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米可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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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29
  米娜的遺體被運回了法恩,米可請了一陣子的喪假,在家中與父母一起守喪,陪米娜度過在人世間的最後時光。

  那段時間對米可來說想必非常難熬,她親手結束米娜的生命,也背負起龐大的愧疚與罪惡;她保守擅自使用生命泉水的秘密,將空瓶藏在摘星宿中,即便如此,生命泉水的失蹤與諭醫強烈的直覺,讓秘密的謎底昭然若揭,就算沒有證據,大家也心知肚明。

  舉辦喪禮的時間很快就定了下來。喪禮當天,李奧難得返鄉,喪禮在墓園中舉行。米娜躺在放滿鮮花了棺木內,身穿著壽衣,神情安詳,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般,若不是知道她已死亡,那還真會讓人以為她隨時都會醒來。

  米可和家人待在一起,她一身黑衣,氣色蒼白,情緒已經比米娜剛過世時平穩得多,但泛紅的眼角暴露了她的悲傷。

  米娜獲得了一塊墓碑,下葬於法恩的墓園,小小的墓地就是她此後的存在範圍。一旦出了墓園,她將逐漸被人淡忘,直至從大部分人的記憶中消失。

  喪禮過後,米可回到了工作岡位,藉由沒日沒夜的工作來淡忘哀傷。她擅自使用生命泉水的傳言仍在流傳,但已逐漸平息。

  米可忙著醫治病患,而自己同時也為病人。或許是米娜的死造成的打擊太大,當米可得知自己也罹患火斑蝶症時,反而沒什麼反應,接受得很淡然。

  知道米可罹患火斑蝶症的只有洛特那斯、李奧和她的父母,而這件事被要求嚴格保密,因為洛特那斯不希望米可被投以異樣的眼光。

  治療如火如荼地進行,由洛特那斯親自操刀。同樣是火斑蝶症的患者,米可就比米娜幸運很多,她的病情很快就得到控制,體內躁動的蝴蝶陷入沉眠。

  雖說如此,也是過了好幾個月,發現米可安然無恙,李奧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畢竟就算是醫術高明如洛特那斯,也只能延後病情惡化的時間,無法阻止死亡到來。

  俗話說萬事起頭難,但李奧難免覺得,當上神選者的第一年,未免也太過艱難。還好在熬過第一年後,生活逐漸步上軌道,在那之後,日子以一種平順而安穩的步調展開。

  時間是一帖良藥,就算撫平不了疤痕,也足以讓人們從創傷中振作起來。米娜死後一年,米可也逐漸走出傷痛,雖然每當提起米娜,她還是很容易紅了眼眶,但她漸漸開始有了笑容。

  米可仍是米可,縱使人生一度落入低谷,但她仍是李奧所認識的那個女孩。喪親與罹患絕症並沒有打敗她,反而讓她變成更加堅強,成熟得讓人心疼。

  十四歲的李奧是個俊朗的少年。青春期造成身體一連串變化。李奧身高拔高,肩膀變得寬闊,他長出喉結,聲線變得低沉,雖然稚氣還尚未從他身上完全脫去,但已經有了男人的輪廓。

  除外貌之外,李奧的身心也產生劇烈地變化,荷爾蒙在體內橫衝直撞,讓他對異性充滿好奇。不知曾幾何時,他會不知不覺地盯著米可,心理產生異樣的感覺。

  米可一直是個漂亮的女孩,青春期來臨前,就足以用精雕玉琢來形容她的美麗,青春期的造訪更她脫離了孩童的模樣,蛻變成一個美麗的少女。她聲音尖細,胸前微微隆起,白皙的皮膚又細又滑,身軀出現曼妙的曲線,舉手投足都散發出屬於女性的柔美氣質。

  就連李奧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每當他看到米可時,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他頭顱發燙,產生一種飄飄欲仙地美好感受。米可吸引了李奧所有的目光,讓他除了米可的一舉一動外,再也無法去思考其它。

  在李奧最黑暗的那段童年裡,是米可為他帶來了曙光,並引領他踏入醫護所,讓他找到人生的意義。米可是他的青梅竹馬、是他的同僚、是他工作上的前輩,在李奧心目中,米可一直都是個無比重要的存在。

  曾經有一度,李奧懷疑自己是不是病了,後來他才意識到,這是一種名為愛慕的情愫,他喜歡上自己名義上的妹妹,並對她產生強烈的渴望。

  愛慕的感覺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非但沒有隨時漸消退,反而在李奧心中不斷發酵,日漸強烈。李奧既迷惘又慌張,他無法置之不理,卻不知道該拿這份情感如何是好。

