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半的晨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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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15
二、七點半的晨會
台北市市長一直以來是台灣極具指標性的行政首長大位,自官派改民選至今一共經歷八任市長,目前是興華黨的羅國全任期的第三年,明年他勢必也會角逐連任,而目前同樣也有參選意願的是獨立黨的李榮融和灣黨的萬鈞。距離下一次選舉日還有大約一年又四個月左右,可前哨戰早已在檯面下暗潮洶湧。
根據歷史紀錄,歷任的市長連任的機率極高,要能打破常態並不容易,更何況又是在沒有政黨資源的情況下以政治素人之姿跨入政壇,想要在短短十六個月拿下台北市長的寶座簡直就像天方夜譚。
「苦瓜,從剛剛開始分析到現在已經十分鐘,你怎麼講的全是我們的劣勢啊?」
潘澤洋忍不住打斷了台前報告的苦瓜。
第一次「潘澤洋競選台北市市長作戰會議」在RTFM辦公大樓七樓的會議室舉行,為了先釐清目前局勢以及作戰的難度,潘澤洋要求大家每個人都得先做好功課並發表意見。
「老闆,其實你不打斷我,我可以再講半小時沒問題。」
「你第一個發言就這樣打擊士氣,還有,政治素人也不是沒機會啊,你忘記十多年前杜武學也是醫生轉行當市長嗎?」
「唉,我故意不提杜武學就是不想打擊你,人家Dr.杜當市長前堂堂一個台大醫院醫生,又是教授,你甚麼鳥蛋?你號稱台大建中還不是被退學過?況且人家品德水準都甩你好幾條街,一個在網路上放正能量演講的影片,一個放穿女裝用電蚊拍電奶頭的影片,這能比嗎?」
「幹,電奶頭他媽都十幾年前了,現在最好還會做這種事啦。」
「選民可是不會管幾年前的,你做過就是做過了。」
潘澤洋長嘆了一口氣不再反駁,遙想十幾年前他也曾經瘋狂過,那時的他為了點閱率可以說是拿生命跟尊嚴再拍影片,一般的女裝扮醜不說,有時為了效果還必須做出各種羞恥的犧牲,而RTFM早期的影片主打客群又多是喜歡低級段子的男性,為了留住這些人的目光,他們當時可是做了各種極盡爭議的事。
苦瓜又花了十分鐘,把剩下的缺點全數落一遍,最後做了簡單的結論。
「現在要選上幾乎不可能,但從現在開始準備,下下一屆或許有些機會。」
「不行,我不能再等四年。」
潘澤洋一口否決了他的提議。
這回輪到苦瓜嘆了口氣,他並非刻意潑老闆冷水,與之相反,他是認真地評估手邊的資源,以及可預見的敵人強度最後才提出建議,聳了聳肩,苦瓜走回了座位靜待下一個發言。
「老闆,我想先問一個問題,應該說,我們大家都想問,你突然要選市長的原因到底是甚麼?又為甚麼要這麼急著這次參選呢?」
門門怯生生的舉起了手問道。
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老羊,他們都很好奇平日裡瘋瘋癲癲的老闆怎麼會突然就想要從政,還是越級打怪一口氣挑戰市長。
「我知道不給大家一個解釋,你們一定沒辦法信服我,現在坐在這裡的我都看做是最好的夥伴,就全部跟大家說了吧。」
潘澤洋將這幾年來的心路歷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不像以往講話七分真三分假的隨興,他可是掏心掏肺對在場所有人開誠佈公。
RTFM的人來來去去,可那些始終跟隨與老闆相處將近二十年的老夥伴都知道,在嘻笑怒罵的小丑面具下,潘澤洋是一個感情豐沛真性情的傢伙,這一點二十年來從沒變過,甚至隨著年紀漸增,他變得更加多愁善感,大家都笑他步入老年危機卻還是都盡量配合安撫他。
在聽完老闆解釋完參選的原因後,會議室的人無一不被他真情打動,大夥兒都陷入了一片寂靜。
「這樣有回答到你嗎?門門?」
門門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她正從包包拿出紙巾擦拭著眼角。
見到她的反應其他人不禁莞爾,大家開始起鬨嘻笑,一下怪罪起老闆在亂演戲,一下苦勸門門千萬不要對老闆講的話太過認真,鬧騰了一陣,會議室這才又重新瀰漫快活的空氣。
接下來輪到海星發表意見,同樣身為RTFM資深員工的他有著獨特的專長和興趣「網路輿情研究」,海星每天至少會花上十個小時觀看網路上的影片和社群網站以及部落格文章,並不單單只是為了娛樂,而是為了瞭解網路上的流行趨勢。
他有一個專屬的迷因數據庫,整理了世界各地突如其來的爆紅大小網路事件,而對於關注的影片或是YouTuber則喜歡預測它們的觀看次數和成長幅度,藉此磨練自己的眼光精準度。
這看似一個單純的工作可背後卻是有很多系統性的學問,站在同為創作者的立場,必須思考的事情遠比觀眾來的多。
這支影片整體製作成本換成RTFM來做可以壓到多低?而品質是否還能提升上去?
