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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14
  祭拜完,我載築幸回我的老家。她說下一個地點用汽車無法到達,要把汽車暫時停放在我家裡,換我那台機車上場。

  給築幸一頂備用安全帽。

  我以為她要坐在後座,不料,她卻拉了拉我的衣袖,要我讓給她駕駛。

  「接著要去哪?」我問。

  「找個好地方玩玩,結束之後就要認真幹活了。」

  她神祕一笑,結果目的地卻是我倆無比熟悉之處。

  「原來是這條小溪,」我蹲下,觀察著水流與小蝦小魚,「這麼多年了,還是跟以前一樣乾淨,真好。」

  雖然沒有任何驚喜感,但是,懷念之情卻不停湧現。

  我剛脫下鞋襪,築幸輕推我一把,我的腳掌便往前踏入水中。

  孩童時代,僅僅是這麼一條小溪,就大到足以承載我們的一切,然而現在回來一瞧,卻覺得「就區區這樣嗎?我印象中應該還要更寬點吧。」

  我牽著築幸的手,在溪中逆流而上,實際走一遍,我發現小溪沒有什麼變化,會認為溪流「縮水」,是因為我們已經長大。眼界大了,有些曾經的美好卻仍在原地逗留,被我們甩在身後。

  「真不敢相信,以前我們還換泳衣泳褲下水,現在想起來好羞恥。」她摀住臉,從手指的縫隙中偷看我。

  「我倒是覺得挺好玩的,妳不是還不肯換衣服,一路穿著泳衣到涼亭嗎?而且還在沒換好衣服時,就跑去鬧我。」

  「哇!別說了別說了,好丟臉。」她拍了我幾下,用手捧起水潑我。

  「喂,衣服會濕啦。」

  「濕了之後回家再換就好了,你不玩一下水嗎?」

  我無奈笑道:「有什麼好玩的,潑來潑去最後很空虛耶。」

  「是嗎?」她用力朝我潑了好幾的大水花。

  我被她勾起興致,不甘示弱猛力回擊。她的頭髮全都濕了,像海草一樣,變得又塌又扁,許多髮絲緊貼在臉龐,看起來有些狼狽。

  「潑完確實很空虛,但是,潑人的這個過程,看到對方比自己還要慘兮兮,就會莫名地愉快。」我捏捏她的雙頰,給她一個挑釁的眼神。

  「沒關係,算你狠,築幸雙手包住某個東西,伸到我眼前,「哈哈,看我帶了什麼來。」

  我將她如同花瓣的手掌撥開,裡面是一艘小木船。

  「這是哪來的?」

  「從你房間那袋木船內隨便拿一艘呀,我猜你平時不會閒到清點數量吧,計畫大成功!」

  「妳拿這艘船要幹嘛?」

  她手肘頂了頂我,「別裝傻了你,船還能幹嘛?」

  我的確不曉得她要做什麼。

  她走到放在樹下的背包旁,從裡面取出一把剪刀和一包黏土。

  太明顯了。

  「太明顯了。」我腦袋剛想到那句話,嘴巴就說了出來。

  「是啊,我要再挑戰最後一次。」

  我疑惑,「在水潭玩耍的時候,妳不是這不是妳追求的,所以選擇放棄嗎?」

  「是啊,不過,我後來去日本,每次坐在河畔,總會想起木船翻覆的畫面。我突然覺得很不甘心,認為那時候不該放棄,現在終於有機會填滿我內心的小空洞了。」

  「妳打算試到成功?」

  「怎麼可能,那樣就沒意義啦,就一次,一次決勝負。」她挺了挺胸,視線往斜上方四十五度角看去,「失敗的話,我會完完整整接受這點小遺憾。」

  都掛念那麼多年,會是小遺憾嗎?還是說,她怕我認為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何必認真看待,所以才故意說是小遺憾?又或者,我當年為她雕了那麼多木船,以及替她做了無數遍測試,她最後卻選擇放棄,感到對不起我?

