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迴-ZWÖLF- 月詠-LUNACAROLA-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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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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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在嘉勒鸞大屋庭園後方的一個圓頂亭前,愛德華正一個人進行他的日常劍術鍛鍊。

  午後溫煦的陽光把草地照得金黃一片,以大理石建成的圓頂亭也受到太陽的恩惠,雪白的身軀染上了些微橙黃。在如此美景之中,很多人都會選擇坐下來靜心享受吧,但愛德華卻像是看不到周圍一切似的,只是專心地練習劍術。

  在旁人的角度望去,他正對著空氣練習不同的劍法,但其實在他的腦海中,他一直想像著自己正與一位特定對象交戰,而他使出的劍法正是化解他的攻勢的練習。那位對象不是路易斯,也不是夏絲妲,而是奈特。

  自從在樹林被奈特偷襲一事後,愛德華就對這個神秘的男人越來越在意。上次一戰,奈特已經表明自己是衝著諾娃而來的,無論他的目的如何,只要諾娃一天在愛德華身邊,他就一定會再次找上門。愛德華到現在還是沒法猜透奈特之前是怎樣知道他的藏身處的,但這一點放到現在已經不重要。自己現在成為了名符其實的領主,居住地會被公告全國,要找到人就更加容易了。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做好準備,在奈特出現時不被他打敗。

  他憑藉自己帶著諾娃逃走前,看到那一丁點的奈特劍法,從而想像並推斷他的劍法模式。雖然資料並不充足,但他的直覺總是訴說著,奈特的劍法跟自己的有所相似。

  攻擊被擋下後的快速轉換反擊,以及輕盈的步伐,這兩點愛德華都同樣擁有。根據這兩點,愛德華有一個獨斷的推測,就是奈特跟自己一樣,也是攻守兼備的劍士。雖然提到守兼備的劍士,夏絲妲也是其一,但她的是以攻為守,以守為攻,兩者之間切換自如,但奈特的也許是攻時有力,守時精密,但兩者並非一體。而愛德華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劍法也有著同樣的特點──或者是缺點。他唯一不清楚的是,奈特會如何把「黑白」的能力融入到自己的劍術之中。

  這一點實在沒有任何根據可以進行推測,唯有先放在一旁,先集中思考克制對方劍術的方法吧!愛德華在心中早已排好事情的優劣次序,把問題分拆成不同部分,並逐一解決。

  他全身投入到練習當中,絲毫不留意基斯杜化正在樹後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完成一系列動作,正要轉身坐下稍作休息時,才看到他那副十年不變的微笑。

  「你……在的嗎?怎麼不作聲?」被父親看見自己練劍的模樣,愛德華頓時覺得羞愧極了。他差點想把羞愧轉換成憤怒的質問,但又覺得不對,硬生生地吞下了怒火,變成了略為溫和的詢問。

  「見你那麼專心地練習,不好意思打擾呢,」見愛德華釋出願意和自己對話的態度,基斯杜化心裡很是高興。但他深知兒子脾氣,對話必須一步一步來,不然只會前功進廢,所以明明心裡是有想說下去的話,但都沒有說出口。

  「有事叫我便可,不用太介意。」

  說完,愛德華走到亭前的階梯坐下,他沒有坐在階梯的中央,而是留出了右邊的空位,並抬頭望向左上方。基斯杜化輕輕一笑,走到愛德華所留的空位坐下,二人幾乎要碰到大家,但基斯杜化還是留了一絲空隙,他知道這是兒子需要的空間。

  「很多年沒有看過你在這裡練劍了。」見愛德華沒有抗拒,基斯杜化便打開話題。「你離家之前,總是在這裡練劍的。」

  「嗯,習慣了。」愛德華輕聲回應。他沒有把頭轉過來,心裡其實有點抗拒這種回憶的話題,但又給予回應了。

  基斯杜化沒有回應,只是沉浸在回憶之中。以前他就是在這裡開始教導愛德華劍術的,沒想到時間過得那麼快,一眨眼便十年過去了。當時那個連劍也握不穩的小男孩,今天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少年劍士。想到這一點,心裡不禁有點感觸。

  無獨有偶,愛德華也是想起了往事。他想起那個曾經站在這裡,懇求父親教他劍術的小男孩。當年心中滿懷的憧憬,現在回看是多麼的愚蠢;但以前與父親練劍的回憶,又額外的令人懷念。

  「這兩年在外面,生活還習慣嗎?」良久,基斯杜化問。

  「生活……還不是那個樣子吧,」愛德華覺得沒甚麼好提的。那些每天都要精打細算的日子,以及為了生活費而打工的過去,這一切基斯杜化都不曾知道──背後的原因除了是因為不想家人管自己的事,更是不希望家人擔心。