  衝突在一年後浮上檯面。李奧十五歲的那年,米可的身體一度變得虛弱,健康亮起紅燈。火斑蝶症雖然得到控制,但並未全完沉睡,偶爾還是會躁動起來,造成米可身體衰弱。

  那一陣子,李奧焦慮得不得了,洛特那斯圍繞著米可忙東忙西,希望找出能控制病情的方法,而李奧只能在一旁乾等待,除了祈禱,什麼也做不了。

  也就是在那時,李奧突然意識到,米可的生命存在期限,就算她能一直與火斑蝶症和平共處,也會在十八歲那年死去──沒有患者能在病發後能活過第五年。

  然而在那之前,誰也說不準病情會不會突然惡化,米可會不會提早迎來終結。

  火斑蝶症的躁動嚇壞了李奧,即便後來病情得到了控制,恐懼的因子卻已在他心裡發芽。他無法想像自己失去米可,也拒絕接受那天總會到來。恐懼蒸乾了猶豫,慾望就像被逼急的猛獸,順從了衝動,李奧決定付諸行動,不計後果與代價。

  李奧向米可告白了。

  某一天的傍晚,結束一整天工作後,李奧在北塔的某一個房間向米可告白。被告白時米可先是一楞,她瞠大眼睛,表情一片空白。半晌,情緒才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臉上,她像是在隱忍什麼般渾身發顫,她眼神閃爍,臉上浮現李奧看不懂的表情。

  米可將李奧一把推開,趁他反應不過來的時候,快速衝出房間。李奧追了上去,房門在他面前砰一聲甩上,米可躲進自己房間裡,拒絕見他。

  門後傳來的哭泣聲傷心又絕望,李奧覺得似乎做錯了什麼,但除了喜歡自己義妹這件事之外,他不知道自己哪裡有錯。

  隔天早上,米可一如往常出現在北塔大廳,她與李奧談論工作、交換資訊,神態自若地像個沒事的人,李奧昨日的告白無疾而終。

  米可沒有正面回應,李奧也不肯就此死心,他一次次地試探,而米可也一次次地閃躲。在一來一往的過招中,李奧漸漸發現,米可對他並不是毫無感覺,她對李奧抱持著好感,卻一再迴避,並不時露出與李奧告白那時相同的哀傷表情。

  後來李奧才知道,米可的悲傷與躊躇,是來自她對自我的強烈懷疑。

  李奧的愛慕米可並非毫無所覺,她的病情李奧也非一無所知,她來日無多,隨時都會被病魔奪去性命,米可不明白李奧為何選擇向她告白。

  他們兩個註定沒有結果,就算米可願意接受李奧的感情,分離的那天卻註定會到來。當離別來臨,這段感情會對兩人都會造成傷害,既然如此,那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有所發展。

  不要愛我,真的不要愛我。

  每當李奧對米可表達愛意,他似乎都能從米可的眼中,讀出這樣的哀求。但不知怎的,李奧就是無法放棄,他無法放棄對米可熱烈的愛慕,也無法放棄向米可訴諸愛意。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李奧追求著米可,而這一追求就是整整四年,隨著時間不斷流逝,米可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李奧也益發焦慮,追求手段變得猛烈。

  然後終於,米可即將屆滿十八,病情急轉直下,她的生命已經可以看到盡頭。

  *

  李奧從回憶中悠悠醒來,他迷茫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坐在一張長椅上,身體沉得彷若睡著一般。過了半晌,李奧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確實睡著了。在他最討厭的家鄉,毫無防備地睡著了。

  李奧坐起身子,將睡覺時落到身上的葉子一一抖落,在他活絡睡僵身軀的同時,回憶仍在他腦海中若有似無地打轉。

  五年是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當上神選者的這五年間,李奧有了不少改變,他發育成熟,成為獨當一面的諭醫,並且開始喜歡女孩。唯一不變的只有他跟原生家庭的關係,然而父母對他的態度卻有了巨大的改變。

  父母懇求他回家。

  喬許體弱多病,自幼大小病不斷,在李奧印象中,弟弟似乎沒有身體健康的時候。身體虛弱的孩子總會得到父母更多關注,在李奧展現出種族能力後,父母更是偏心,將心力全部投注在喬許身上。

  孩童的免疫系統尚未發育成熟,這也是造成他們容易感冒的原因。然而當喬許逐漸長大,他的身體狀況並沒有因此好轉,反而變本加厲,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當李奧再度聽到喬許的消息時,喬許已臥病在床,被疾病折騰得不成人樣,什麼時候死去也不奇怪。

  也就是那時,李奧的父母開始找上門來,懇求他治療喬許,懇求他回家。在父母沉痛的眼神中,李奧看見的不只有無助,還有無後的恐懼──倘若喬許真的死去,李奧又跟他們斷絕關係,他們就等於失去所有的孩子,落入斷後的困境中。

