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迴-ZWÖLF- 月詠-LUNACAROLA- (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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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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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的晚上,愛德華獨自坐在庭園的大湖一旁,靜看著湖水,若有所思。

  今天正值滿月,天上無雲,令眾人得以輕易欣賞月亮優美的身姿。她圓如太陽,卻又柔和如水,靜麗的身影雪白而皎潔,輕輕把月光的欣澤灑滿大地。正值午夜,玉盤高掛,舉目所見,整個庭園都被染上一道白銀,湖水波光粼粼,清澈倒映著玉盤的美態;湖旁枯草上都有一層薄薄的冰霜,反射出的銀光一閃一閃,彷如天上星宿,閃亮非常。置身其中,如同置身於夜空之中,夢幻又優美。

  這就是詩人們頌讚月詠城的原因,但愛德華對眼前絕景絲毫不在意,他只是瑟縮著身子,注視水中那個總是能令自己靜下來的月亮倒影,繼續未完的思緒整理。

  自從昨天跟基斯杜化激烈地吵了一架後,愛德華一直思考著他留下來的話。他知道父親跟肯尼斯素來不和,但直到昨天才醒覺,正如他對父親有諸多不滿,會對父親的決定有所反抗,父親和肯尼斯之間也一定有類似的事,只是自己不知道。

  但這又怎樣?就可以合理化他懦弱的性格,以及那些因懦弱而做錯的事嗎?

  他沒法得出答案。明早就要離去了,難道要帶著這份疑問離開嗎?

  「這就是『被祝福的銀光』……很美啊!」

  「諾娃?你怎麼……咦?」這時,諾娃的聲音突然從附近傳出,愛德華慣性地抬頭,正想問她為何這麼晚還走出來,怎知發覺四周並無諾娃的身影。他心裡納悶,剛才確實聽到她的聲音,但人呢?

  「小姑娘是第一次看的吧,怎樣,愛德華有帶你去參觀月詠城嗎?」

  就在這時,一把沒法再熟悉的低沉聲音在附近響起。愛德華皺著眉走往聲音傳出的方向──湖後的樹林,這才發現父親居然和諾娃在一起走著。

  只見諾娃身穿睡衣,外披斗篷,而基斯杜化同樣也穿著睡衣和外衣,二人一邊走一邊談天,看起來相處融洽。

  父親和諾娃?在這個時間,他們在這裡做甚麼?

  他決定不作聲色,從後暗中跟蹤二人。

  「今早他帶我逛了一圈,果然如傳聞所說,是無論日夜都散發著月神光輝的美麗城市。」諾娃笑著回答說。「可以的話,我還想再看一會呢。」

  「是因為愛德華,所以不能參觀太久吧?」基斯杜化嘗試猜測。

  「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事,而打擾他的劍術練習時間。」諾娃答的時候毫無埋怨之色。

  愛德華記起,今天中午他問諾娃不如多逛一會時,諾娃立刻表示要回去。明明他說明了繼續陪她沒有關係,也留意到其實她是想留下的,但她就是堅決要回去,少有地固執。現在他終於明白是怎樣的一回事。

  原來是為我著想啊……他心裡感激,也有點歉意。

  「你很為他著想呢,愛德華有你這個同伴,是一種福份。」聽到兒子身邊有一個一心支持他的同伴,身為父親,基斯杜化心裡總算放下心頭大石──他熟悉兒子的性格,知道他不太能與人相處,總是為這件事擔心著,但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但安心的同時,他又有個疑問:「小姑娘……諾娃對吧?你說你是愛德華在祭典中的同伴,但實際上是怎麼樣的同伴?」

  「呃……怎樣說呢……」換著是以前,諾娃可以面不改容地解釋「人型劍鞘」的事,但自從記憶開始回復,她慢慢理解到這件事的邏輯在一般人眼中是多麼的「異常」。而且愛德華曾經吩咐過她,不要輕易說出關於「虛空」的資料。但現在問的不是任何潛在敵人,而是他的父親,所以透露一點應該也可以吧?「可能雷文先生會感到詫異,我其實是一把劍的劍鞘,而愛德華就是劍的主人。」

  「有著人型的劍鞘?這還真是罕有呢……」聽畢,基斯杜化感到匪夷所思。

  「雷文先生不會覺得這是謊話嗎?」諾娃對基斯杜化瞬間接受事實的反應略為驚訝。

  「當然不會。世界這麼大,有龍和精靈,又有術式和行使它們的術式使、神官等人,有個人型劍鞘也不出奇啊。」基斯杜化解釋。他一解釋完,諾娃立刻輕聲笑了起來。基斯杜化對她的反應不明所以,問:「諾娃小姐,有甚麼事嗎?」

