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解開塑膠袋，雞翅早已冷了，吳旋遞給趙專一只，趙專搖搖頭：「萬一等下做的時候拉肚子呢。」
「怎麼會拉肚子，裡面還有瀉藥？」
「其它時間不管，但現在一定要嚴謹。」趙專把手機拿給吳旋，「我已經聯繫好了，二十分鐘內到。」
「你在網上找的？怎麼就這麼巧找到虞魅市的？」
「這是一家很大的地下雞市，全國範圍都有它的人，它的廣告標籤就是同城，我問過了，虞魅確實有。」
「哦。」
「這個房間挺不錯，有空調有電腦，床頭還有避孕套，不過那邊說小姐會自己帶。哎，這衛生間設計得挺好，這麼大塊落地窗，拉下來就能看到外邊的床。雖然是四百塊只能做半個小時，但應該也有時間讓她幫我洗澡吧。」
「會不會有員警上門？」
「你想太多了。」趙專走到門邊，「我先稍微演習一下，等下她從這裡進來，我給她錢，然後趁她不備親上去，既然收了錢，她也不會拒絕，於是我公主抱，把她抱上床，解皮帶脫褲子……」
手機突然響起，趙專興奮地回頭，接起電話，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傳來：「您好，是您要的妹妹嗎？」
「對，人到哪了？」
「是這樣的，妹妹已經在路上了……」
「是坐計程車嗎？車費要我出嗎？」
「車費不用您出的，我想和您說明一下，我們這一行非常特殊，因為擔心您是員警——我們不是不信任您，這是我們公司的規矩，最近查得嚴，為了確定您不是公安局的，要先給我們兩百塊押金，因為您要了兩個妹妹，所以是四百，等會我會拉您進一個週邊微信群，你把錢發在群裡，我們的財務主管會收取。」
「不是人到付款嗎？」
「是人到付款，可是最近是特殊時期，員警多，希望您能諒解。」
「行吧，你把我拉進群。」
吳旋把雞翅啃完，想扔進垃圾桶，又怕趙專會說香味太重會影響他發揮，於是帶著一袋雞骨頭回自己房間了。趙專進了群，發現裡面的群成員都是美女頭像，心想把這個群存著，以後有錢了就能隨便玩了，此時一個昵稱叫「長夜漫漫」的人催自己發紅包，說要兩個，每個兩百。趙專如他所言把錢發了出去，他隨了一個「OK」的手勢，稱妹妹馬上到，趙專感到這個公司處事嚴謹，內部人員各司其職。
幾分鐘後，手機又響起來，是一個年輕的男聲：「您好，先生，我是公司的財務，請問是您要的妹妹嗎？」
「是是是，當然是，你這麼問真是多此一舉，快點把人送過來，友愛賓館1332和1333。」
「是這樣的，我們身為一個龐大的集團，非常注重性工作者的健康問題，近年妹妹染上愛滋病的事情屢有發生，為了杜絕此類現象，等會妹妹到了之後會對您做一個試劑檢測，儀器昂貴，您需要墊付押金，一次兩千元，您不用擔心，檢測完畢之後會立即退還您。」
「艾滋檢測？」
「是的，請您諒解，如果您不同意就取消訂單，我們讓妹妹回去，然後馬上把四百元全額退款。」
「問題是我沒那麼多錢。」
「您是怕我會騙您嗎？您真的多慮了，我們公司一年幾千萬進出，根本犯不著騙您那兩千塊的。」
「我真的沒那麼多錢。」
「那您有多少錢？我可以讓妹妹自己墊付一點。」
「我可以出兩百。」
「好的，你發到群裡，我和妹妹聯繫一下。」
電話掛斷了，趙專坐在床上，把錢發出去後盯著地板試圖思考，但一想到馬上可以觸摸到女人的真實胴體，他的大腦便空了。鈴聲再度響起，趙專見是方才的號碼，接起來便說：「快來快來，我都他媽硬了幾十分鐘了。」
「先生，非常不好意思，妹妹也一下拿不出那麼多錢，你們可以平分，你一千，她一千，妹妹已經在樓下了，您只要……」
「既然在樓下了就他媽的讓她上來！」
「請問一千能夠接受嗎？」
「我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
「您不用懷疑我們，我們做這種生意，講究的就是誠信，為的就是回頭客。」
「我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
「發完錢妹妹馬上來您的房間。」
趙專沉默了幾秒，帶著輕緩的呼吸吐字：「我真的一分錢都沒……」
對方掛斷了，留下「嘟嘟」的答音。