  即便我們相識、相處很多年,我依然無法百分百了解築幸的一切,在逐漸理解她的同時,我也從她身上發現到更多未知的部分。

  但我不是個擅長去挖掘他人內心的人,所以有些事情我都後知後覺。有時我會感到很懊悔,就像現在這個時候。

  築為黏土塑形的神情非常專注,如同虔誠的教徒把一生都奉獻給信仰,她把自己的情感徹底地揉了進去。

  她把捏好的黏土人偶安放在木船中,朝我燦爛一笑。

  也許這是最後一個能夠改變築幸的契機,倘若真有神明,祂絕對會讓築幸一遍就成功。

  她左手拿著木船,右手緊牽著我。我們手掌貼合,十指交扣,我能感受到她掌心傳來一顫一顫的心跳。

  她大喊「三、二、一」,把小船放至溪流……

  我坐在涼亭中,手攬築幸的肩,腦海裡仍回想著剛剛發生的情景。

  整個過程堪稱順利,木船一路過關斬將,經過好幾個顛頗的坎,隨著地形一次又一次平穩地往下滑落,然而就在最後一個小坡,木船卻離奇地倒栽蔥。

  我不敢想像築幸會有多失望,當我說要去替她撿船,她卻拉住我的手,「不要撿,就讓它留在那裡吧。」她的語調軟嚅,聽起來有點像是在懇求。

  船倒蓋在水面愈漂愈遠,而那隻黏土人偶想必掉進了水裡。

  船就算了,黏土可不能坐視不管,我剛挪動腳步,她便輕揪住我耳邊,故作生氣地說:「黏土我處理好了,那種東西會影響水質,我怎麼可能不知道!」語畢,她把那個被水沾濕的人偶拿到我眼前搖晃,然後放到我手中。

  觸感不太好,有點噁心,我從背包取出個小塑膠袋,趕緊把它扔進去。

  「妳看起來好像並不沮喪?」我想,我還是習慣直來直往問別人的內心話,拐彎抹角不是我的風格。

  「挺沮喪的,只是沒時間讓我去哀愁了,在開始下一個階段之前,我們去涼亭坐坐吧。」

  她戳戳我的臉頰,「你又在想什麼呢?想剛剛那艘小船失敗的事?」

  築幸懂我,一下子就被她看出來,我尷尬地抓了抓頭。

  「就是件小事,你就為了想它想到出神哦?」她笑我。

  「才不是件小事,這裡代表著我們的過去與童年,妳希望能做個好的收尾,不留遺憾,才特地來一趟,做最後一次挑戰不是嗎?」

  她沉默,眉眼低垂,雙脣緊抿。

  「妳對自己太嚴苛了,心情不好卻想要裝作沒事。」我嘆氣。

  「我哪有……」

  「我啊,小時候接觸木雕,就夢想未來成為一名木雕師傅,既符合興趣又能靠木雕專錢。我當然也有想過行俠仗義那種不切實際的事,但那終究只是幻想,唯有木雕師傅這個目標,讓我一直努力不懈。」

  築幸握住我的手,「嗯,看得出來,木雕節就是最好的證明。」

  「妳說得沒錯,可是,努力並不等於收穫,不當社會底層的小螺絲,想要另批蹊徑,那得要抽中上上籤才行,阿姨從小就想要讓妳當演員,也是同個道理。」

  她悶悶應了聲。

  「我沒有向公司請假就跑來找妳,昨天老闆、同事就像催命符般,打了好多通電話給我,」左手握拳,槌了下木頭椅面,「我總會想,遺憾到底有什麼意義,但想再多也沒用,遺憾永遠都存在,它是人的一生不可或缺的東西。」

  「這種事,任何人都知道啦。」她用鞋尖踢我的鞋側。

  「我不是要妳接受遺憾,」我也用鞋尖頂她的鞋子,「仔細想想,我們兩人也是經歷過大大小小的遺憾才變成現在的樣子,如果全然否定遺憾,那就像是在否定我們走過的路。我對自己的某些過去感到討厭,但我不會想要抹掉那些過往。」

  築幸把頭靠在我肩膀,她嘟囔,「可惡,竟然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讓人心動的話……」

  我不禁莞爾,就假裝沒聽到吧,不然她又要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