定暫時吞下疑問,等他所謂我未來的同學回來再說。
 之所以選擇念古代史的書,其實有好幾個原因。
 哥哥在教我認字時就有告訴我,學校是聚集著大量知識和資源的地方,真的想要學東西,到學校去是最快速也最實際的,他能教我的就是生活所需的能力,用用簡單的符咒和戰鬥的技巧也差不多了,教學並不是他的特長——雖然我覺得他已經教得很好了。
 其次是我們的家族。哥哥對其他族人的事情不清楚,我從小打滾到大的書庫裡也沒有什麼相關的記錄,只知道爸爸媽媽很早之前就離開我們身邊;本來我自己是無所謂的,和哥哥一起生活的日子很快樂,對於沒有相處過、沒有任何印象存在的親人也不會有情感的牽掛,就這麼在森林度過安穩的一生也不奇怪。
 但森林小動物們可不是這麼說的。
 木幽林裡存在一種其他森林沒有的鳥兒,牠們長著一身雪白的羽毛,尾巴展開來就像一個迷你的百摺扇,小巧圓潤軟綿綿的身體可以恰好佔滿我一隻手的掌心,在冬天是還不錯的暖爐。我叫牠們羽鴿,平時最喜歡到處嘮叨森林各地和外界發生的事情,有些哥哥沒對我說過的消息,都是從牠們那裡聽來的。
 「纓小姐,請妳替我們施法吧!」
 「施法?」
 「路沐大人每年都會為大家施庇佑森林的魔法呀,妳不會嗎?」
 我從羽鴿們那裡,第一次聽說哥哥會對森林使用庇佑的法術,回家之後我立刻問了哥哥這件事,他看起來面有難色,沉默了很久才欲言又止地告訴我,那是我們家族快失傳的一種高難度法術,不是單純使用符紙那麼簡單,為了保護森林的生物們他久久會使用一次,但他認為我學這個沒有必要又容易對身體造成負擔,並不打算教我。
 我直覺哥哥對我隱瞞了什麼,一直以來只要是我的願望他都願意為我實現,任何我提出的疑問都樂於詳細解答,就算偶有困難的也一定會找替代方案,唯有這件事他態度十分堅決,強調這不是我可以學得來的東西,態度強硬不准我繼續問下去。
 如果是為了森林的生命們,我也和哥哥的心情是一樣的啊,這也是為了保護我們森林裡的家……
 也許我還太弱小,哥哥總是一個人保護著我,為我設想,但他恐怕不知道我也想要有一天可以和哥哥一樣厲害;我會學習更多,說不定還能偷偷學會那個法術,還可以幫哥哥找出我們消失的親人在哪裡——
 正想到這裡,門忽然「碰」一下被粗魯推開,撞上牆壁又彈回來,接著傳來一個熟悉的開朗聲音。
 ……有沒有這麼巧?
 「喲呼,老師你還活著吧?」
 爽快一腳踹開門踏進來的那個人,怎麼看都是那個今天對我特別親切的考生流沚,他看向一臉意想不到的我揚揚手中的袋子,熟門熟路地將雙眼放光猛然撲向他的托路司唐老師快狠準揪住重新塞回椅子上,一手抓著一手把散發著熱氣的食盒擱在老師面前,這才鬆手任由老師如餓虎撲羊般開始消滅飯菜,自己跑去拉張新的椅子到我床邊坐下來,親切地笑著遞給我另一個食盒。
 「久等啦,吃飽一點,身體剛恢復要多補充營養喔。對了,以後我可以叫妳小纓嗎?」
 我在訝異中愣愣地點頭,接過食物,溫暖的感覺透過繃帶傳了過來。
 不過,更令我驚訝的是流沚身後的那個男人。
 是那個考官。紅髮的青年換掉了那身冷硬的服裝,進門看見我也睜大眼睛,呆滯兩秒後隨即變回那張考場上冷淡的臉,一句話也不說,只默默跟著拉椅子到流沚旁邊坐下來,望過來的眼神平靜無波,不過考場上的冷冽戾氣已然退去不見。
 「嘛,說初次見面有點奇怪,不過還是再正式介紹一下——」流沚看半天沒有人要開口便自行打破沉默,比了比身邊的人對我說:「荻亞修.楊,妳可以直接叫他楊,我跟他都是古代史的研究生,現在是第二個年頭,不過研究部的課沒有所謂的分級,所以妳以後就會直接和我們一起上課,不用太擔心慢一年跟不上的問題喔,基礎很簡單的啦,我都會了妳就沒問題……我說你怎麼都不講點話?是因為打太兇了對不起人家嗎?」
 流沚說著說著抬手用手肘頂了頂旁邊的友人,紅髮青年看起來有些不自在地眼神飄忽,半晌才小聲嘆了口氣,重新看過來我這裡。
 「……不好意思嚇到妳了,不過工作需要,我通常不會手下留情。」
 被他痛揍的經驗讓我對這個人有生人勿近的第一印象,流沚十分親和,就算打架再可怕也討厭不起來,起碼他是不會主動打我,但楊同學態度總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緒,開口這一句,讓我對他的印象添加了些許敬畏——更不如說是混雜著畏懼,這人以後絕對惹不起。
 不過,「工作?」我本以為他也是老師,原來這裡還會讓學生當入學考試的考官嗎?