吳旋洗完澡，蓋著被子坐在床上，手裡拿著床頭櫃的避孕套，仔細觀察盒子上的字，看了許久，門突然開了，吳旋正準備下床，發現是趙專走進來，他手裡握著手機，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中招了。」趙專癱倒在床上，「我中招了。」
吳旋慌了：「仙人跳？」
「六百塊，沒了。」趙專呆滯地直視天花板。
「被騙了？」
「我沒想到自己也有這一天，曾經我遇過保險詐騙，房貸詐騙，我都沒去理睬，那是釣愛錢之人的，我不愛錢，自然不會上鉤，想不到今天栽在了嫖娼上。」
房間裡單剩兩個人的呼吸聲，吳旋看著自己一起一伏的胸口，喉嚨幹了，想咽口水，卻不忍打斷這飄漫著悲傷的寂靜，可趙專先咽了，咕咚一聲彷彿什麼重物落進水井，他咿呀地呻吟一陣，舔舔嘴唇說：「從一開始，騙局的跡象就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可我總想，馬上就能操到真的啦……這麼一想，就什麼錢都願意交了……」
「趙專，不怪你。」
「還員警，還艾滋檢測，還妹妹墊付，哈哈哈哈……」
「我也有責任，你打電話的時候我也有點懷疑，可我沒提醒你，因為我也想……那個。」
「我現在腦子裡迴響著那個男人的和那個女人的聲音，我現在，真的真的很想拿著刀立刻沖到電話另一端把他們的腦袋砍得稀爛，可是他們把我踢出群，刪我好友，拉黑我電話號碼，我再也聯繫不到他們了。」
「只能自認倒楣。」
「只能自認倒楣，六百塊錢呀，幾分鐘時間，全沒了，不敢相信，就好像回憶夢境的感覺。」
「趙專，我以後賺了錢會還給你的。」
「你還，你還我就會開心嗎？應該那幫王八蛋騙子還才對。你不知道，在這之前我做了多少準備，上網查各種體位，然後用枕頭練習，我還假設了很多情景，比如做的時候鼻塞，咳嗽，想尿尿，還有——」趙專猛然坐起，抓起外套便穿，義正言辭地說：「我還有辦法，去『情郎』那裡！」
「什麼？」
「市郊區的一個洗浴中心，我以前坐公車的時候聽到有人說那裡有特殊服務，現在不管真假了，今晚不管怎樣，這逼我操定了！」趙專已經穿好了鞋，「快收拾，房間明天退。」
「你瘋了。」
「對，我瘋了，你也瘋瘋吧，就瘋這一晚。」
「就算是真的，價格肯定很高，你付得起嗎？」
「我銀行卡裡還有三千塊存款，本來打算攢到幾萬自費出詩集，但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

吳旋咬咬牙，掀開被子開始穿衣服，兩個人收拾好了，門一關，火急火燎地下了樓，攔下計程車，一路誰也沒說話。
霓虹燈的光舌舐過車窗，吳旋望著外面穿著各異的人們，閃光的車殼，一片薄薄的玻璃濾去了所有聲音，引擎的微震撓著腳底，座椅皮革的氣味鑽入鼻腔，吳旋往窗戶上哈一口氣，蒙上了芸芸眾生，他偶然想起教室，想起程晶晶， 很遙遠，他感到自己現在在扮演另一個角色，和那個學生吳旋沒半點關係的獨立角色。
計程車停了，趙專下車取錢，過一會單手壓著口袋匆匆回來，車繼續開，到達「情郎」，趙專付了三十三塊車費，沒有細想價格，徑直朝大門走去。吳旋傻站著，趙專回頭看見，便說：「你在怕。」
「沒有。」吳旋邁步走。
「對啊，幹嘛要怕，怕什麼。」
他們走進店內，一樓的佈置和酒店前臺差不多，一個留著八字鬍的西裝男人迎面而來，例行公事地微笑：「價目表在牆上。」
趙專望著一列列奇怪的名詞，隨便點了兩個便宜的，男人點頭，帶兩人上樓，他們走在兩旁都是花紋壁的長走廊上，吳旋側目看趙專，趙專盯著男人背部。
「喂。」趙專說。
「嗯？」男人回頭。
「有特殊服務嗎？」
吳旋倒吸一口涼氣，他尷尬到不敢睜眼面對這個世界。男人抿嘴，想了想說：「兩個人嗎？」
「對，我說的特殊服務是……小姐。」
「和我來。」
三人拐彎，又上了一層樓，這裡的燈光比先前暗了許多，趙專意識到他久久渴望的東西要來了，他問道：「多少錢？」
「四十分鐘五百，包夜一千二，如果……不好意思。」男人掏出電話，走遠了低語，皺起眉頭，而後看向趙專，一隻手往邊上撥一撥，意思叫他們走。
「幹嘛了？幹嘛了？」
「來查了。」
「員警？我操……」吳旋驟然驚恐。