這支影片的定位是穩定原客群或是拓展新客群?而成效又會是多少?
這個時間點做直播能不能順利拉抬人氣?
十幾年前他一個人獨自做著這些苦工,勉強還能應付的來,可現在的網路紅人爆炸性的成長,加上焦點又必須放眼全球不能只是專注亞洲地區,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
現在海星是率領了一個團隊來處理這些繁雜的事物,有效地過濾篩選網路資訊,運用科學的方式歸納數據找出適合的分析模型,儘可能拉住那匹名為網際網路脫韁野馬的尾巴,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被狠狠甩下。
只見投影幕上此刻是各式各樣的數據,像是歷屆網路紅人參政資料,曾經製作過政治宣傳的YouTuber等等。
「政治這塊一直以來都是YouTuber創作者的地雷,除了原來的目的就是政治經營外很少有人會願意特地為某個立場的政治人物站台或製作支持影片…」
…接著看看這張表,目前台灣的政治人物,這裡指的是直轄市議員等級以上,擁有社群帳號的比例可以說是百分之百,而有設立自己的頻道或是直播平台的則是百分之九十,乍看之下很多,但這一切都只是表象,我們深入追查可以發現,有在認真經營直播平台和頻道的只有百分之十,其餘都是一些一兩年發一次影片很明顯是外包請人協助打廣告的廢物頻道。
「這麼嗆,你說誰是廢物頻道啊?」
苦瓜捧腹笑問。
「就…全部啊,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廢物,他們一個頻道全部的影片加起來總瀏覽量還比不上一支我們上禮拜發的『阿巴拉巴地城廚房#22』,而我認為,這也是我們僅有且唯一的優勢。」
「說的不錯。」
老羊戲劇性地拍了一下桌子。
「時代早就不一樣了,在我的眼裡,未來的選舉就是一場實境秀,你們都看過實境秀吧?有嗎?」
在場除了門門、楊修傑外,其餘的人都點了點頭。
「我簡單解釋一下,實境秀就是大概十幾年前吧,很流行的一種綜藝節目形式,嚴格來說它會有一個基本的主題,像是選出一個超級模特兒,選出一個公司負責人,然後鏡頭會錄下每個參賽者的點點滴滴,包括生活,包括成長改變,包括與競爭者間的衝突等等,最後再以選出一個最終人選作結。」
門門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她並沒有把老闆的這番話敲到紀錄的文件裡。
「而且我認為現今的社會氛圍,和媒體風氣的轉移,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時機了…」
「老闆,那個…可以讓我報告完嗎?我一直站在前面很累欸。」
海星無奈的拍了拍投影幕,打斷了老羊。
「阿好好好,你繼續你繼續。」
「好啦,其實我想講的也差不多被你講完了,幹,搶殺小,總之呢我們應該利用全新的方式跳脫傳統選戰方式,雖然我對以前的選戰方式不懂啦,但我可以肯定在網路這塊當今候選人作的深度和廣度一定都沒我們強,就這樣,以上。」
潘澤洋似乎很滿意,他用力地鼓掌表示贊同。
接下來的討論大家越發熱烈,好像談到了大家熟悉的領域各式各樣的鬼點子和拍片計畫就會一個個冒出來,但下一位走到台前的蕭宇鵬,他一席話卻是狠狠潑了大家一頭冷水。
「老闆,我話先說在前頭,我完全支持你想要參選的意願,也樂意傾全力幫忙,但我必須說老闆你、還有在座的其它人,你們都太小看台灣的選舉了,我比較支持苦瓜的意見,先培養政治實力再拚下下一屆。」
大家一陣議論紛紛,一時間大家都不樂意剛剛提到可能可以做成企劃的點子被馬上否定,蕭宇鵬敲了敲桌子,要大家先靜一靜。
