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三-許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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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07
幾個時辰後,時戈抱著徐諾言冰冷的遺體輕輕放上湖畔架起的枯枝堆,按她的遺願火化埋葬。

坐在她身邊,時戈又依戀地摸了摸她平靜冰涼的容顏,一直以來,夜不能寐的徐諾言是那麼憔悴,如今看著她完全舒展開來的眉宇,時戈欣慰想著她總算能好好睡上一覺。
「只可惜…妳好不容易得以好眠,我卻再也看不到妳張開眼了。」他說著,打轉在眼眶內的淚也一顆顆落在那張再沒血色的小臉,自徐諾言剛才甦醒到再次閉眼,他始終微笑以對,不讓她為自己難過而難受,可是現在,即使他還想演下去,眼淚卻再不允許。他伏上徐諾言的一襲白衣,放任自己埋在衣襟間,將太多來不及對她說的話全化作泉湧的淚流下來。
「諾言…我開始想妳了,妳讓我哭一會兒,就一會兒…好嗎?」他習慣性地發問,這次卻再無人應答。

「李疾書,你說的可是真的?煉妖的記憶能夠刻在煉妖人的靈體,不會被孟婆取走?」站在遠處等候的阡朧出聲詢問也站在一旁的李疾書,現在他明白為何李疾書要逼出時戈的求生意志。

煉妖人與妖的意念相通,靈體更有一定程度的相連,人純粹而強烈的信念才煉成了妖,絕不會希望他毫無生存慾望,若是妖放棄了生,便與主人的意念相違,靈體的連結會變得疏遠,若是二者生分,也就沒有機會讓這層關係在煉妖人死後延續下去。
「可以,只要許諾,雙方意念足夠相通,且以靈體立誓相約,製成信物,牢刻在煉妖人的靈體,那麼無論幾世輪迴,只要有這信物就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認。」李疾書遙望遠方回答,也不知是否在看著那被時戈點燃的枯枝堆。
「真的可以成功嗎?」聶景陽對此半信半疑,跨越生死的約定要如何證明?
「我怎知道?那得等下一世才會知曉。」李疾書沒好氣應道。
「啊?還要等下一世?那姑娘何時轉世都不知道,時戈不就得這麼漫無目的地等下去?」聞言,聶景陽不免感到詫異。
「不然你以為幽冥司主那麼善良,隨便就讓他收管的靈體給人做記號?」陌澤仍抱著時戈寄宿之弓,對他的態度頗有微詞,回應的口吻帶著嘲諷。
「說得好像你跟幽冥司很熟似的。」阡朧忍不住參上一句,他有時還真挺看不慣那張年幼的小臉總像個老人一樣說話,究竟以為自己幾歲?陌澤聞聲,用鼻子哼了一聲便沒再開口。

湖畔逐漸升起越發濃烈的白煙,時戈站在近處等候良久,才緩步回到眾人面前,腕上多了一只翠綠色鈴鐺,隨著他的腳步發出極輕的聲響,乾淨悅耳,像徐諾言在他耳邊的呢喃,有這個信物,他相信未來某一天一定能與那人再相見。
「我要繼續修行等諾言,請你們帶我走吧。」他道。

妖由信仰之力所塑,若沒了信奉之人的意念支撐,很快便會煙消雲散,歸於虛無,雖說解憂鎮民已然信了時戈的存在,一時半會不用擔心自己消失,但滿懷惡念的信仰怕是會影響他的修煉,甚至改變他的本性,他擔心再見到徐諾言的自己會失去初心,如今看來,跟著這些人離開才是唯一能專注修行等待之道,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另一個私心。