 「只要是有一定實力的人,不管老師還是學生都有機會當喔。」流沚解釋道,「我記得到時間就會開始問,不過也不是很會打架就一定選得上,要通過學校的檢核才行,但武術成績A級以上的人都有可能接到通知,會比照外面的打工給薪水。」
 「多少可以賺點酬勞,就去了。」楊同學簡短地回答,拿出另外兩個食盒,順手把餐具分一分也遞給我。「再說都不用吃了。」
 「欸~唔。」流沚看起來還想說什麼,話音到一半就被一個食盒拍在臉上堵住嘴巴。「你不吃就等著老師幫你吃掉。」
 就在他們身後,托路司唐老師竟然在我們明明才幾句對話中以可怕的速度吞食完畢,盒子裡乾淨溜溜,反光耀眼。填飽肚子後的他看起來精神了很多,但似乎止了燃眉之飢還不夠,現在正趴在流沚的椅背上,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根本還沒打開的食盒。被覬覦的獵物回頭發現被盯上,趕緊開了盒子速速開吃。
 我未來的兩個同學們看來性格差異頗大,比起流沚自顧自豪邁地大口扒飯,楊同學的吃相就文靜許多,看著乖乖坐在後面放我們這群學生自行交流的老師,他默默夾出一部份小菜,貼心地遞過去分享。
 明明是師生關係,他們三人的相處倒更像是一群普通的朋友。
 看他們都已經開動,我打開我的晚餐,簡單適量的米飯和蔬菜緩緩蒸騰著熱煙,帶出更明顯的食物香氣,裡面還有我非常喜歡的煎蛋捲,比哥哥平時做給我的大了半圈,聞著感到肚子已餓得微微發疼,似乎真的過了太久沒吃過東西,我也就不客氣地開始大快朵頤。
 聽他們說,我躺了整整五天才醒過來,似乎我真的受傷太重,導致我連回家去跟哥哥報備的時間都沒有,離開始上課的日子也只剩下不到兩天了。
 「近距離被那麼強的火焰爆炸也炸不死,妳是怎麼做到的?」流沚一邊吃,一邊不忘好奇地繼續發問,「被吹走了那還好,但是在火裡沒有做任何防護措施,連老師自己都說不好防守,很容易死翹翹喔。」
 「單純是運氣好吧,我沒有特別做什麼。」我老實回答他,當下我根本沒有思考該怎麼避開火,更別說去想撐過去之後的行動,唯一可能就是哥哥給我的水靈墜飾,但那股淨化的力量應該沒有強到可以作用在楊同學的火焰,否則我也不會躺在這裡好幾天了。
 流沚難掩疑惑的眼光看看我,嘟囔一句「是喔」便把注意力又轉回食物上,態度儼然認為我是不願意說給他聽,看起來頗失望。
 吃著吃著我也想到一件事,我還沒把行李帶過來。
 老師給我的資料最後,是一份住宿通知單:
 由於研究生的活動性質不同於一般學習基礎知識的學生,可能需要配合學校進行些對外宣導或考察活動,只要是新入學的研究生都會通知必須住校,除非特別去申請過才有豁免權。
 我是用考試通知信上給的一次性轉移符咒來學校,公發的東西使用上不會有安全性的問題,但是來回一趟使用完就會失效,其他時間想要移動就必須自己想辦法,而據哥哥說,從我們家到學校的距離大約要徒步兩個月,就算我馬上用轉移咒回去再衝回來,也完全來不及趕上開學。
 我放下飯盒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兩個青年對望一眼,一致轉向了背後吃飽喝足正在放空的老師。
 「老師,你那裡還有嗎?」流沚問道。
 「行政部今年又要縮編預算,老師我已經沒精力也沒錢再去做轉移咒啦。」托路司唐老師幽幽抬起頭來,咳了咳開始說話,「雖然你們都聽過我還是再說一次,轉移術是強行把生物拆解成微粒再重組到指定地點的超高難法術,要確保身體能保持轉移前的狀態組合起來可是牽扯到很多精細操作,材料又貴又要花大量法力去做,現在只有符紙製造的大公司白金家有賣現成的,還只賣給跟他們有聯繫的買家,普通人就別想了。」
