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日談、偶然 After Story

本章節 4744 字
更新於: 2020-04-19
  火車車窗外的景色不斷飛逝而過,大約十幾年沒回到這裡了吧?眼裡所映出的景色與當時如出一轍,寧靜、無趣且破舊的樸實小鎮。

  前陣子透過電視新聞得知小鎮上停辦多年的鮪魚季即將再次舉行,難得回到這裡就碰上盛大的祭典,運氣還真好呢。

  自己其實不是很想回到這小鎮上的,但實在拗不過某個友人的請託……

  步出車站,明明祭典快開始了,理應是一副熱鬧喧囂有精神的樣子。但街道上人影稀疏,完全感受不到那樣的氣氛。

  路上連台計程車也見不到,幸好自己的目的地距離車站並不遠。我漫步在老舊的街道上,帶有鹽潮味的涼爽海風吹向臉頰,清晨微弱的陽光尚未感受到夏天的悶熱感。

  不久,已經能看見停車場及其後聳立的醫院,老舊的外觀、修補的施工痕跡及大紅色的十字看板,一切都讓自己覺得再熟悉不過。

  當時還是年輕小夥子的自己,每天步出醫院大門只能看見高掛於天際的繁星與月亮。

  「真傷腦筋啊……又想起那段日子了……」我苦笑著,心情真是複雜,那僅僅數年的小鎮醫師時光。對比起如今在權力頂點的生活,到底哪個才是自己想要的呢?

  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許只是想暫時從那樣紛亂的生活中喘口氣吧?或許是為了幫那位與自己有深厚孽緣的友人一個忙?

  不管哪個都行,既然都來了,還是先把正事處理好吧。

  我用手輕撫頭髮,剛修剪過略短的髮絲刺激著指尖。

  清晨的醫院大廳中已有零星等待看診的民眾與住院病患,一眼望去清一色都是感覺年過半百的中老年人,有幾個還聚在一起聽攜帶式收音機,絲毫不顧他人感受將聲音轉至最大聲。

  啊——真是的,拜託你們行行好別再聽那種騙人的賣藥廣播了好嗎?

  當下雖然很想去制止他們,對他們徹徹底底的做個衛教宣導,但時間上可不允許我浪費時間在他們身上。可惡,真想好好訓他們一頓,令人感到煩躁。

  就在我正要走進樓梯間時,迎面走來一名護理師,我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當我還猶豫該說些什麼才好時,對方率先開口。

  「啊啦啊啦?!看看這是誰?」

  她故意用又驚又喜的語調大聲說著,熟悉的歐巴桑式嘮叨將這股煩躁感驅散。

  「唷,好久不見啊……阿長。」

  我離開這裡時已是歐巴桑的阿長,經過這幾年又更像歐巴桑了。不對,我在說什麼啊?總之,就是這樣,除了外表外幾乎一點也沒變。

  她似乎注意到我打量她的視線,便用手大力拍打我的背部。

  啪啪啪——

  「飛黃騰達了嘛!連來這小地方都嫌麻煩呀?」

  「也、也不是啦,一直都很忙,這次難得有假才能跑這一趟。」

  「唉唷~我們李醫師果然是大忙人呢!不對不對!應該要稱呼李副院長才對吧?」

  哈哈哈——還是老樣子把我當成小孩子。

  「這次研討會議等等在哪舉行?」我刻意錯開話題。

  「五樓的會議室,大家都到齊了。正想說你是不是遲到,走到樓下就看到你進門。」

  「這裡連計程車都沒有嘛。」

  「這麼近坐什麼計程車啊?」

  「你們都邀請副院長來講課了,連接駁車都沒準備未免失禮了些。」

  我清了清喉嚨,刻意擺些架子。

  「這清爽的髮型一點也不像院長等級的人物呢。不管過了多久,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剛出社會的臭小子啦!」

  哈哈哈……完全被小看了,但這樣輕鬆自在的感覺,只有這間破舊的小鎮醫院才體會的到。

  我跟阿長一同步上樓梯,她的護士鞋在階梯上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

  「話說,阿長怎麼知道大猩猩能聯絡到我啊?」

  「這說來話長呢……前幾天菜鳥護理長突然說講師臨時請假,請我幫個忙。」她嘆了口氣,眉宇間滿是不悅的神色:「年輕人就是這樣,也不會早點說,害我四處打電話求救,最後問到語晴那去。」

  我尷尬的露出笑容,靜靜的聽她說著。

  「原本還擔心國外時差會不會打擾到她呢,結果她說人在酒吧通宵狂歡中,事情交給她處理,隔沒多久你就打電話來了。」阿長將身體微微靠近,用歐巴桑打聽八卦時的語氣逼問我:「你是不是有把柄在她手上啊?你老實跟阿長說,我不會跟其他人說的。」