  「不好意思,失態了。」諾娃立刻停止笑聲,但笑容依然掛在臉上:「我只是覺得,你們父子果然很像呢。那時愛德華也是很快便接受了『人型劍鞘』的概念,之後我問他原因,他也是這樣回答我的。」

  一說完,諾娃的腦海想像出假若愛德華在這裡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激動地說「我怎麼可能說過」,就算她拋出確實證據,他也一定矢口不認。一想到他的反應和表情,她又忍不住笑了兩聲。

  有甚麼好笑的!想當然地,在二人附近藏匿著的愛德華清楚聽到諾娃的話,以及看到她的笑容。

  我怎麼可能說過這句話!……慢著,好像真的說過。

  他頓時無奈地托額,心裡不禁責備自己:我真不該說的……

  「雷文先生,你這麼晚找我出來,其實所為何事?」收起笑容後,諾娃問。

  約莫半小時前,當諾娃正要上床睡覺之際,基斯杜化突然前來敲門,並邀請她一起外出散步,但就一直沒說背後的目的。

  「啊,對不起,這幾天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上話,而我知道你們明天要離開,所以就這麼唐突來找你,希望你不會介意。」說完,基斯杜化收起慣性的笑容,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其實我是想跟你談談愛德華的事。」

  「愛德華?」諾娃有點不解。

  「他這些日子過得好嗎?」基斯杜化問。

  「誒?」諾娃有點驚奇。本來她以為基斯杜化打算問甚麼重要的問題,怎知居然是近況?這個問題,他直接問愛德華不就可以嗎?為什麼要這麼秘密,似是要瞞著愛德華似的,特意問她?

  「他總是說自己過得還好,但實際上應該不容易吧。地位一落千丈的貴族家子弟,一定會在學院被人欺負得很慘。而且現在他是舞者,每天都有被敵人找上門的風險,這種每天提心吊膽的日子,不會過得好吧。」見諾娃驚奇的反應,基斯杜化立刻解釋這樣做的原因。如同天下間所有慈父,他總是擔憂著兒子的生活,但他也太熟悉自己的兒子了,知道他甚麼都會自己一個人扛下來,這一點讓他更為擔心。同時,他又知道要是兒子有甚麼不想說的,是絕對不會說出口,所以他唯有找諾娃,想從她的口中得知更多兒子的事。「我不打算過問詳細,但他真的跟『薔薇姬』對決了吧?之後發生甚麼事了?」

  諾娃點頭肯定:「二人對決的事是真的,愛德華也在期間受了不輕的傷。事後的事,詳細的我不能說,但總之他一直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生活,判斷時機成熟後才再次在人們的眼前出現。這些日子我都在他的身邊,雷文先生不用再擔心了。」

  聽完諾娃的話,基斯杜化總算放下心頭大石,呼了一口氣:「那麼看來,這些日子對他有很大的啟發吧。」

  「為什麼這樣說?」諾娃問。

  「要是他聽到應該會發脾氣吧,但闊別兩年再次相見,他變了不少。」基斯杜化說出他作為父親的觀察。「人變得沉穩了,也比以前開朗了不少。想必是遇到了一個能夠指點他前路的人吧。」

  那人就是「薔薇姬」啊──諾娃當然沒有告訴他。

  「而且脾氣也好了。」基斯杜化補上一句。

  「關於這點,我一直想問雷文先生,愛德華對你發火,你都不介意的嗎?」「你不會覺得他這個對待父親的態度有點過火了嗎?」

  基斯杜化搖頭:「我知道他在想甚麼,他是在否定我。」

  「否定?」諾娃不明白基斯杜化的意思:「但就算知道,也該在適當的時候阻止一下吧。」

  「太過火的話會的,別看他這樣,其實是有分寸的。」基斯杜化笑著搖頭,並說:「而且我在等。」

  「等甚麼?」諾娃不解。

  「等他自行選擇。」基斯杜化回答。

  「選擇……繼續否定,還是接受這個父親嗎?」諾娃嘗試猜測,但她心裡卻不太明白答案背後的原因。

  「大概是這樣吧,」基斯杜化以微笑肯定諾娃的答案,並接著以父親的口吻解釋:「人一生總是會經過認識、否認,再接受的過程。在小時候我們從身邊一切獲得對世界的認知,並以此構築自我,但這份認知只是片面的。到年青時那份認知得以再擴闊,知悉了其片面的事實。我們想要進步,討厭片面,因此選擇了否定過去,嘗試重新構築──但往往到年齡再大一點的時候,經歷了不少事令我們理解到一開始構築的認知裡有些元素是不需被否定的。相反,它們是正確,應該被保留的。他現在仍在否認的階段,所以只需等待某天他做好選擇便可──而我一直就在等。」

