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嗚哇……」
　　
　　遊樂園前，陸駒看著小攤上色彩繽紛的焦糖蘋果，稍微有些心動，而指著那些沾滿巧克力米、棉花糖或碎果仁的焦糖蘋果問老闆：「你們有幫人切開的嗎？不然這樣實在有點難啃欸。」
　　
　　「想切開的話當然可以幫你切啊，要哪個？」老闆堆著一臉笑意回應。
　　
　　「那就這個跟這個，再給我兩杯熱美式。」
　　
　　稍微等上一會兒，陸駒就從老闆手上得到兩個紙袋，一個裝了兩份各分切八片的焦糖蘋果，另一個則安放了兩杯熱咖啡。付完帳後，他抱著兩個紙袋離開小攤，往道路另一側去。在遊樂園前有著一條極美的河流，就像城堡遊樂園的護城河那樣，有著古典銅雕路燈與護欄，護欄上還掛著彩紙與燈飾，許多人沒進遊樂園而只是在河旁賞景。
　　
　　今天是春節剛過完的假日，陸駒一早可是搭了車去於熙家，當著於家父母的面把學弟帶出來玩了。想到於堃一臉嚴肅的交待要照顧好他兒子、不可以讓他走丟，陸駒就想笑，於熙都多大的人了還需要顧什麼呢？
　　
　　然而在他才離開十分鐘多的時間裡，河邊就聚了一大堆人，還有計程車載了人離開的畫面。純粹好奇地，陸駒去問了下在那裡的人：「發生什麼事？車禍嗎？」
　　
　　「欸？不是喔……」七嘴八舌著的路人們指著不到一樓高的河面給陸駒瞧，只見結有薄薄冰面的河上有一灘血：「剛剛有個小伙子，發瘋似的說要證明他的愛給他女朋友看、要破冰求婚啥的，說什麼他的愛不管面對什麼困難都能突破，就跳下去了。」
　　
　　「嗯……」陸駒看了看河面，其實冰看起來真的不厚，都能見到魚兒在冰下遊了：「那人覺得這冰他一定撞得破吧？」
　　
　　「撞破的是他的頭啊。」路人們掩嘴竊笑。
　　
　　「欸後來呢？死了沒啊？」陸駒好奇地追問。
　　
　　「沒有啦，人還好得很，親自爬上來了，不過流了不少血，肯定要縫個五六針啦。」
　　
　　「計程車還是他自己叫的咧。」
　　
　　「這年頭的年輕人齣……腦袋都不知道裝什麼。」
　　
　　陸駒趴在護欄上東張西望了下，發現到正站在人群之外、稍遠處的於熙，也正看著河面那灘血跡發呆……
　　
　　『小熙看到了嗎？剛剛那個跳河破冰的……』
　　
　　心裡一陣不祥預感升起，陸駒急忙穿過人群，回到於熙身旁，先是裝作沒事的開心貌：「讓你等很久了吧？」
　　
　　於熙聽到他的聲音，只是把視線移到他的臉上，看著他挪騰著紙袋，從其中之一裡掏出一杯熱飲遞過來：「你的咖啡，趁熱快喝吧，這裡冷死了。」
　　
　　「對不起……請問，我們認識嗎？」
　　
　　「欸？」
　　
　　
　　
－－學弟失憶了。
　　
　　
　　
　　路邊的公共長椅上，兩人併肩而坐，於熙雙手捧著陸駒給他的咖啡，深蹙著眉頭、抿緊了嘴唇。
　　
　　就算有『見紅忘事』的毛病，一般不會有人在路上撞見別人頭破血流模樣的……真不知於熙是走怎樣的楣運，陸駒也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於熙這次的失憶跟之前不太一樣，之前是暈倒，醒了會狂嘔還會一直嚷著頭痛，然後就忘記那時候發生的事，但這回沒有暈、沒有嘔，看起來也沒有頭痛，卻把所有事都忘得一乾二淨的，包括他的名字喔……
　　
　　還好他的皮夾裡帶著學生證跟車票，至少現在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於熙』啦……然後手機密碼鎖本人也忘了，很好。
　　
　　陸駒現在覺得頭很痛。
　　
