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下雨了，老爸，哈雷路亞。

雨點不斷落在我頭上。

就像是個腳太長床卻太短的男人，沒有一件事是對勁的。

雨點不斷落在我頭上。


在雙北市民之間，流傳著一個恐怖的傳說。

據說雲會偷偷跟蹤你，等到你下班鬆懈的那刻，澆得你渾身是勁。

我對這傳說總是深信不疑，因為今晚，我的褲子，不防水的褲子，依舊在出了捷運站五百公尺後便完全濕透。

躲進早已停滿老舊機車的騎樓，一隻明顯是龜孫子雜種狗但我不能叫牠龜孫子雜種狗的可愛米克斯，正在我的機車輪胎旁撒尿宣示地盤。

「滾開。」

如果是過去的我，或許會考慮拍張照片，傳給正打算睡覺的女友，但現在的我不會，我沒有。那頭惹人生厭的雜種意識到我身上的晦氣，識相地抖抖溼答答的老二，翹著屁股離開了。

我一邊咒罵，一邊發動滿是霉味與尿騷味的機車，噗噗啪啪的不規則排氣聲使人心煩，我猛烈倒車駛出騎樓的遮蔽，任憑七月的悶雨澆淋渾身的每個細胞。

對街已打烊的書店櫥窗上掛著大大的新書海報，儘管在雨中只憑著一兩盞可悲的路燈，我依舊能夠看見上頭的文字。

上頭寫著「這本書的作者比你成功，他成功通過尖端輕小說大賞複賽，證明自己在文學價值與商業取向上都比你優秀且成熟」。

這就是我，一個狼狽的網路遊戲線上客服員，兼一個失敗的業餘小說作者。

我想起下班前最後的一通訊息，訊息內文寫著他的姊姊得了睪丸癌不幸英年早逝，問我能不能送他遊戲裡某個打籃球女孩的造型來紀念他姊姊的睪丸。

為什麼我得關心你姊的睪丸？

為什麼我投稿就是不會得獎？

為什麼緯來把WWE的節目代理成這鬼模樣？

為什麼你姊的身上有睪丸？

為什麼我就是忘不了睪丸？

在騎車回到公寓的路上，那對罹患癌症的，陰魂不散的睪丸佔據了我的腦海。我聽見路邊幫派鬥毆的吆喝聲，一對酒醉的男女正在雨中邊吐邊吵架，有個飆仔迅速地劃過泥濘的雨水，沖起一面骯髒的水花，然而我不在意，我必須說服自己是個悲慘不得志的作家，儘管沒有得獎也沒有出版經驗的我，只是個可悲的客服員，偏執地思考著為什麼一個該死的國中生會主張自己的姊姊死於某種她本不該具有的性器官病變。

難道我才是那對病變的睪丸？

／／

我回到宿舍，打開房門，發現一頭熊正在烤火。

「喔嗨，老爸。」有著深邃灰色瞳孔的棕熊稀鬆平常地招呼我，一邊將手裡的書本接連拋進火堆。「你想要先吃宵夜，還是先寫稿？」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一眼認出了正在火裡燃燒的紙張，是我花工作第一個月薪水買下的小說工具書們。

「別慌張，我有幫你把《故事的解剖》的鯊魚書皮留下來，當然還有《先讓英雄救貓咪》，我喜歡貓咪。」

裸上半身，穿著海灘褲的棕熊燦爛地眨了一下眼睛，接著把我的《故事造型師》一頁一頁撕下，放在火舌上燒，我這才發現他用的火源只是堆細長的蠟燭，只有一隻真正懂得禮貌與尊重的動物，才會這樣燒別人珍藏的工具書。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你會有我房間的鑰匙？」我試圖大喊出聲，但我不希望隔壁鄰居和社區管理委員會控訴我，所以我只好克制。「為什麼要燒我的小說寫作工具書？」

「……」

棕熊停止了焚書的動作，一語不發地看著仍冒著火的殘頁在指縫間燃燒。一滴又一滴熱汗從粗壯的臂膀上流下，火光襯著他結實的肌肉紋理，隨著平穩的呼吸節奏起伏著。我看著他，突然產生一股難以形容的熟悉感，彷彿我和眼前這隻多肉精悍的熊，共享著某種神秘且待深入的心靈默契。

「為什麼你剛剛要叫我老爸？」

「因為你是我的老爸。」棕熊聳肩。「這聽起來很接近套套邏輯，即使你可能不願意接受，但你是我的養父，我是你的領養小孩，我的名字叫做思思。」

「思思……難道你──」

「噓。」思思搖搖手指，示意我打住話題。「那笑話有人用過了，身為我的老爸，我想你該保持點風骨。」

「但我還沒說要認養你。」我的腦中一陣混亂。「我們甚至從來沒見過！」

「我們見過，你註冊了尖端的原創星球網站https://www.novelstar.com.tw，而且這段對話絕對不是工商。」

「你是說尖端新成立的線上小說平台：https://www.novelstar.com.tw？」

「是的，一個創作者自由揮灑的快樂花園：https://www.novelstar.com.tw。」

「你是指那個豪傑群集的機會之地：https://www.novelstar.com.tw？」

「沒有錯，讓你的才華與努力被看見，發光發熱的大舞台：https://www.novelstar.com.tw。」

「但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我註冊了會員，家裡就會多出一隻熊來？」

「如你所見，我是個符號象徵，只要你註冊，就會得到我。」思思將手伸進海灘褲與腹肌線條的交界處，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合約書。「老爸，看看這個，你就會知道我為何而來。」

我接過那張帶有些微魷魚羹餘味的白紙，紙上印的文字排列雖然毫無設計美感，活像是大學生趕工印出來的期末作業，但仍看得出這是一張合約。

一張讓作品得已出版的合約，一張讓作者贖回尊嚴的合約。

「尖端打算簽我？」

「現在沒打算，未來有機會。」思思語帶玄機地輕闔雙眼。「這就是我來的目的，讓我這個做女兒的，教老爸如何寫好一本輕小說。」

「女兒？」

「你看不出來嗎？」思思重重嘆氣。「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你看不出成功的好小說，需要具備的要素；或許也是因為如此，你識不破尖端真正需要的好品質作品是什麼。」

「但妳根本不是個女孩子，你是一隻熊，一隻非常壯的公熊。」

「那老爸，換我問你，女孩子會有雞雞嗎？」

「女孩子才不會有雞雞。」

「好，記住這個前提。」思思拉下海灘褲，將褲檔下雄壯威武的那話兒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你現在知道女孩子會有雞雞了。」

「這是鬼扯！」我忍不住驚叫出聲，思思的雞雞真的太大了。「你的腦袋有洞，這根本是你他媽只在二次元相關討論區才會出現的反社會行為。」

「想要成為輕小說作者，腦洞是必須的，即使你不想，出版社也會用這名詞宣傳你。」思思穿回褲子。「我想你還沒準備好迎接這個行銷掛帥的時代。」

「那又怎麼樣，帶著你那張看得到吃不到的合約，跟你滿是魷魚羹味的海灘褲一起滾出去！」

我大聲吆喝，或許不是對著他。思思點點頭，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伸出兩隻指頭捏熄了蠟燭，在一片黑暗中默默地打開門，走進無邊無際的雨夜裡。

其實我自己也很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然而似乎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我能夠坦誠面對自己失敗的時候。

我關上房門，踏過工具書的餘燼，把雨聲隔絕在外，打開原創星球的網頁，嘗試著寫些甚麼，然而那頭壯熊的形象卻始終揮之不去。

難道思思真的是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