  「聽見你被選上為舞者時,我嚇了一大跳,怎麼不寫信告訴我們?」基斯杜化再問。

  「我也是很遲才收到通知,忙著準備,都沒有時間做其他事。」這句解釋有一半是謊言。忙著準備是真,但愛德華也是故意不寫信告知家人的。

  「如果早一點知道,我便會來皇宮參加起始儀式了。」基斯杜化感嘆。

  「皇帝有把邀請函寄來嗎?」愛德華略為驚訝。

  基斯杜化點頭肯定:「但當時郡內又有一些緊急事務要處理,想著反正在這些大場合裡,少一個人並不會有太大影響,就沒有去了。事後回想,真是後悔。」

  「還真的是這樣……」愛德華小聲呢喃。幾星期前對諾娃說過的推斷果然成真,對此他略為不滿,但沒有浮於表面。「會後悔的話,當初去做不就好了。」

  「愛德華?你有說些甚麼嗎?」

  「沒有。」他小聲回應,活生生把心裡的氣給吞回去了。

  「你之後打算怎樣?會搬回家住嗎?」

  「我多住兩天便會去冬鈴城,」沉默了一會,愛德華才說。「你可能聽說了吧,我成為了冬鈴郡的領主。」

  「真的?」基斯杜化十分驚訝,似乎消息還未傳到他的耳中:「為父很高興!是皇帝親自賜予的嗎?」

  「對。還可以是誰?」愛德華對父親的反應很是無言。想找些話說也不該是這句吧?難道是我要求皇帝把領地給我的嗎?

  「冬鈴郡嗎……威菲路老伯爵上月中才去世,葬禮前陣子才辦完,皇帝這麼快便決定好下任領主了。」基斯杜化說時,腦海中浮現出威菲路伯爵的樣子。生前他們有幸見過幾次面,他對伯爵的印象是一位和藹和親,又有著聰明商業手腕的老人。「兩星期前都還未決定呢。」

  兩星期。這詞一出,立刻令愛德華收起直到剛才為止仍然較為輕鬆的態度。

  「兩星期前,阿洛西斯皇帝召見你了吧?」愛德華發問的聲音稍微沉下來,似是努力壓抑著心裡某些感情。

  「對。」只憑一句,基斯杜化大概猜到兒子接下來想問甚麼,但他並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我聽道森先生說了,你被封為伯爵,以及拿回大宅,都是被召見後發生的事吧。就連那個納特托爾被抓,也是被皇帝召見後才發生的吧。」

  基斯杜化點頭。他本來想糾正一下愛德華,無論有多不喜歡對方,最少都要在「納特托爾」的姓氏後加上「先生」的稱呼,不過他知道現在並不是適當時機。

  「你是跟阿洛西斯……陛下交換了甚麼吧?對吧?」愛德華激動得差點直呼皇帝的名字,忘記加上稱謂了。

  「沒有交換甚麼,我當時只是被陛下召去面談而已。」基斯杜化以從容鎮定化解激動。

  「那麼你們談了甚麼?」愛德華追問。

  「就在『八劍之祭』開始一個多星期後,我突然收到陛下的私人信件,信上說有些關於你爺爺的生前職位的事宜需要討論,希望我儘快到皇宮去。怎知會面剛開始,陛下便表示要根據他生前立下的功績,把我們家晉升為伯爵家,還想授與我與肯尼斯生前相同的職位。無論我如何推卻,他就是不讓我拒絕,好不容易才推卻了騎士團長的任命,但硬是要封我為伯爵。而在談論中他也有問及當年納特托爾……卡羅洛斯的事,但只是詢問事情發展及事後處理,並沒有特別說甚麼。直到我回家以後,才知道納特托爾被逮捕的消息。」基斯杜化知道兒子想知道些甚麼,便一五一十把自己被阿洛西斯召見的過程說了出來。

  聽到阿洛西斯是如何讓父親接受新爵位的時候,愛德華並不意外。他跟阿洛西斯見面時也是差不多的樣子,雖然父親沒有說明詳細,但想必過程又是在推卻時被阿洛西斯拉到第二個話題去,很快又被他拉回來,整個面談的走向都被他掌握在手上,沒有機會左右他的想法吧。但有一點愛德華十分在意,那就是祭典開始後的一個多星期正是他和夏絲妲決鬥後的時候,如果阿洛西斯真的是想藉給基斯杜化好處從而拉攏他,那麼他就是在祭典開始之時早就決定好要這樣做,還在眾人都以為他已死的時候反其道而行,這決心,這前瞻眼光,確實非一般人所有。