「海星,我記得你是台中人,上次的市長選舉同時間也選了議員,你們那個選區的有誰去選?」
「啊?我他媽怎麼會知道!」
會議室只有潘澤洋敢大聲嘲笑他,其它人則是拚命回想自己家鄉選區的議員上一屆到底有哪些候選人。
「苦瓜!」
「幹…幹麻?」
「你上一次總統和立委選舉,你有去投票嗎?」
「沒啊,不過不差我這一票吧。」
只見苦瓜眼神飄忽,開始顧左右而言他,說甚麼投票日那陣子剛好碰上要去取外景之類的藉口。
「看吧!因為這樣我才這麼說,選舉這事兒我們全是外行,可我至少還有以前幫我舅舅助選過的經驗。」
蕭宇鵬清了清嗓,開始說起七年前為舅舅助選的大小事蹟。
那時蕭宇鵬的舅舅是獨立黨的市議員,他有心想找下一代的接班人,可兒子女兒從小就被他送去國外唸書發展,根本無心回來,於是他找上了蕭宇鵬,在競選連任的時候帶著他東奔西跑,一來是為了讓他增加曝光再者是要他多觀摩學習。
蕭宇鵬見過舅舅與地方角頭間的飯局,也看過他是如何與宮廟的主委和廟公打好關係,但更多的時候他是穿著印有舅舅名字和獨立黨黨徽的背心在各大節日掃街拜票。
當時的蕭宇鵬早就認清了台灣選舉的本質,就是一個字,錢。
黑道在乎開設的賭場能不能安穩營運,錢。
營建業在乎地區能不能有重大建設,藉此炒作不動產商品,錢。
財團在乎旗下子企業能否利於得到未來公家標案,還是錢。
大家眼中都是錢,彷彿台灣的國庫就是一座永不枯竭的礦山,端看每個人和他們選出的候選人有多少能力去挖,至於人民福祉那類的鬼話就選前幾個月再拿出來說說就行了。
因此想要加入台灣政治這場遊戲,就必須搞懂規則認清現實,想選上很簡單,讓那些人知道自己有能力為他們賺到更多錢,他們自然也有能力幫你弄到更多的票。
「所以我的建議是,我們先加入一個政黨,然後可以嘗試下一屆的議員,如果選上當然最好,可以拓展政經關係,選不上也能有一些政治曝光度,等坐穩之後再拼下下一屆市長。」
聽完了蕭宇鵬的侃侃而談,好幾個人都露出了嫌惡的神情,尤其是像門門這類年紀相對較小的同事。
「為什麼是選擇加入獨立黨啊?」
苦瓜隨口一問,似乎是想掩飾剛剛被抓到沒投票的窘困。
「也不一定要獨立黨,興華黨也可以,反正這兩個根本沒啥差別,不過獨立黨那邊我多少可以拿到一些舅舅之前的資源。」
會議室陷入了一片沉寂,很明顯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喜歡這個方案,但其實大家多少也知道鵬哥的分析非常務實。
像門門這樣剛到可以投票的年紀或許並沒有太明顯感受,可年紀長了些的人,早就深刻感受過台灣政治現況那種藍綠對抗的意識形態。
藍色的獨立黨,其終極目標是有條件下地主張台灣獨立。
而綠色的興華黨,其理念則是從一開始的反攻大陸復興中華,到最後一中各表的妥協。
「為什麼兩個黨沒啥差別阿?我記得藍綠不是一直在吵,吵的不可開交嗎?」
門門不解的問,從小到大每次到了選舉期間,她總覺得電視新聞或是報紙上藍色跟綠色的人都一直在用難以理解的語言吵架,她其實也聽不太懂,什麼九二共識一中各表,或是地位未定民族自決,她只覺得每到選舉大家都在吵架。
「吵的不可開交?哈哈哈,我看是演的不可開交吧!那種東西妳就笑笑看過就好,他們如果不演可是會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支持他們的人。」
見到門門一臉狐疑,蕭宇鵬一時間也不知該從何跟他解釋。
「總之啊,他們吵架也不是為了要吵贏對方,只是為了吵架而吵架就是了,妳也別想太多。」
「我還是覺得不太好。」
一旁的楊修傑終於忍不住出聲反駁。
