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本章節 3413 字
更新於: 2020-04-12
 所以說,為什麼是我?

 腦袋就像被人從死角敲了一計悶棍。既是昏沉又是暈眩到不給人深一步思索的餘地。彷彿受到無形壓迫的空腹傳來因長期營養不良,導致併發的惡性陣痛。

 嘔────又是慣例性的乾嘔。

 這種胃酸翻騰燃燒喉道的滋味,真是受夠了。

 苦撐著逐漸失衡的蠟白雙臂。我嘗試性眨了眨雙眼,灰暗的視野仍不見光線。

 果然,後腦杓那一記無預警的悶棍,實質造成永久性的創傷。

 體內壓力頓時失衡,濃稠的體液爭先恐後地衝破太陽穴的破口,搶先一步脫離逐漸失去生命機能的軀殼。

 試圖伸手撫摸傷口,赫然察覺全身骨頭像散架似的動彈不得。

 「啊……」

 與其說是妥協,倒不如稱作死心的一種意境,油然而生。

 盡力彰顯在稍微牽動就痛得扭曲的臉部表情。

 我面朝地心引力的反方向──大概是天空吧──的位置,發出近乎苟延殘喘的呻吟。

 稍微……稍微想起來了一點線索。關於我為何滿身鮮血躺在這片荒郊野外。

 雖然看不見,但內心總任性的認定,眼前肯定是一片滿天星斗的光景。

 任由即將消逝,殘存不多的主觀意識擺布,我朝夜空伸出根本不可能挪動的手臂。蠟白的指頭也恢復成了昔日健全的麥色,儘管整體看起來有些透明。

 徘徊在胸腔,那份藉由厚實胸膛傳來的沉穩呼吸。

 忽然,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從前那個自己。

 是的,那個擁抱「美滿家庭」的健全自己。


 『那是獵戶座吧?』
 『嘩~拔拔也知道呀!』
 『哼哼,開玩笑。爸爸可是王牌大律師,這點基本知識只是小菜一疊罷了。』
 『哇~容易得意忘形的大叔出現了!』
 『妳說什麼!竟敢嘲笑爸爸?給我過來,臭丫頭!小幸!』
 『哎,父女都是一個樣,不穩重又愛吹噓。』
 『說什麼啊,艾玲~在妳眼裡,我有那麼不濟嗎?』
 『對啊,馬麻!在妳眼裡,我有像拔拔那麼笨笨嗎?』
 『妳這臭丫頭!別跑!』
 『好了好了,你們父女倆別再亂跑了。難得出來露營,就不能稍微配合一下氣氛嗎?』
 『妳才是啊,老婆!都叫妳別拿重物,要是傷到胎兒怎麼辦?』
 『對啊!馬麻!如果弟弟受傷怎麼辦!』
 『你們喔……真是的……呵呵。』


 豪無光害的草原上。

 一位溫柔的女人,輕輕依靠在梳著西裝頭的男人肩頭,兩人之間一手牽著一位天真爛漫的寶貝女孩。

 好溫暖……曾幾何時,我也有過這種不禁勾起嘴角的感受嗎?

 然而,模糊的畫面應聲破碎。看不見,更摸不著。腦海浮現的記憶就這麼粉碎成一縷流沙。墜落在掌心卻著急地消逝不見,連讓我挽留的時間都不夠……

 遠處,便傳來哭破嗓門的粗老叫罵聲。

 『你是什麼意思!這個殺千刀的狗律師!!』
 『…………』
 『給我說話啊!剛才不是很能言善道嘛!畜生!』
 『被害人家屬,請控制情緒。』
 『去你媽的!狗官!都是一群狗官!』
 『最後一次警告,被害人家屬請控制情緒──!!』
 『去死吧!下地獄去吧!如果是你女兒被姦殺,被告律師卻求處無期徒刑,你還會一臉「乾我屁事」模樣,要求被害人家屬冷靜!?這還有天理可言!?』
 『夠了────因被害人家屬精神不穩定,可能影響判決。於此,本席宣判本案延後他日,散庭。』
 『不準走!狗娘養的法官!天殺的狗律師啊!』

 
 老男人癱在兩位年輕法警的肩上悲愴慟哭。雙手不停朝收拾公事包,準備離去的西裝背影瘋狂揮舞。佈滿皺紋的蒼老臉孔被淚水浸溼,爛皺成一團糊紙。

 數度站立又跌倒的老邁身影,不禁讓後頭陪審團及實習生為之鼻酸。

 呈現不同情緒的尖銳視線,緊隨我的腳後跟,一路目送到法庭門口。


 『…………』


 站在掛著「伸張正義」的匾額底下,我看了眼缺少鈕扣的衣袖。

 花費不算短的時間沉思之後,搖了搖頭,將無法明朗的想法拋諸腦後,再度踏出沉重步伐。

 外頭正下著大雨。我沒帶傘,內心卻覺得沒必要,甚至感到慶幸。

 切開包圍得密不透風的麥克風人牆,筆直走向預定的計程車。

 關上門,離去。畫面定格,由亮逐漸轉為黯淡。

 眼角餘光散發出微弱的橘光。我撇過頭────那是一處日式和風的臥室。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陳設。主觀意識忍不住心裡深處的悸動,悄悄走進恰比晚霞的五坪空間。拉開紙門的那一刻,聽見玄關傳來泣不成聲的音色。

