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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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30
儘管程晶晶就在對面的街道旁邊,一家手機店的門前,離自己也不過十米遠,可吳旋背對著她,一步也不敢靠近,因為此時此刻她正和五六個朋友談笑。
吳旋靠在路燈桿上,借身前奶茶店的玻璃門的倒影觀察她們,倘若自己現在就過去會發生什麼事呢?她的衣著靚麗的朋友們,會捂著嘴笑,說:「程晶晶,他是誰啊?你的新男友嗎?」
她們會說:「程晶晶,你怎麼換男朋友換得這麼快?」
吳旋立刻安慰自己,她們是思想開放的現代女性,在她們眼裡,不論男女,一起吃飯大概都是很正常的事,是純粹的友誼,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但吳旋突然有了一個更可怕的猜想——她們也許會說:「程晶晶,這個男孩子怎麼這麼窮這麼土?」
吳旋馬上慌張地掃視一番玻璃映射出的自己:粉紅的襯衫,灰黑的緊身褲,藍綠色的運動鞋。看不出窮色,那麼算土麼?他判斷不了,他向來不關注時裝界的審美走勢,在他的記憶中,電視裡好像也經常出現這種打扮,既然電視裡出現過,就也算不得土。可即使這麼分析了,他仍不敢暴露在她們的視野中,彷彿自己一旦窮上了,怎麼穿都會被人看得出窮,但是如果不快一點過去,又會被人家嫌來得遲,自己也無法解釋——難不成說:我看見你和你的朋友們那樣潮,我沒臉過來,一直在邊上看著?
他吃力地糾結著,愈是糾結,腦子裡就愈多與此無關的事情。雷大伯今天早上忽然說要回老家,連行李都趁大家睡覺的時候打包好了,牛不古問他為什麼走得這麼突然這麼急,他只是說想家,然後帶走冰箱裡的李子趕去火車站了,連什麼「以後常聯繫」之類的話也沒說,倒是對自己說了一句:「你的家庭就看你這一代人了。」
「我這一代人?我這一代人都他媽快活不下去了……」吳旋嘀咕著,抬頭看見程晶晶的朋友們都走了,她一個人站著玩手機。
吳旋火急火燎地蹚過斑馬線來到對面,程晶晶看見他後笑顏逐開,打了個招呼,兩個人會合後一同前往先前約定好的飯館。雖然飯館招牌上只寫了刀削麵,可進入時才發現菜單上列著幾十種價格不菲的菜,不僅如此,店內的裝潢也非常奢華。
「即使有優惠券,也還要十多塊啊。」吳旋剛坐到座位上,便不禁開口感歎。
「十多塊很貴嗎?你看一看,這裡最便宜的套餐都要二十六,而且比我們等會要吃的還少誒。」
「當然不會貴,我以為是免費的。」
「優惠券只是降低價格而已,這邊菜色很多,可惜我胃沒那麼大。」
吳旋心想,你真沒嘗過貧窮的滋味,只擔心自己吃不吃得下,而不用擔心吃不吃得起。他和程晶晶尷尬地對坐,努力地搜尋什麼話題出來,這時候服務員端面上來了,熱氣騰騰,裡面有許多五顏六色的他叫不出名的食材。
服務員也算是為他解了圍,程晶晶終於有話可說了:「這麼多料!」
吳旋也在千鈞一髮之間找到了話題:「我覺得你的口音很像臺灣人。」
「是嗎?」程晶晶咯咯笑,「我不是臺灣的……我也不是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
「當然不是啦,臺灣我也有想過去,但我還是想先去紐西蘭,我表叔在那裡當銀行職員,我媽說了我可以在高中畢業後的那個暑假去那裡玩。」
「我也想去臺灣的,只是辦護照的程式好像很繁瑣。」
「聽他們說要一兩個月,不知道真的假的,我靠,聽說那裡的日月潭很漂亮,如果你也想去,有空一起去看日月潭。」
「當然行。話說回來,我對臺灣的記憶挺矛盾的,小時候看電視,新聞播報員總說臺灣又有多少起碎屍案,又有多少個在逃兇手被抓,說臺灣是犯罪天堂;而看雜誌的時候,上面又介紹臺灣有多少旅遊景點,多麼淳樸的民俗民風……我倒是很想親自去看一看臺灣到底什麼樣。」吳旋為自己成功延伸了一個話題感到很得意。
「這麼想去啊……這樣吧,我先放棄紐西蘭的計畫,高中畢業後陪你去臺灣!」
「去臺灣?你真的願意陪我去嗎?」吳旋開始緊張了,他知道自己家裡的經濟是不可能允許這種計畫存在的,他極力把緊張轉化為感激與愧疚表現出來:「如果一起去,那豈不是耽誤了你之前的……」