是夜,阡朧幾人暫宿的客棧送來了好幾罈上等紅塵,想來是急著賠罪的樸園尚未放棄取得阡家小少主的原諒,殊不知這些好酒根本進不了阡朧的胃,反倒是灌飽了陌澤與聶景陽肚裡的酒蟲。
「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會喝的!嗝!」房內,聶景陽摟著滿臉通紅的陌澤,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誇讚遇上一個好酒友,陌澤也傻笑地頻頻附和。
「那當然!你沒聽說心藏多深,酒量就有多深嗎?你算不淺,但同我比就差遠了!」
「哈哈!你才十三歲,能有多深的心思?我這可是第七壺!」聶景陽舉著手上的酒壺大肆炫耀,而陌澤也許是看中了酒精讓人難辨真假,話說得越發沒有條理,抓起鬢角旁那撮突兀的白髮胡亂甩著。
「挪!白髮蒼蒼,你敢說我不比你年長?告訴你啊,那梧桐公子你休要跟我搶,知道嗎!」聶景陽當然也沒聽進這番胡言亂語,揮手將那撮惱人的頭髮撥開,醉醺醺地應道:
「什麼梧桐公子?你指的是李疾書吧!李疾書…最掃興!」他抱怨完又搖晃著身子將壺中酒水豪邁倒進嘴裡,陌澤更是揪著他的衣袖做支撐點用力點頭,差點就要將頸子給折了。
「對!最掃興!還是他好…嗚…嗚哇──!!」他大聲附和後,竟莫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分明前一秒還冷靜地說話,下一秒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淚,聶景陽面對此幕微愣了一下,倒也沒太過驚訝,畢竟醉酒之人本就不能以常理判斷,於是只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順道大喊隔壁房孤僻不陪他們暢飲的李疾書來。
「嗚哇──!那個傻瓜!大傻瓜!分明存心躲我!早知如此不如不救了!嗚嗚…!」

李疾書一進門,只瞧見陌澤賴在地上哭得一蹋糊塗,嘴裡也不知在罵些什麼,而叫人來的聶景陽也是一臉迷茫。
「這小子嗝!喝醉也挺能折騰的,快帶回去…嗝!啊…要是有美人陪我喝酒多好?為何是個小鬼呢…嗝!」
李疾書沒多加理會他發的牢騷,大步一跨便將地上的陌澤抱起走出玄關,但臨走前仍是瞥了趴在桌上醉得迷迷糊糊的他一眼…丟下一句少喝些才又邁步離去。

黃昏的湖畔,時戈在隱密的白楊樹下為徐諾言的骨灰立下墓,並深掘了準備埋葬的土坑,卻抱著那罈骨灰呆坐在土坑前,遲遲不願將她放下。
微風撥響他腕上的鈴鐺,發出陣陣悅耳鈴音,在時戈聽來倒更像永無止息的道別,走來的阡朧知道他還需要一段時間,便一手抱著弓,一手拿著一壺紅塵遞到他眼前,雖說之前對時戈下了禁酒令,但見他如此傷神,便也不自主放下些許堅持,有時雖會埋怨自己心軟,但每每行為總比那些牢騷實誠。

時戈毫無神採的目光掃過那壺飄著醉人香氣的酒,很快又移開來,喃喃道:
「現在不想喝。」
「我以為心裡有難受的人都會特別想喝酒。」
「興許我是那例外,只有心情好時才喝。」時戈應,他從未想過在低落時還將自己灌醉,干擾他的感受。阡朧聽進了他的話,坐到他身邊並緩緩將酒放下,陪著他沉默,因為未料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昨日還對著他們說話的人,一閉眼就是永別,這在他年少的心中也掀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波瀾;去年面對雪兒爺爺時,因為未曾相談相識,所以感受並不強烈,但徐諾言卻是打過招呼,吃過一頓飯的朋友,一切忽然就變得不那麼理所當然。阡朧尚且有這感受,何況是與她朝夕相伴的時戈?
「這感覺好不真實。」
「嗯?」
「我彷彿還沒相信…她真的走了,甚至覺得我可能還在夢中,或許還是夢中夢?只要一層層醒過來,諾言就還在。」時戈望向隨著落日,光澤越發黯淡的湖面,說話的神情有些恍惚,阡朧歪頭看著他,不難理解他這番話,但現實終歸是現實,無論醒來多少次都要面對。
「這才不是夢,我是真的,你抱的東西也是真的,振作點吧,總有一天你會等到她回來的。」阡朧出言鼓勵,時戈良久未答,直到阡朧自覺尷尬地正要撇開頭,他才道:
「我會的,謝謝你,朧公子。」語罷,他小心翼翼地將徐諾言的骨灰埋好,接著轉過身對阡朧磕下了頭。
「朧公子,你們的這份恩情時戈無以為報,未來若是有任何用的上時戈之處就儘管使用,至於陌公子、李公子以及聶大夫,能否再請代我向他們表達我的感謝?」他低著頭繼續說,阡朧對此舉感到一絲詫然,隨後輕哼一聲當作答應,而時戈再道了聲謝便沒了聲音,身子也沒半點動靜。
「時戈?」阡朧疑惑出聲,他才再次抬首,看著阡朧的眼睛已是他熟悉又想念的氣息。