「鵬哥,我覺得你太過側重台灣政治的黑暗面了,台灣也有政治人物是以人民為出發點的,上上一屆的杜武學市長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我不是想拿洋哥去比較,我只是想說,不用真的加入甚麼政黨,我們也可以走出自己的路不是嗎?」
眾人點頭稱是連忙附和。
「只要讓人民知道,我們真的是有心為民服務,並且想出大多數人民願意買單的政策,盡最大可能爭取人民信任,這不就夠了嗎?」
蕭宇鵬並沒有因為受到反對而動怒,反倒是忍不住對眼前這滿腔熱血的青年笑了出來。
「我稍微解釋兩句吧!先說到杜武學,我必須承認他是我見過全台灣最有實力的政治人物,先不論他個人魅力,他團隊的施政手法,輿論帶動都是數一數二,但我只問你一句,為什麼卸任時高達六成的施政滿意度的他,所公開推薦的候選人何實光卻沒有在下一屆當選呢?」
「這...」
楊修傑一時間語塞。
「何實光,律師出生,杜武學任期中間時期加入成為其幕僚,在上一屆市長選舉同樣以政治素人之姿,宣揚延續白色力量,最後卻僅僅拿到百分之十五的得票率黯然落選,你覺得原因是甚麼呢?」
「總覺得他不太行...至於為什麼嗎...」
楊修傑回答不出來,他其實並非台北市人,根本沒有決定的權利,但大學研究所都是在台北的學校就讀讓他早就對這個地方產生了比家鄉還親的情懷。
幾年前他同樣也希望何實光能當選,雖然最後不盡人意,但倒也沒讓他失落惆悵太久。
「我幫你回答吧,原因就是他不是杜武學!」
「不可能有人可以複製Dr.杜的模式的,他是百年來台灣政壇的特異存在,而只要他一退出,一時間人民無所適從下,選舉的模式就會回到大家熟悉的,那愚蠢的藍綠對決!」
楊修傑睜大了眼,有種當頭棒喝的感覺,鵬哥完全說中了他心中那種曖昧的情緒,當初他支持Dr.杜絕非因為他是白色力量而支持,單純只因為他是杜武學所以選擇他,因此再有人說甚麼白色力量,也只會讓他覺得配不上。
只見鵬哥接著說道。
「Dr.杜作為政治人物真的太可怕,他樹立了一個絕對絕對的高標準典範,我可以大膽說,再過五十年也不可能有像他一樣的政治人物出現,我們也別想效法他,因此我還是秉持的原來的建議,『打不贏就加入他』先選擇一個政黨加入再說。」
楊修傑沒再反駁,但他心底還是厭惡那些迂腐的傳統政治選舉模式。
蕭宇鵬結束了他的意見發表後坐回了座位,他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像是初期競選議員階段該如何部屬核心幕僚讓工作分配有效率,如何讓潘澤洋能夠與地方上的重要人物搭上線進而嶄露頭角,只是這些話對在場的人都還太早,等到時機成熟再慢慢告訴他們也不遲。
眼看每個人都發言過了一輪,潘澤洋再一次走回了台前。
年過六十的老羊身體已經不如之前瘋瘋癲癲亂拍影片的那個自己,以前的他大啖美食,拍成各種紀錄影片,如今卻得為了控制血糖血脂改變飲食習慣,儘管身體越來越不堪用,但他靈魂可沒因此衰老頹廢。
「阿鵬,抱歉啊我不想加入任何政黨。」
「老羊,我早猜到你會反對,但我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最後甚麼事都順你的意,你必須拿出比我更好的競選策略,否則我就退出。」
蕭宇鵬頭也不抬,雙眼直視前方說道。
門門敲打鍵盤的手停了下來,不只是她,大家一時間都勸他用不著這麼衝動,在場每個人都知道蕭宇鵬這番話絕對不只是賭氣那麼簡單。
潘澤洋自信地笑了。
「阿鵬,我是絕對要你留下來幫我的,你還真當我甚麼都沒準備嗎?你就姑且聽聽看,聽聽我那個超屌的方法,然後我們再一起像二十年一樣,衝撞這個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