  「那即是反叛期?」聽完解釋,諾娃腦內想到只有一個詞語的意思跟基斯杜化的解釋吻合。

  沒想到諾娃居然直接說出,基斯杜化高興地笑了兩聲:「所言甚是。你覺得有辦法能令叛逆期的小孩不再反抗嗎?尤其是他那種倔強性格的。」

  「哈哈,」諾娃也忍不住掩嘴輕笑。「倔強」二字實在太適合他了!她心想。

  「我是知道的。他對我的憎惡,源自仰慕。喜歡和討厭,愛與恨,本是同體。而且,我有欠他的事。」基斯杜化一語道出愛德華對他的感情,而且似乎有別的話想說。

  「雷文先生指的是?」聽到最後一句,諾娃有點疑惑。

  「他對我如此憤怒是對的,我確實不是一個好父親。」說時,基斯杜化臉上的微笑由剛才的開朗轉為有些微內疚。

  「才不是的!如此關心兒子的安危,雷文先生怎會不是好父親!」別因為愛德華而覺得自己不好!諾娃很想把這句也說出口。

  「謝謝你,諾娃小姐,但我知道自己到底都做了些甚麼。」基斯杜化看穿了諾娃的心思,向她道謝,但並沒有改變自己主張的意思:「他說得我很對,我才不是甚麼厲害的人。大家都說我溫柔,但其實都是懦弱的假象罷了。」

  諾娃倒呼了一口氣。她不懂得該如何回應。

  「昨天愛德華對我說了,每次當我提到肯……父親的事,就總是會逃避。他沒有說錯,直到現在人都死了,我還是會下意識地逃避。」基斯杜化本想依照習慣,直呼肯尼斯的名字,但覺得在諾娃面前這樣做不太好,急忙改回尊稱。「我不知道他在你面前會否避開不說我的事,希望不會吧。」

  諾娃大力搖頭。他會有點彆扭,但還是會平心靜氣地說,她心裡回應他。

  看到諾娃的回應,基斯杜化心裡安心了。他輕輕一笑,並說:「這些話我從未跟愛德華說過,但不知是否因為今晚的月色美麗,令我有種心情想對人說一下這些心底話,希望諾娃小姐願意奉陪一下我這老頭,聽我自言自語些廢話。」

  「請不要介意,我不會告訴愛德華的。」諾娃立刻同意。

  基斯杜化感激一笑,他把諾娃帶到圓頂亭前的階級坐下後,便開始坦白深藏心裡的一些回憶。

  「正如愛德華想反抗我一樣,我也一樣反抗過我的父親。我從小就討厭他如此專橫,討厭他行事不擇手段,皆以自己利益為先,所以我要活得跟他完全不一樣。他吝嗇,我就慷慨;他心胸狹窄,我就對一切都包容;他覺得把他人都趕盡殺盡,只有自己站在高峰上才是強者,那我就用行動證明,精神上強大才是真正的強者。我行事處處與他對抗,是反抗,同時又是為自己尋求別的出路。父親越是輕看我,我越是覺得自己是正確的;別人越是喜歡拿父親當反面例子來跟我比較時,我的心就更堅定相信自己所選擇走的路。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是對的,但卡羅洛斯一事發生後,愛德華的行動向我證明,而我也終於察覺到,我一直只是在自我滿足。」

  每次看著愛德華責罵自己時,基斯杜化都在他身上看到以前自己的縮影──正確來說是以前自己所期望的模樣。小時候的他,一直都想嘗試像愛德華一樣,直接在肯尼斯面前訴諸不滿,但他沒有勇氣,所以只敢間接地以性格、行為差異去表達自己的不滿。雖然這樣想一定會被說奇怪,但他心裡有時候很羨慕這個兒子,因為他做到自己所做不到的事。

  「我不敢與父親正面交鋒,不敢正面否定他──因為知道一定沒法贏他,所以我那時候才選擇了如此間接的方式去否定他這個人。我恨他,也怕他,也許還有一點愛,但只是一丁點的父子情分,沒有更多。看不出吧,大家都說我不會對人有惡意,但其實只是被包裝起來,難以看見而已。」