「少主。」林願之久違地開口,阡朧發現這聲平淡的輕喚竟像一帖良藥,瞬間便填平了他這二日來累積的狂躁與空虛。
「回來了?」雖然語調佯裝平靜,但還是抑制不住嘴角上揚。
「是。」林願之說完也不囉嗦,直接拿起一旁地上的紅塵,毫不遲疑地仰首就灌了一口。
「你作甚?」阡朧見狀著實一楞,對此不明所以。
「第一次喝酒,必須跟您喝不是?」林願之將酒遞給他,說道,阡朧聞言忽覺此話似曾相識,但未深思,反正正合他意,索性接過酒豪邁飲下,但才一口便馬上被嗆得咳出淚來。
「咳咳!這什麼味道!」從未嘗過的酒精力道特別強勁,陌生的灼熱感立刻讓他把酒給推回林願之手上。
「酒的味道。」
「你不也是第一次喝嗎?這麼難喝怎麼受得住?」
「我覺得挺順口。」林願之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這味道。
「既然覺得順口就更不能多喝了,以後只有我想喝的時候你才能喝。」
「…少主你看起來不似會有想喝的時候。」從那張嫌棄到臉都糾結成一團的模樣就知道。
「怎麼?我何時想喝你有意見?」
「沒有。」明明無奈卻又總答得心甘情願,這是林願之無疑,阡朧的笑意隨著對話漸長而逐漸加深。

不知是否為錯覺,阡朧感覺林願之看人的視線柔和許多,不似往常那般有距離,眉眼甚至帶著極不明顯的微揚,旁人或許不察,但他就是知道,只不過,為何?
「少主,你的額頭。」林願之將注意力放到了他頭上還包裹著的傷,不免感到愧疚。
「有人想傷你,我只得擋了,不礙事。」阡朧倒是直言不諱,林願之輕撫上那傷,重申他的誓言:
「我再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阡朧微微一愣,隨後伸手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頰邊,閉上眼享受那份久違的溫暖,不再多言。

此時徐諾言的家中是安靜的,一早來抓妖的鎮民們全部中了陰陽符的眠咒,一個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在一旁緩慢燃燒的陰陽符燃盡前絕不會醒來,畢竟向普通人解釋來龍去脈實在太過麻煩,阡朧索性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讓這些人暫時安分些,待他們將一切完事離開後再醒來。
眠咒的力量極小,壓制不了有些粗淺修為的虛平道長,但縱然他清醒著也動彈不得,那扎了他滿身的飛刀尚未消失,讓他渾身作痛又不敢亂動,還不如睡去好過些,痛卻清醒著的感受著實磨人心志。
「巫祝大人…救救我…。」他疲憊地頻頻呼喚,總算在門外看見飄然而至的白衣女子,這才面露喜色。
「大人!」
女子看見滿地睡得死沉的鎮民後,將斗笠輕往上推幾分,又見被妖術困住的窩囊道長,嘴角微勾輕蔑道:
「看來我真是高估你了,道長,都告訴你妖在何處,借了你降妖之法,結果不僅落一場空,還被這虛假的幻術給騙得動都不敢動,丟盡顏面。」
「幻術?」
白衣女子說完,虛平頓時驚愕,帶著些遲疑地動了動身子,下一瞬,那些飛刀立刻化為一攤墨水落地,而他更是毫髮無傷,此人的妖術就連痛覺都能偽造,白衣女子也對施術之人有了初步見解,見虛平鬆口氣,她又冷聲問道:
「你什麼都沒說吧?」
「沒有沒有!那煉妖人雖看破我手腳逼問,但我對巫祝大人您的幫助是隻字未提!」被她的冰冷目光瞪得心生畏懼,虛平連忙像宣示忠誠般再三保證自己保守了秘密。
「那便好,若我發現閒雜人等纏上來,惟你是問。」巫祝留下話便轉身離開,騰身飛起那一刻,原本緩慢燃燒的陰陽符立時轉變成鮮紅大火,轉眼便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