  大家都以為自己是在某個時間點被選中成為他的棋子,但他其實早就預視並安排好了一切。這人果然深不可測,愛德華自問沒法做到跟他一樣。

  「但就算多麼難拒絕,也不是不可能的吧。你知道他是想拉攏你,為什麼你就這麼容易答應了?」愛德華覺得,就算阿洛西斯多麼難推卻,只要鐵下心腸拒絕的話,他也不會強人所難的。

  「作為臣子,服從主子是必然的,怎能輕易拒絕?」基斯杜化以常理反問。

  「不……」愛德華明白父親的意思,但他有著別的想法:「明知是被當作棋子,也甘心被利用嗎?」

  雖然所有貴族的確都是皇帝的臣子,但同時也是擁有不同利害關係的個體。如果皇帝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臣子,過程會令臣子利益受損,在這個情況下臣子也要繼續服從嗎?沒可能吧!愛德華心裡是這樣想的。

  他沒法說出確實的證據,但他的直覺總是覺得,被阿洛西斯拉攏是危險的。他這人喜怒不形於色,行事難以預測,就算今天他把一個人加入到自己的勢力之中,難保哪天會因為別的事而狠狠甩掉他。以他的手腕和能力,他敢做,就一定能做得到。

  他知道其實自己並不在能夠隨意指責他人的立場,但他絕對不會承認是因為不希望自己的事牽連家人,而對基斯杜化願意服從的決定發火。

  「有時候,有些事,有太多說不清的困難。」基斯杜化似乎話中有話。

  「你總是這樣!總是欣然接受面向自己的一切,不作反抗,這次陛下的事也是,當年納特托爾的事也是!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會反抗?」但這句回應激發起愛德華的怒火。這句回應他聽過太多次了,以前每次他質問父親為何不嘗試改變現實時,他都會以同一句話回應。兩年不見,他還是用同一句話去解釋。愛德華聽夠了,聽夠父親軟弱的藉口了。

  面對兒子的質問,基斯杜化只是低下頭說:「卡羅洛斯的事,實在抱歉,是為父的過失,對不起。」

  「對不起?現在才說有甚麼意思?」基斯杜化的道歉,對愛德華來說只是火上加油。從心深處燒起的怒火,引導他把多年來藏在心裡的,以及這次回來最想說的話一下子都說出來:「如果你早在肯尼斯死後願意接下騎士團長的職位,而不是耍甚麼自尊繼續當男爵,那麼被納特托爾騙錢時也許未至於要連大宅也抵押掉。我們家所有人,就因為你,而捱了多少年的辛酸和屈辱!枉我從小一直相信你,一直把你當作榜樣,你卻狠狠地背叛我!有個如此懦弱的父親,我寧願……!」

  「沒有你這個父親」,最後半句,愛德華差點要說出口,但在最後關頭打住了。

  他沒法說出口,因為在恨的同時,他仍然愛他。他曾經多次想過寧願沒有這個父親,但他知道這些都是氣話。心裡會萌生出這句話,都是因為對他失望至極。

  愛德華突兀地打住不說話後,基斯杜化只是抬頭,看著兒子那張憤怒得漲紅的臉,心裡很多思緒在流轉。他沒法反駁,兒子說的都是真話。

  「我當年不接下騎士團長的職位,是有理由的,正如你對我有諸多想法一樣,我也對我的父親有很多不同的想法。」想了一會,基斯杜化決定對兒子坦白多年來未曾對人說過的心聲。「卡羅洛斯的事,確實是我的錯,現在道歉確實沒甚麼用,也不是想得到任何人的諒解,但我還是想向你說句對不起。」

  「說……!說來有甚麼用……」見基斯杜化露出弱勢,更少有地說出心聲,愛德華的火氣很快收了回去。「我也不是為了要讓你道歉而說出那些話的。」

  「我明白,我都明白,」說完,基斯杜化站起來,輕拍愛德華的肩膀。

  無論愛德華對他多番發怒,他都從不怪罪他,因為他清楚兒子心裡想些甚麼。

  「那麼你告訴我,肯尼斯和你當年不接下騎士團長的職位有甚麼關係?」愛德華問。

  基斯杜化先是一頓,再微笑地說:「說來話長,找天再說吧。快到夕陽,我想我還是不要打擾你練劍了。」

  正當他說完,要轉身離去時,愛德華從後追問:「每次說到肯尼斯的事,你總是會找藉口離去,這次也一樣嗎?」

  基斯杜化立刻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他此刻的心情很複雜,沒想到兒子居然把他看透徹了。

  「總有一天,我會好好跟你說有關他的事。」

  留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話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去。孤獨的身影,緩緩消失在黃昏的金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