 『對不起……因為我的關係……』
 『…………』
 『……妳倒是說點什麼啊……這樣我更難受啊。』
 『對不起,親愛的……我已經不清楚,到底誰才是需要安慰的人。』
 『是嗎……』


 壟罩著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難熬寧靜,打破僵局的依然是充滿生氣的稚氣聲線。照昔日經歷來講,始終是家裡唯一開心果的她,確實一直都這麼開朗樂天。彷彿不曾將煩惱放進幼小,卻遠比大人都堅強百倍的小心窩。

 可如今,也漸漸的,變成只能填補胸懷空洞的「經驗」罷了。

 『拔拔……?』
 『嗯,怎麼了,小幸?』
 『拔拔這麼做是正確的,對吧?』
 『……我……』
 『拔拔不像那些臭男生講得那麼壞吧!拔拔是正義的大律師,對吧!』
 『…………當然了。我絕不允許任何殺生行為,是維護正義的律師。』
 『嗯嗯!那拔拔要繼續堅持下去,人家一定會陪在拔拔身邊的!』
 『這樣啊……不,謝謝妳,小幸。』
 『拔拔要加油哦!』


 小幸!我可愛的女兒……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這是「那天」的前日下午!不,不行!不行啊────!!

 不要離開我,小幸啊啊啊!!

 『啊──!!拔拔救我!唔唔、嗚嗚嗚嗚……好痛……人家好痛……』
 『嗯!唔哼!媽的,給我閉嘴!再吵老子就掐死妳,哈哈哈!』
 『唔唔嗚嗚哇啊……不要再撞小幸了……好痛!人家好痛,叔叔!!』
 『馬上就會舒服,所以給老子安靜一點!啊、啊啊啊────哈哈!』

 
 這、該死的傢伙!

 猛然拔起的右腳卻被一道強硬力道扯住,我氣急敗壞地低頭查看。

 下一秒,身體被一股高速橫衝的重量,筆直撞擊左半身,整個人飛了出去。

 視線翻滾好幾圈,混淆的世界分不清楚東西南北。

 黑去大半的視野深處,從那輛卡車上跳下一位體態癡肥的男子。

 蹣跚步履的走到我身邊。

 我拚死命的移動指頭,試圖抓他的腳踝,卻被對方一腳踩在腳底。

 癡肥男打彎臃腫的小腿,將滿臉痘疤的橫肉湊到我面前癡笑。

 「嘿,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那位替我爭取無期徒刑的律師嘛?」

 癡肥男拄著沾染腦漿和體液的鐵棒,俾倪著倒地不起,渾身鮮血的我。

 「15年過去了,特地來找我敘舊嗎?」

 「媽的……該死的胖子……」

 看見我咬牙切齒的狼狽模樣,癡肥男子邊發出「噗咕噗咕」難聽笑聲,邊從我多年未換過的西裝內層,掏出只剩幾張過期會員卡的皮夾。

 「嘖嘖,這不是一位王牌律師該有的皮夾吧?真是晦氣……」

 拿起皮夾,羞辱性的朝我凹陷雙頰拍了幾下,便隨意丟到一旁。

 「對了,在監獄用餐時貌似有聽見報導啦,不過太久了,所以不是很確定。是說……賢內助因為你替我辯護的關係,一時負氣而上吊自殺────這件事,到底是真的還是炒作?」

 「他媽的!唔、嗚咕!」

 「哎呦哎呦,還挺有活力嘛?噗哈哈哈!」

 癡肥男裝作一副著急的模樣,輕鬆抬起小腿避開我用盡全身力氣,卻仍無法向前方挪動的顫抖指頭。

 「好啦,愉快的敘舊到此為止吧。老子剛假釋出獄,要忙的事情還很多呢。」

 癡肥男撿起我的皮夾,將裡頭能表明身分的證件全數取走。

 「哎,多虧你跑到這麼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尋仇,連棄屍地點都解決了。」

 癡肥男擠出油膩膩的笑容。

 他脫下變形的皮手套,嘴邊咕嚷著「哦,對!還有監視器的問題。」

 「麻煩下次記得啊!要尋仇,起碼先填飽肚子嘛。那副營養不良的爛身子,是能發揮什麼作用?」

 語畢,將奪走的鐵棒丟還給我。

 最後在轉身離去前,似乎想起什麼,大力拍了下掌心。

 「哦,抱歉抱歉,根本就沒有下次。噗哈哈哈~」

 癡肥男打開車門,回過頭朝我微微點頭示意。或許他想嘲諷我,每次散庭時都會對被害人家屬鞠躬的行為吧?可惜……我早已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所以說,為什麼是我?

 身體被卡車從死角狠狠衝撞。遭到破壞的中樞系統,既是昏沉又暈眩到讓人難以辯白的餘地。受到強大力道撞擊的空腹,傳來因重創引發的高溫,導致多處器官敗壞的惡性陣痛。

 嘔────溢出嘴角的,不再是慣例性的血塊。

 宛若一口氣排出累積多年老痰的滋味,真是不錯。

 總是回想起的不愉快記憶,伴隨大量排出身外的體液,忽然讓我感受到一股沁涼的舒爽。一種宛若「什麼都不用管,放給時間流逝吧!」的暢快豁達。


 「所以說,為什麼是你?」


 「……什麼?」

 一位打扮儼然不是這個時代的嬌小人物,就這麼理所當然地站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