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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2452 字
更新於: 2020-04-11
 令人驚訝的事情接踵而至,塞滿腦海導致混濁不堪的理由太多。

 這位面容難以推測實際年齡──或說滿臉鮮血──的男人,壓著遠比精神層面更為務實,不得不讓他數次從彌留的空白世界,強硬脫離回殘酷現實的劇烈痛楚。

 不斷地從撕裂開來的傷口湧現「噗滋噗滋」────連串激發內心深層,一股源自生物對於求生躁動的環繞音效,在耳邊摧殘著不多的朦朧意識。

 無以倫比的絕望,化成了要命的電流,衝擊著千瘡百孔的軀幹以及早已死透的毛細孔。那位喘著老氣的男子,心神驚恐地看著「那個」正在處決稍早還活潑亂跳的同伴,現下完全是任人宰割的癱瘓生命體。

 那個,是一個超乎普通人認知的嬌小生命體。

 不錯,她是人類。

 對的,她是位女性。

 然而理解眼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瞬間,油然而生詫異直線攀升到了不可置信地斥責。男人於心痛罵:

 這個瘋狂「世界」怎會容許「這個」存在?莫非「神已死」世間無道了嗎?

 ……是嗎?原來如此,神已死了,是嗎?這還真是不成熟的任性想法。

 人說,殉教者臨死之際,會留下最安詳的面貌給後人瞻仰。

 那是因為死前的「醒悟」讓他們知曉,畢生所追求的「道義」不過是宏觀宇宙中,渺小到不足提起的戲言。所謂的神靈論,不也是如此嗎?

 具體來講,那也只不過是人類這種弱小種族,對於看不見的其他次元生命體產生畏懼而敬仰的說法。簡言之,儘管道理的真諦是粗暴是野蠻的,但終究還是遵行深植基因「適者生存,弱者淘汰」────達爾文的意識形態。

 於是,男人領悟到這個生命結論的同時,那個不論就哪個角度來看都十分嬌小的女性,將扣在狹小背脊上方的火槍背帶猛力一揮。

 沉重的燧發火槍在細短的兩條麥色手臂之間轉了個圈,發出「啪啪」的金屬撞擊音效。男人知道那聲音代表什麼,也明白自己即將面臨跟少年相同的命運。

 上膛,擊發。
 上膛,擊發。
 上膛,擊發。

 毫不留情的例行公事手法到了殘酷冷血的地步。

 記憶中,數次一起圍繞在營火吃著難以消化的軍糧,彼此嘲笑關於戰後夢想的同胞們,就這麼一文不值的接續消失在連祖國軍政文獻,都不可能會記載的某場小野戰。

 還記得,那個金髮的臭小子,戰後想要返鄉取青梅竹馬當老婆。
 還記得,那個黑髮的野丫頭,戰後想要遠渡重洋,作育後代英才。
 還記得,那個不喜歡別人叫他禿頭的老爹,戰後只想陪愛女渡過剩餘晚年。

 還記得……還記得……還記得……

 這些人的一切都只能留在男人的腦海。然而這份「記得」也即將流逝不存。

 堅毅的視野因不必要的情感而鬆動。男人無法堅強,畢竟再也沒有人會調侃他裝模作樣。倚靠在傾斜的樹幹,他緊緊按壓腹部不斷隨呼吸噴濺鮮血的破口。

 因重傷引發的高溫導致的扭曲視野裡,他看見嬌小女性逐漸逼近自己。

 生命跡象越來越萎靡。迷茫混濁的聽覺中,依稀聽見對方發出可愛的小怨音。

 「媽的,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實際操作起來還真累人。這種缺乏效率概念的機械式運作,完全違反勞工法則了吧?血汗工廠?」

 不知道是否意識遊蕩在生死邊緣打轉,男人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此時,嬌小女性的身旁探出了怯生生的優柔身影。

 「那、那個……小萊兒……啊、不,不對、我我是說『巴布拉實習士』!」

 「……唉,如果只有我們兩人就算了。」

 「咦?意思是說……?」

 「改天再講吧。喏,有什麼事嗎?」

 「哦、是的!總護士長下令,立即撤退。」

 「啊?!那『老子』冒著風雨攀爬峭壁,不就成了白痴?!該死的老太婆,把人當白痴耍也該有個限度,嘖────!」

 老子?這傢伙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嗎?不、不太可能吧……

 眼前的嬌小女性雖然全身沾染混雜著血跡的泥濘污漬,身上服飾簡陋到根本只是用幾條破布遮蓋重要部位──雖然也有可能是考量到攀岩的靈巧性──打扮極其窮酸。

 不過,掛在修長深邃的睫毛底下,那雙水汪汪的亮紅大眼。

 彷彿巴掌大小的玲瓏臉蛋,平均分散著富有異國風情的精緻五官,恰比貴族愛不釋手的陶瓷娃娃。即便算是整體來講唯一美中不足,也就是集中在鼻樑周圍的少許雀斑,亦是一種顯現出對方,活脫脫就是正值發育的幼稚年紀。

 「嘛,也罷。正好肚子也餓了,回去吃飯吧。」

 像是丟棄大型垃圾似的心態。那位年紀異常幼稚的女孩,將彈藥耗盡的火槍隨意一拋。隨著「啪達!」泥濘濺起的聲音。她往男人的方向邁開腳步。

 「唰啷────」她慢慢地拔出腰間的番刀。

 「咦?小、小萊兒,妳……妳要作什麼?」

 「取首級啊。」小女孩天真無邪的歪頭,對同伴的驚恐神色感到不解。

 「取取取、取首級?!也、也也也、咕嚕……也就是說……砍人頭?」

 「……這有很難理解嗎?」

 若在平常,自己聽到年紀相仿的傢伙,不論是男是女這麼理所當然地道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話語還面不改色時,男人肯定會摸摸對方的頭獎賞這份決心。

 同時也會斥責家裡的長輩怎會疏於教育,讓這麼小的孩子受到戰爭荼毒。

 只不過,當男人晃了眼四周──雖然在祖國沒什麼名氣,但在敵國眼中仍具相當威脅性──共計五十人的菁英連隊,居然被看似絕對不超過十歲的小童,潰敗得體無完膚的事實。

 男人搞不清楚,到底該訓斥對方泯滅良心,還是痛斥自己目中無人。畢竟不論哪個藉口,都脫離不了落敗的既定事實。

 但身為敗軍之將,既然無法以身死為前車之鑑告誡後來人勿犯輕敵。那麼,好歹在最後讓自己任性一回吧。

 感受到從脖子根部向上緩慢爬升的冰冷觸感。男人使出畢生最後氣力,伸出強忍因失血過多而顫抖的冰冷雙手。

 他不顧深陷掌心,正一點一點切割真皮組織的銳利刀尖,像是捉住救命稻草的一股氣勢,男人緊緊握住沁寒的刀尖。

 血珠失去張力,如泡沫化似的崩解潰堤成了止不住的洪流,拚死命竄出敗壞的細胞組織,儼然形成七孔流血的悽慘模樣。

 每呼吸一口,換氣一回,便覺得與死亡併肩而行的距離越發靠近。

 在咳出不知道多少又黑又腥臭的濃稠血塊之後,男人終於發出近乎委靡的音量,替自己來不及卻草草了結的人生,作出最大的質問:

 「小鬼……妳……妳是……誰……」

 而她回答了。


 「────獵殺神明之人(God kil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