  諾娃愣了一會,才勉強明白似的點頭。她心裡感到意外,但又覺得合理。世上怎會有沒有恨意、惡意,絕對純真的人?沒有可能。

  基斯杜化繼續坦承心聲:「很多人都問我,為何父親死後不接下他生前的騎士團長職位,為何不趁機向皇帝要求被封為伯爵。我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恨,所以不想繼承他的東西。領地是世代雷文家族的,未來是要交給愛德華的,所以我不能捨棄。但最少騎士團長一職還可以拒絕,這是懦弱的我唯一能做出的,賭氣的無意義小報復。」

  「卡羅洛斯一事也源於我自己的問題。我總是希望相信自己身邊有真正的朋友,希望維繫大家眼中這個『好好先生』的形象,所以朋友有事必會出手幫忙。但現在回想,那不過是長不大的小孩在努力維繫自我價值觀的愚蠢方法而已。就因為自私的願望,我令家人與我一起受罪,更差點糟蹋了兒子的未來。我常常覺得肯尼斯是個不合格的父親,但倒頭來自己也走上了他的後路。」說完,基斯杜化自嘲一笑。

  「我可以問一下,為什麼你沒有對愛德華說過自己對肯尼斯先生的感受?」思考一會後,諾娃小心翼翼地問。

  「我對他的恨是我自己的事,不想因為我而影響到愛德華的想法。」基斯杜化毫不猶豫地回應。回答完,他望向明月,嘆了一口氣:「兒子沒有理由要繼承父親心裡的恨意。」

  諾娃心裡不禁感到佩服。也許基斯杜化在一些事上的表現是軟弱沒錯,但在兒子的事上,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盡責父親。

  「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但愛德華還有屬於他的未來。雖然還有很多進步的地方,但他已經是一個獨當一面的少年了。」說完,基斯杜化望向諾娃,神色認真:「他未來會遇上更多危險的事吧,也許沒法回頭。作為父親,我當然不想看到兒子受傷,只希望他一切平安,但這是他所選擇的道路,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想法而阻止他前進。所以諾娃小姐,我,不,這也是我妻子的請求,可以拜託你,替我們看顧愛德華嗎?」

  「呃,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重拜訪,令諾娃一時反應不過來。她雙眼不停向左右轉動,不敢直視基斯杜化。她不敢輕易答應,因為很多事她都不能控制。

  「請不要覺得有負擔,只要繼續陪著他,便可以的了。」見諾娃面有難色,基斯杜化立刻補上較為輕鬆的一句。

  諾娃這時終於敢於望向基斯杜化,一看,她心裡又是驚呆又是感動。那雙與愛德華幾乎一樣的漆黑雙瞳,此刻流露著的是無比的堅定和渴望。而在堅定之中,內含的是一介父親對兒子的關懷和愛,幾乎要滿溢而出。

  她一笑,心裡想道:能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愛德華真是幸福啊。

  「我會努力的,雷文先生。」她終於答應。

  聽畢,基斯杜化似乎放下了心頭大石,嘴角愉快起向上勾。而在二人背後的樹林偷聽到一切的愛德華心情十分複雜,他悄悄地離去,腦內思緒如萬軍奔馳。

  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頭一遭知道父親那些不曾對別人說的難言之隱。有時候他頂撞他,為了不過是希望父親能跟自己多坦白一點心聲,而他對父親的憤怒,或許也夾雜了「為何不願說」的原因。他素來知道父親與肯尼斯不和,但直到今天才知道,父親的那份和善溫柔,不是偽善也不是不問世事,背後是有理由的。

  他有很多想批評的說話,但現在卻沒法責怪他。他不得不承認,二人其實是多麼的相似。而換著是他,面對肯尼斯,或許也未必有勇氣與之正面對抗。

  只是現在知道了父親的想法,之後該怎麼樣?

  「否定,然後接受嗎,」愛德華小聲地呢喃剛才基斯杜化對諾娃說的其中一句話。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夏絲妲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與其去否認,不如嘗試接受吧。」

  「你的行動原動力源於否定,但一味否定是成不了大事的。是接受自己的初衷,還是絕望的現實,都沒所謂。只需要記住:『選擇,且不後悔』。」

  她這樣說過。

  此刻愛德華再次切身體會到,身邊的人都把他的性格行為看得很透徹。

  對於父親的事,其實剛才偷聽的時候,他的心裡早已有了一個初步答案,只是一直因為自尊而猶疑。夏絲妲的話,瞬間消除了他心中最後一道陰霾。

  別忘了自己是為了甚麼而回家的!愛德華在心裡提醒自己。

  既然疑問已經解開了,那麼不留後悔的選擇就只有一個。

  他握緊拳頭,大步堅定地踏過地上閃爍的銀草;他的嘴角上揚,那是自信的微笑。

  決定好了,我不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