趙專憤怒了，上前幾步說道：「來查？這麼巧？憑什麼？我還沒做呢！」
「裡面的人躲不掉了，你們快下去。」男人往樓梯口走，朝下面看了看，「在上來，你們下不去了。」
「我操！」吳旋拉扯趙專，「要走，要走，這裡哪裡還能走的？」
「左邊除了13號房間都沒人，你們去藏一藏。」男人說完擦抹額頭的汗珠，往樓下走。
成群的腳步聲越來越大，趙專被吳旋拽著進11號房間，裡面的牆壁是深紫色的，中央有一張大圓床，床旁是浴缸，沒有一處能藏人，吳旋猶豫了幾秒鐘，跑到浴缸後面蹲著，趙專也不耐煩地靠過來。腳步聲來到走廊上，那個男人在不停地小聲說話，對巡查的人解釋。
吳旋說：「在門口嗎？」
「讓他們來抓我吧，把我抓進局子裡吧，我要親自和他們辯論，聽聽我想性交到底有什麼錯。」
「別！趙專！別！」吳旋軟弱無力地乞求，「你要想想我，我被抓到了我就完了。」
「有什麼完的。」
「你要想想我，我不能被抓到！」
「噓！」趙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專心聽外邊的動靜，又將門稍稍推開一條縫，「人都在其它房間裡，你不是要走嗎，走吧。」
吳旋跟著趙專，他們走出房間，顧不得關上門，往樓梯口迅速移動，這時背後突然發出開門聲，然後是一聲粗獷的：「嘿！」
吳旋的心臟如爆裂般衝擊胸口，他撒腿就跑，趙專緊隨其後，兩個人摸著樓梯扶手一跳好幾個臺階，吳旋不知是否有人追上來，他以唇語不斷念著「完了、完了」，剛到一樓就一口氣跑出大門，趙專也飛奔著，錯亂地交換雙腿點地，拉鍊沒有合起的外衣張開翅膀呼啦啦地舞，兩個人跑過水窪，髒水濺了一身也不管，穿過大街小巷往偏僻的山野懵懵地跑。進了泥田，吳旋確信自己沒有力氣再跑了，可身體不受控制仍在狂奔，泥巴吸附在鞋底，待跑上盤山公路便印了許多濃黏的褐腳印。
吳旋依舊跑，直沖斜坡上了山丘，趙專虛虛地叫喚：「沒人追，停……停……」
吳旋依舊沒命地跑。兩個人上了山，鋒利的細葉和荊棘倒鉤扒著衣服與皮膚，吳旋幾次滑倒，摸著泥與石又爬起來跑，幾分鐘後，雙腳大約感知到平地了，他一頭栽下，平躺著喘氣。
趙專感到自己的肺彷彿經歷一場大火災，熱辣地痛，他坐在地上，用手機的手電筒照亮自己手上的眾多傷痕，喘著氣斷斷續續說：「你瘋……你……瘋了……」
吳旋數次試圖咽口水，結果喉嚨還沒蠕動肺就受不了了，嘴巴又大口地呼吸，他鼻子裡盡是濕漉漉的泥味，艱難地支起上半身，說道：「就瘋這一晚……」
「你在怕。」
「我在怕。」
「怕什麼？」
「什麼都可怕。」
「老天針對我……就快成功了竟然……媽的，你以為我會屈服麼……」
「趙專，慶倖我們沒被抓到吧。」
「慶倖什麼，抓就被抓。」
「我說過，我不能。」
「不能被抓？這麼膽小？你怕牛不古他們知道後責駡你吧，同學知道了你名聲掃地吧，可怕麼？你要認清世俗就不會怕了，你想想，你有膽量在那什麼文明城市調查上說真話，怎麼就不敢……」
「改了。」
「什麼？」
「那是……」吳旋哽咽，「那是可以改的，只要在正式提交日期之前都能改……我後來改了，改成規定答案……」
「我他媽的……」趙專扶著地站起來，「改了？」
「對。」
趙專捉住吳旋的衣領，大聲說：「膽小鬼！懦夫！廢物！怕什麼？你在怕什麼！」
「我和你不一樣……」吳旋的嗓子泛起哭音，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反射月光，「被上面領導看到那個答案，我會被開除的，我有父母壓我，有前途壓我……我不能像你一樣自由不羈地活……」
趙專仍吼道：「你在怕什麼！」
「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我？你對不起我幹什麼？」趙專放開吳旋，「你，我，我們都不愧對任何人任何物！」
山下的高樓大廈點綴著燈火，夜空綻開煙花，新的一年來了。趙專跑到山崖前面對整個虞魅，解開皮帶，脫下褲子，憤怒地吼著：「操你媽的城市，操你媽的社會，口我！口我！」
吳旋望著狗尾巴草的黑影，它們肆意搖擺，戲弄著趙專的兩瓣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