 唔,這下該怎麼辦才好……
 「糟糕,這下小纓根本上不了課啊,她都這麼大老遠來了,還努力從考試裡活下來,還是楊當考官的可怕難度——」流沚捏著下巴,微微仰頭皺起臉看來非常努力在幫我思考解決辦法,滿臉困擾地拉長了語氣:「能拜託老師想想辦法嗎?只為了跑到學校請這麼長的假,會害小纓被學校約談喔。」
 「學生曠課理由不正當,主要指導教授隨便准假也要負連帶責任。」楊同學淡淡補了一句。
 我看見老師肩膀若有若無顫抖了一下,面部表情微妙地糾結起來,視線往我身上和辦公桌來回掃視,身體慢吞吞往下躲進椅背後,彷彿在猶豫什麼似地小聲喃喃自語。
 「唔,大概還有剩一點點吧……等等等我還沒說完!」
 老師突然放大的音量嚇了我一跳,流沚眼睛一亮,剛剛還困擾的表情瞬間就不見了,迅速跳起來鑽到老師的辦公桌前,在托路司唐跟著跳起來阻止什麼之前一把扯開最上層的抽屜,從裡面抽出一張寫滿咒文、比一般符紙大上兩倍的黑色符紙,長臂一揚躲開了老師想搶回物品的手,笑嘻嘻拿著符紙揮了揮,拉起楊一溜煙跑到我的床邊,接著拉起我的手按在黑色符紙上。
 我感到全身湧上溫暖的感覺,轉移咒的符文從紙上發出白色的光芒剝離出來,籠罩住我們。
 「有時間我們會幫您一起再做一張的,謝謝老師!」
 

 我瞬間回到了家門,也就是我出門時使用轉移咒的地方。
 傍晚的木幽林已經很暗了,小木屋門前的掛燈沒有點亮,顯示哥哥現在並不在家,不是跑進森林深處視察,就是又去森林外辦事了吧。
 我把燭火點上,請我的兩個同學進屋,讓他們先待在客廳稍作等待。我跑進我的臥室,發現我的床被已經被疊得整整齊齊,在床腳旁的地板上擱著一個旅行背包,是哥哥偶爾帶我去遠一點的地方玩的時候,會讓我帶上的。
 我都還沒想好要帶什麼行李過去,哥哥早已為我幾乎都整理好了。
 我把袋子打開,裡面裝滿了我的衣服和日用品,文具、空白符紙和髮飾,分別好好地收在各自的專用盒子裡,擱在衣服的最上層,方便我能一眼看見這些小東西的存在,而在我一一檢視時,我看見小巧的首飾盒裡夾了一張折起的紙條,露出半截紙張在盒子閉合的縫隙外頭。
 給小纓:
 無論發生什麼,哥哥永遠是最愛妳的,就勇敢地去嘗試任何事情吧,身邊一定有人願意幫助妳。
 希望妳在學院過得快樂,回家要和我分享哦。
路沐

 我打開首飾盒,將紙條小心地藏入盒子的最底部再闔上,塞回袋內,看了這個房間最後一眼,便背上沉沉的背包離開。流沚知道哥哥不在顯得很失望,他本想盧我帶他們參觀森林,不過在楊同學的勸阻下勉強打消了這個念頭,原因是他們還得帶領我搬入宿舍,準備以後課堂上的常用教材,以及我現在的身體尚未完全好轉,還需要一段時間讓藥物修復傷口。
 「那隻好等以後了,下次再來拜會妳哥哥吧。」
 轉移咒的符文發揮作用後,紙張在我們回到目的地的同時從我手中碎散消失,托路司唐老師的研究室已經空無一人,唯獨桌邊的床鋪多了一樣東西:是我的劍,收在鞘裡安穩地躺在疊好的被褥上,尾端的掛飾從床緣垂下,金色火焰已經完全熄滅。
 研究室的樓上便是居住空間,我們上了老師研究室後頭隱蔽的樓梯,經過二樓屬於老師的宿舍,三樓有著空間相連的寬敞客廳和廚房,是供研究生們生活共同使用的,鵝黃的燈光照在堆滿抱枕的大沙發和矮凳上,看著就令人放鬆慵懶起來;往內短短的走廊兩側分出數扇典雅的木門,其中兩扇上頭分別掛著小牌子,風格迥異的字跡各自寫著我身邊兩位同學的姓名,而在公共浴室的門旁,有一間新增的臥室,掛牌白白淨淨沒有半個字。
 流沚朝我眨眨眼,掏出一枝筆遞給了我。
 ——洛纓的房間。