  騙人,肯定隔天就全國上下醫療院所都知道我與大猩猩之間的秘密了。

  哼哼……

  我沒打算回答她,兀自快步跑上五樓去。


  *


  上午的研討會結束後,我向往日共事的同事打了聲招呼,說是這麼說,其實也沒剩多少人還留在這醫院就是了……

  我打算在鎮上停留一日,隔日逛完鮪魚季的開幕典禮後帶些伴手禮回去。

  雖然醫院有提供便當,但難得回到這個濱海的鎮上,還是吃些海鮮比較合適。

  嗯,就這麼辦。打定主意後,我決定在鎮上隨意逛逛。

  我漫步在街上,悠閒慵懶的氣氛及街上大量的觀光祭宣傳文宣形成強烈對比,內心的深處似乎在追尋些什麼而騷動著。

  熱炒店?

  不對。

  速食店?

  特地跑到這裡吃速食,沒搞錯吧。

  便利商店?

  完全不考慮。

  早餐店?

  這時間點不早不晚,該吃點正餐才是。

  我像個嚴格的面試官,走過一間又一間的店家。

  最後,我駐足於那個招牌用水墨風格寫上「鮪」的日式居酒屋前。

  居酒屋從中午就開始營業,那陳舊的氣氛無形中吸引了我。

  掀開布簾進入店內後,頭上纏著布巾的瞇瞇眼老闆熱情又不失沉穩的對我「嗯」了一聲。

  嗯什麼嗯啊?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店內零星的客人聽聞老闆的招呼聲後,也不自覺的點了點頭。

  自己不跟著回應好像有些失禮呢……真沒辦法。

  「嗯……」我輕輕頷首。老闆見狀輕笑出聲,俐落地整理好吧台前的一個座位示意我坐下。

  這間居酒屋在我離開前就已經是小鎮上的名店,十幾年過去,連老闆都換成年輕的一代經營了。

  我向老闆點完餐點後,隨意環視了一下店內的環境,擺設跟以前相比變了許多。不一會,我的視線停留在店裡一隅的留言板上。

  留言板上面寫滿了到此一遊、XXX電視台前來採訪、看不懂的日文字以及幾張相片。

  相片有些褪色,上頭沾了一些灰塵。

  留言板的距離遠了些,只能勉強看出置於中間最大張的相片是一群人圍在一台大紅色的重型機車旁的合照。

  「真漂亮呢……那台重型機車。」

  我喃喃自語,一邊啜飲附送的溫茶。
 
  正在切生魚片的老闆發現我盯著相片,有些得意的對我露出微笑。

  「大哥眼光真好,這是我朋友最寶貝的愛車唷。」他手上的菜刀嫻熟的在砧板上舞動著,轉眼間,一盤讓人食指大動的綜合生魚片鮮活地呈現在我面前。

  我迫不及待拿起筷子享用,生魚片的爽脆口感與簡單的芥末醬油在口中完美的調和。

  「這裡的料理還是一樣好吃呢!」我發自內心讚嘆道。

  瞇瞇眼的老闆手頭上似乎沒有訂單了,他輕鬆地擦著魚刀一邊跟我聊天。

  魚刀鋒利的光芒與整潔的環境,都能感受到老闆對於店裡用心的程度。

  「大哥是外地人啊?」

  「以前在鎮上工作,待過一段時間,差不多十幾年沒回來這裡了呢。」

  「還真久呢,復活的鮪魚季在今天有綵排表演,大哥等等能先去逛逛啊。」

  在品味新鮮的生魚片時,我一邊思考著等等還要去哪裡逛逛。是啊,機會難得,不如跟老闆打探一下附近有沒有什麼新的景點好了。

  「我打算明天再去,這附近有沒有推薦的地方能看海景休息一下?」

  「這樣啊……那正好。我請人帶你去可以看海景的咖啡廳。」

  老闆似乎靈機一動,他轉過頭往吧台後的房間大喊。

  「喂——野丫頭,別再玩我的相機了,幫叔叔一個忙。」

  沒有動靜,房內悄然無聲。

  老闆有些不耐煩地往房間走去,伴隨一陣騷動聲後,老闆拎著一個小女孩走了出來。

  「這些是你們家訂的便當,等等拿回去給你老媽,聽懂了沒?」

  老闆將數個塑膠保鮮盒放進袋子中遞給小女孩。

  「誒——好麻煩——!」

  小女孩滿臉嫌惡的表情,邊說邊趴在我身旁的座位上。

  「乖乖聽話!要不是妳上次把相機的腳架弄斷,不然妳爸也不會求我讓妳留在這裡打工還債啊,真是的!」

  老闆露出一副「拿妳沒辦法」的表情一邊輕拍小女孩的頭。

  我用眼角餘光稍微打量了一下女孩。

  女孩約莫五、六歲吧,一副剛上國小的稚嫩模樣,她身著潔白的襯衫與紅色裙子,微微曬黑的肌膚與紮起的及肩黑色長髮,鎖骨旁隱約能看到白皙的曬痕,臉上的五官端正秀麗,睫毛好長好長,水靈的雙眼炯炯有神,櫻桃小嘴似乎在咕噥些什麼。