  無論父母多麼想修復關係,但傷害已經造成,惡劣的親子關係就像一枚枚圖釘,將李奧札得渾身是傷,留下一道道無法抹滅的疤痕。成為神選者後,李奧獲得了新的家人,工作也有所成就,日子雖然忙碌,但沒什麼不好,他根本沒有回去的理由。

  他的冷漠並沒有讓父母就此放棄,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門來,不論被回絕幾次也不肯死心。看著同樣不斷被米可拒絕的自己,李奧自嘲地心想,固執果真是種家族遺傳。

  李奧嘆了口氣,將臉埋進掌心,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米可嚴肅的神情,要不是米可勒令他回家一趟,他八成永遠都不想面對殘敗的家庭關係。

  無論如何,該面對的總該面對,既然已經回到了法恩,那就一次把所有事處理掉,他可不想看見米可失望的表情。

  李奧將手從臉上挪開,從坐位上站起身來,他嚥了口唾液,壓抑內心生出的厭惡跟緊張,朝家的方向直直走去。

  *

  刺眼的藍光從空氣中迅速褪去,粒子停止躁動,記憶燈火的燈腹再度恢復透明。薩格爾站在燈火前,一動也不動,整個人就好像丟失魂魄一般,還沒從歷史場景中抽離出來。

  半晌後,意識才跟身體接上了線,突如其來的虛脫感席捲了薩格爾,他一個踉蹌,要不要帝蘭尼及時接住了他,他還真的會頹倒在地。

  心臟劇烈地跳動,腎上腺素在血管裡奔馳,薩格爾覺得自己就好像經歷了一場劇烈的戰鬥,燠熱難耐,亢奮得發顫。他過去讀取記憶燈火時,從未有過這樣的反應。

  不只是身體,薩格爾腦中也颳起了風暴,記憶燈火的場景歷歷在目,依萊身世的真相就攤在眼前,他卻難以接受。

  怎麼可能,這種是怎麼可能會發生,依萊居然是──

  思緒在此中斷,熟悉的威壓如同兇猛的獸,鋪天蓋地而來。

  擔心的事靈驗了,薩格爾心臟揪了一下,他頭皮發麻,做錯事的恐慌淹沒了他,空氣中瀰漫的憤怒教他快要窒息。

  薩格爾抬起頭,看到米希雅怒氣騰騰地出現在他面前。

  *

  噠、噠、噠、噠。

  腳步聲清晰地迴盪在李奧耳際,規律的節奏彷彿在催促他前行。每踏出一步,他與家的距離就縮短一分,熟悉的景物擦過視野,連成一線,路標一般往家的方向延伸,在在提醒家門就在盡頭。

  為了轉移注意力,李奧開始數起了有印象的事物:線條幾乎被磨掉的跳格子、形狀特殊的澆水器、褪色的盆栽、有裂痕的牆壁……在認出那些東西的同時,深埋的記憶也一點一滴地被喚醒,不請自來地闖入腦海。

  小時候,李奧常常帶著喬許在家附近探險,對兩個走不了太遠的孩子而言,家的附近幾乎等於了全世界。他們在牆壁上塗鴉、踐踏雨後的水窪、偷摘鄰居種的水果、說鬼故事試膽,孩子間的把戲無一不嘗試,每天總是把自己玩得髒兮兮地,回家總免不了一頓苛責。

  那時候,李奧還沒被父母討厭,喬許也沒臥病在床,他們兄弟倆雖然時常拌嘴,感情融洽,形影不離。

  在那之後,李奧因為展現出種族天賦受到父母冷落,病弱的喬許則得到了父母全方位的關照,兩人的立場變得尷尬。李奧為了逃離家中而在外遊蕩,喬許卻只能鎮日留在家中養病,漸漸地,兄弟間的話題越來越少,他們不再頻繁交流,關係逐漸淡薄。

  記憶停留在他被欽選為神選者的那一年,喬許站在家門前,依依不捨地為他送行。那時的細節李奧已經想不起來了,唯一記得的就只有,喬許似乎問過他會不會回來?

  強烈的愧疚感襲上心頭,李奧認可了米可要他回家的理由──假若在喬許病危前,他都沒有回家探望一次,被罪惡感淹沒的不會是別人,就是他自己。

  不知不覺間,回家的旅途走到了盡頭,久違的家門映入眼簾。出乎意料地,真正回家的這個當下,李奧心中除了憎恨與厭倦,還升起了愧疚與懷念。

  李奧輕巧地踏上玄關,深吸一口氣,敲了敲大門。

  時隔五年,他終於第一次踏上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