 寫上這五個字,我打開我的新臥室,簡樸的房間全是白色,配有一套床被、衣櫃、沙發和小型書桌,感覺住起來挺舒適,但這房間唯一缺點就是包括地板和牆壁天花板全是雪白的顏色,看著眼睛頗有些疲勞。
 「哈哈,是不是覺得太刺眼了?」流沚很快就看出我的疑慮,直接幫我說出來。「不過這就是接下來好玩的地方啦。」
 我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張五顏六色的小卡,拿著它的手指主人是楊同學。
 「妳想要什麼顏色,就把它貼到那個東西上面。」他對我說,「不過一個顏色只能用一次,以後想再換就要另外付錢,想清楚再用。」
 依照他指示,我選了個柔和淡雅的青草色,用指尖點著那個色塊放在地板,小卡發出淡淡的光芒後,刺眼的白以卡紙為中心飛快退去,整片染成了我要的色彩,眼睛頓時舒服了不少。
 好神奇啊,這所學校的住宿服務還真貼心。
 他們一直陪我整理到晚上,我決定還是按照著我所習慣的家的樣子,挑選和我的房間相差不遠的配色,流沚在一旁為哪個地方要什麼顏色較適當出主意,勤快地幫忙我搬動、擺設傢具和我帶來的物品,楊同學僅是旁觀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從我開始為衣櫃填入衣物的時候就離開了房間,不過當我和流沚一邊忙碌,一邊就聞到門外傳來陣陣清甜的香味,可想而知是在準備吃的。
 「不要看楊這樣,他其實人很好,只是對還不熟的人他防備心比較強,相處過一段時間妳就知道了。」流沚說,等我放下已經差不多隻剩些貼身物品的袋子,指了指門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也快到休息的時間了。」
 流沚好像很怕我對楊的印象不好,時不時會替他說話,我自己對於他冷漠的態度確實有一些不適應,他總會跟我保持一小段距離,目光若有所思,不同於在我們身邊自在地轉來轉去的他的友人,我目前遇過的人都不大會對我擺臉色,不過既然他都說只是熟不熟悉的問題,我也就當作事實是這樣了。
 走到客廳,一旁巨大的落地窗可見外面完全暗下來的天色,黑夜中僅有稀稀疏疏的點點星芒,也沒有燈火,宿舍周圍的建築看來並不多。
 楊同學坐在沙發上翹著腳閉目養神,嘴裡叼著一支小小的叉子,聽見有人來立刻睜開眼睛,起身挪開一塊位置給我們坐,沙發前的矮桌多了一個盛滿蘋果片的盤子。
 「廚房和客廳妳都可以自由使用,不要弄出太大聲響都無所謂,不過廚房多半是楊在整理,就不要弄太亂啦,想吃什麼最好直接叫他做,反正他很喜歡煮東西,巴不得每天煮。」
 「不要亂說,明明是你一直過來蹭我的飯。」流沚講出這番話後被楊踢一腳哎了一聲,後者越過流沚彎下去摀腳的身體瞄向我,語氣認真地澄清道:「只是偶爾會研究點食譜,不代表我要負責全部人的三餐,就算想叫我做也要自己準備好材料來。」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桌上香氣四溢的蘋果削得乾淨漂亮,沒有一點漏掉的果皮或是泛黃,大小完全相同的蘋果塊擺成一朵花,比哥哥削的蘋果還美,他嘴上這麼說,其實我很難相信他只是會「偶爾」做菜的人。
 「明天的早餐要吃什麼?」
 「煎蛋捲吧。」
 嗯……
 感覺講到廚藝,楊同學就變得稍微平易近人了些,不再那麼有距離感。
 聽他們兩個開始一串討論食物的對話,我叉起一塊蘋果咬下,感受冰透果肉清脆的口感在嘴巴裡散開。
 「妳都幾點睡覺啊?」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的話題轉往彼此的生活習慣。他們兩個經常熬夜,會比我平時上床的時間晚至少兩小時以上才睡;流沚沒課的時間多半會跑去外面溜噠,如果白天沒在宿舍或是教室看見他,就代表入夜之前都不可能找得到他。