  「大哥,你等等吃飽後,我請她帶你去咖啡廳吧,一小段路而已,在靠近漁港的街上,那裡能夠看海享受一個悠閒的午後時光唷。」

  「這樣啊,幫了大忙,謝謝囉。」

  饒富人情味的交流是那個總是忙碌的城市所沒有的景色。

  餐點的份量並不多,我在用餐後告別瞇瞇眼的居酒屋老闆,跟隨小女孩前往漁港。

  「要好好跟上喔。」

  出發前,小女孩冷淡的對我說了這句話,隨後便朝著漁港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路上,她提著裝有便當的袋子用驚人的速度前行,絲毫沒有疲累或喘口氣的意思。

  她的腳程實在是太快了,連有在運動健身的我都被甩在後頭,完全跟不上她。果然上了年紀嗎?可惡可惡!我對體能還蠻有自信的說!

  我只能不斷邁開沉重的步伐試圖跟上她,連小鎮那懷念的景色都無暇去回味。

  終於,在能夠看見漁港市場的街上,小女孩停在一間咖啡廳門前,似乎等我等的有些不耐煩,她不斷踱著腳,微微皺起眉頭。

  當氣喘吁吁的我正要走近時,她拉開咖啡聽的大門走了進去,我緊隨其後入內。

  一進門,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咖啡香氣,長年喝咖啡的我能嗅出這不是廉價的即溶咖啡粉或咖啡豆沖泡的氣味。

  真是太棒了……我在心中暗自讚嘆。

  咖啡廳的空間並不大,除了吧台外僅有五、六張小圓桌,面海的方向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室內的光線適中,音響撥放的抒情交響曲讓人感到放鬆。

  我選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店內的客人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對年輕情侶,似乎是來吃下午茶的。

  此時,小女孩拿來菜單,笑嘻嘻的幫我點單。

  「一份中杯熱拿鐵跟總匯三明治就好。」

  我其實沒有特別餓,只是覺得該搭配些什麼才點了三明治。

  小女孩拿著訂單輕快地跑回吧台,店內的工作人員只有一名女性,我猜測她應該就是老闆娘。

  我的目光被老闆娘深深吸引住,她那烏黑柔亮的長髮輕垂於腰際,纖細的身上穿著印有奇怪仙人掌圖案的圍兜兜,溫柔又堅毅的雙眼彷彿閃耀著光芒。

  我隱約聽到小女孩與老闆娘間的對話。

  「小渚,爹地呢?」

  「他點完便當就跑掉了,說要回家拿東西。」小女孩抱著奇怪的仙人掌玩偶回應她。

  老闆娘微微皺眉搖搖頭,手裡熟練地沖泡咖啡。

  「下次要早點回來,知道嗎?媽咪會擔心。」

  「不要——店裡好無聊。去跑步還有玩照相機比較好玩。」

  「再這樣不乖,之後我就請姑姑修理妳。」

  老闆娘語帶嚴厲對小女孩說,同時拍了拍她的頭。

  「唔……媽咪~不要啦!」

  小女孩嘟起嘴向老闆娘撒嬌,用手輕拉她的圍兜兜。

  老闆娘見狀隻手摟住小女孩,臉上露出幸福洋溢的笑容。

  平凡無奇的親子對話,隨處可見且俯拾即是,沒什麼特別之處,與之後端上桌的香濃咖啡相比起來平淡無味。

  我凝視午後的大海與隨風飄動的雲朵,任憑時光流逝,靜靜的待到太陽西沉才步出咖啡廳。

  漫步在路燈初現的老舊街道上,內心有股蠢蠢欲動的感覺,讓人想全力奔跑一邊放聲大叫的衝動。

  這世界上有許多的偶然……

  太多太多了……

  如果只是一兩樣或許還能一笑置之,但全部兜在一塊後卻不禁使人深思這之間的關聯性。

  當年若不是偶然閃過的念頭,年輕的自己根本不會來到這個小鎮上吧?

  十幾年前偶然救治的少女,當時她因為缺氧差點死亡,幸虧自己那晚加班尚未離開醫院才挽救回來。

  賭氣教訓某個臭小鬼的氣話,偶然使他們走向更遠的未來。

  最後是那偶然的一通越洋電話,讓我能夠親眼見證這由許多偶然匯聚而成的奇蹟。

  「那臭小鬼的運氣真是好的亂七八糟啊……」

  我用沒有人能聽見的音量呢喃,心中飄盪著許多的想法。

  說起來,那個友人還在等我實現十年前的諾言呢……也該是鼓起勇氣面對她的時候了。

  我不經意抬起頭仰望那微暗的天空。

  新月已高掛於天際,散發柔和的光輝——

  而那光輝,照耀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