「沒關係啊,紐西蘭我什麼時候去都行,到時候你開車載我自駕遊哦。」
「那當然是好的,話說回來——」吳旋發現這四個字簡直是轉移話題的萬能鑰匙,「我畢業後必須回老家,比起環遊世界,我更依戀家鄉的味道。」
「哈哈哈……」程晶晶笑了,「好吧,那我們總有機會去的,再說了,我連繁體字都不認得幾個,一去那裡肯定整個人就懵了——」
「對。」吳旋點頭,四下心虛地瞟著。
此後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幾分鐘後,吳旋發現程晶晶不吃了,留著一雙筷子架在碗上。
「吃飽了嗎?」他問。
「吃飽了。」她答。
吳旋不好意思讓女生看著自己吃,決心忍痛放棄剩下的湯汁,環視四周假裝尋找鐘錶,順口問道:「現在幾點了?」
「一點了吧,也不早了。」
「那麼我想,我是說——」吳旋微笑,「我也差不多了,走吧。」
程晶晶的手機響起聲音,她把螢幕在吳旋眼前晃了晃:「很巧,剛好我媽叫我回去了。」
吳旋沒看清螢幕上的內容,他後悔著,卻又不知在後悔什麼,今天的所有談話都是亂糟糟的,彷彿他從一團毛線球裡扯出一根毛線,誰知立刻就到頭了,毛線球還是那麼大,而這球裡究竟還藏了有多少這樣短的線?他不知道。他疲於這麼拔線,便微笑著說:「那你就先回去吧。」
程晶晶道了別,把包挎上肩,扯了下衣襟,朝門口走去,吳旋使勁盯著她,彷彿這樣又能將她吸引回來。程晶晶在即將消失於街角的時刻忽然回眸一笑,正切入吳旋的視線,而後立刻拐進巷口,吳旋靠在椅子上,久久回不過神。
「其實你和她根本沒話說對吧?」他自言自語,「那你為什麼又樂於赴約呢?」
回到家時,屋裡沒有燈火,「院子」灰暗得像被HB鉛筆塗了一層陰影,吳旋知道這是他們的老習慣,為了省電他們能夠展盡自己的拮据才華,這同樣也是農村老人所愛幹的事。剛踏進房間裡,吳旋的腳便噔地踢到一個硬物,硬物裡邊悶悶地傳出牛不古的聲音:「別開燈。」
「你們躲在冰箱裡?」
「你要不要進來涼快涼快?」這是阮左安的聲音。
「你們瘋了?」
牛不古說:「沒有,今天剛好把冰箱裡的東西都吃完了,見了底,我們把電拔了,剩餘冷氣不能浪費,我們就藏裡面舒服舒服。」
阮左安說:「你先去洗個澡,洗完澡進來更涼快,像吹空調一樣。」
「那你打算讓冰箱這麼空到什麼時候。」
「車我看是要不回來了,這幾天冰箱暫時不用,要吃點葷腥就去對面小吃店點一碗扁肉。」牛不古歎了口氣,「對了,你今天去幹什麼了?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我去做什麼嗎?」吳旋的腦子像是忽然裂了個口子,今天下午與程晶晶的所有談話內容由這道口子沖出來,掀起巨浪,他想起「去臺灣」,想起「自駕遊」,這是他方才在另一個房間說的,隨後他拉開門,進入現在這個房間,所看見的只是一堆破敗的傢俱和兩個破敗的人,他自己也只不過是一個破敗的大幻想家。他愣了許久,抿一抿嘴,說道:「我去露天廣場看鴿子了。」
「哦?看鴿子麼。」
吳旋其實根本不知道那裡今天有沒有鴿子,他只是很久以前坐公車路過那裡,瞟見廣場一角鋪著黑色的髒墊子,許多人蹲著往那墊子上拋穀物,雪白的飛鴿就撲啦啦下來啄了,這場景只是隨著倒退的樹木一起在窗前掠過,卻讓他記下來了。
吳旋說:「紅哥紅姐怎麼辦,它們的吃食你難不成要省掉?」
「它們啊……不省,它們活著總有用,它們比人都還有用。」
「你要賣了?」
「不賣,我說了要賣嗎?你緊張什麼。我是想,重蹈覆轍……不對,那個詞怎麼說,反正就是重新……叫什麼……」
「東山再起。」
「哦,沒錯,差不多這個意思,阮左安可以重回馬戲團。」
「什麼?」
「喂!阮左安,我們到時候聯繫一個馬戲團,不賣給他們,只是叫紅哥紅姐去表演——它們是經過訓練的——然後我們收錢,你看怎麼樣?」
阮左安說:「你能聯繫得到的話,我隨便你。」
「哎!我有點冷了,畢竟我躲的是冷凍室。」牛不古扳著推拉門站起來,吃力地翻到冰箱外,搓搓手,彷彿嚴冬已經來了。他說:「我本來想把紅哥紅姐也放進去的,可我怕他們覺得冷也不吱聲,凍死了我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