 「嘛~不要擔心我去什麼奇怪的地方啦,只要知道晚上我一定會回來睡覺就對了。」流沚對我比了個拇指。
 「萬一出意外我會知道,需要幫忙我會叫妳。」楊同學補了一句,伸手再拿一塊水果塞進自己嘴裡。他表示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習慣,除了有時接個打工賺點零用錢,大部分時候他都待在房間裡做自己的事,唯一要求是希望我別在他獨處時隨便進去打擾他。至於為什麼……
 「我有一次開門發現他在做奇怪的實驗,他被我嚇到,不小心就把他正在倒的東西打翻了,整個房間被炸掉。」
 流沚朝著斜眼瞪過來的楊吐吐舌頭,招呼我看向沙發後掛著幾幅掛畫的牆壁,掀起了其中一幅畫,露出擋在畫框後面一塊歪七扭八的缺口,那就是當初實驗品爆炸留下的痕跡。
 「沒有修理嗎?」我問。
 「有是有啦,只有房間裡而已。」流沚回答我,小心地把畫蓋回去原來的位置。「楊不知道去哪弄來的材料,殘留的力量死黏在上面,根本清不乾淨,久而久之就在那邊侵蝕一個洞出來了,後來他把這個畫加工成一個隔離罩,侵蝕範圍只會在那個框裡面。」
 「要是被校工發現,維修費你賠。」
 「應該不會……吧?我才不要賠錢咧~」
 看著那塊缺口的位置,確實能感到微小的法力在上面,畫蓋回去時力量就幾乎感受不到了。
 我想起早上用劍消除惡咒的情形,如果只是不強的咒術,哥哥給的墜飾有沒有辦法生效?他們看起來對這個殘留法力很困擾,或許我可以幫忙。
 「我試試看吧?」
 「欸?妳有辦法?」
 我起身去房間把劍拿出來,回到那幅畫前掀開它,用劍尖去探那塊正在散發細微力量,緩慢侵蝕牆壁的奇怪黏液狀物質。很幸運的,那黏死的乾涸物體如我所想,被劍碰觸過力量便消失得乾乾淨淨,只不過黏液本身依然固著在那上面,但現在已是單純的物體而已了。
 「喔喔喔!妳也太厲害了吧,這劍怎麼這麼方便!」流沚擠過來,摸著那塊不再擴張的破洞驚呼,楊跟著湊過來,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看我,也伸手摸了摸那塊破洞。
 「妳的劍還真神奇。是因為那個嗎?」楊同學專心地盯著我的劍,指向在尾端搖晃著的墜飾。我點點頭,順著把劍遞過去給他們滿足一下好奇心,雖然楊已經看過一次了,不過流沚看起來很好奇,把劍放在這裡給他們研究一晚應該不會怎麼樣吧。
 事情也解決,我們接著又聊了些瑣事,向我交代些共用空間要注意的事,他們便趕我回房休息,說什麼接下來是他們的私人話題,不方便在我面前說。我是很想留下來聽聽他們想說什麼,不過確實接近睡覺時間了,趕緊梳洗和換藥也好。
 這裡有個能剛好容下兩人的浴缸,我用浴間配備的入浴劑泡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回想著考試至今遇上的許多事都新鮮不已,強大的對手也好,即將到來全新的生活也好,我已經有很多等不及和哥哥分享的經驗了,他會對老師、我的兩個同學和我成為學生的日子,作何感想呢?
 我撲上柔軟的大床,全新的棉被有溫暖淡雅的香氛,雖然我想不出是哪種花草做成的味道,聞著令人心情愉悅,也因為剛剛洗好澡全身都暖呼呼的,被柔軟蓬鬆的布料包裹,今晚應該可以睡得很舒服。
 「哥哥晚安。」
 我把臉埋進棉被裡,小聲地向遠方的哥哥說,閉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