　　沉默良久，於熙以著極度不安，低聲詢問：「所以……我們是什麼關係？在這裡要幹嘛？」
　　
　　於熙的疑問完全問到點上，陸駒忍不住回頭看向他，那惶惶不安的模樣……
　　
　　這是上天給他個機會讓他做個美夢嗎？在沒有宇文鷹的地方……是不是錯過這次機會，就再也沒有下次了？
　　
　　脫口而出的瞬間，感覺自己的心也涼了：「……給你個提示，我們是來約會的。」
　　
　　「我們……在交往？」於熙的表情相當不可置信：「但是你跟我都是……」
　　
　　陸駒長嘆一口氣，撇過頭去故作惋惜貌：「啊，真是令人傷心啊，明明還是你先向我告白的。」
　　
　　「我先向你告白的？」
　　
　　比起平時一副淡定到像預設陸駒要耍他的模樣，現在的於熙是真的相當震驚，看來失憶是真的，沒在唬學長。
　　
　　「對喔，是你先喜歡我的。」
　　
　　陸駒不認為自己在撒謊，如果於熙沒忘記的話，那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於熙主動賴上他的，所以他沒有說謊。
　　
　　於熙斂起訝異的表情，別過頭去，很認真用力地深思著一些問題：『我喜歡這個人？我喜歡他哪裡？他是怎樣的人？我為什麼會喜歡一個男人？在這之前……我是 Gay 嗎？』
　　
　　「好啦，別想太多，喏，這給你。」陸駒從透明膠紙包裝裡以竹籤插出一片焦糖蘋果，厚有五厘米的焦糖層加上外側沾滿的碎彩棉花糖，看著既美味又可愛：「剛剛就是去買這個才會耽誤那麼多時間，沒去買這個的話，應該就不會讓你忘了我是誰。」
　　
　　「我……常常忘記事情嗎？」從陸駒手上接過那片蘋果，於熙帶著幾分感激：「一定給你惹了不少麻煩吧？」
　　
　　「嗯，你還蠻常忘東忘西的，但這次是過份了。」陸駒伸手撫上那頭金髮，撥弄著，像在對待令他心疼又無奈的大孩子那樣：「居然把我給忘了……」
　　
　　「十分抱歉……」
　　
　　垂頭喪氣著，一邊反省自己的錯，小小啄口蘋果尖上……濃郁的焦糖下，是青蘋果的酸與香。
　　
　　他喜歡這個人嗎？
　　
　　也許吧……
　　
　　因為這個人，待他是這麼溫柔又寬容啊。
　　
　　
－－＊－－
　　
　　
　　『我不知道想過多少次，如果在宇文學長喜歡上你之前，我先認出你來，現在的我們，是不是全都不一樣了？』
　　
　　『世界是不公平的，就算是感情，也要講個先來後到，是不是？』
　　
　　『但就算要講個先來後到，那也是我在前面的，不是嗎？』
　　
　　
－－＊－－
　　
　　
　　「欸，那個小朋友，不要坐哥哥後面，坐到哥哥前面去比較安全喔。」
　　
　　旋轉木馬旁，工作人員好心提醒著坐上木馬的陸駒，因為他的身高明顯比於熙矮一截又要坐在於熙後面，被當成弟弟了啊。
　　
　　雖然工作人員的話讓他生氣，但最讓他氣的是於熙居然笑了出來，讓他忍不住一巴掌拍上於熙的後腦：「笑屁啊？！我年紀比你大！歧視矮子嗎？！」
　　
　　「沒、沒有，不敢。」溫柔地笑著，於熙下了馬：「不過我們分開坐比較安全吧？」
　　
　　「不行！木馬就是要一起坐！給我上來！」
　　
　　於熙看了眼旁邊一臉尷尬卻不打算阻止他們的工作人員，也不曉得這樣真的行嗎？既然陸駒這麼要求了，於熙也就再躍上馬背，好好坐在陸駒身後，只是在他想著要抓握哪裡保持平衡時，陸駒二話不說地將他的手揪上自己的腰，讓他環抱著自己：「抱緊我吧。」
　　
　　「嗯……」
　　
　　於熙沒說什麼，只是暗暗藏下所有不安、生疏與害怕，聽之任之。
　　
　　陸駒雙手扯緊了假馬上的韁繩，擺出一副騎機車的樣，在工作人員安排好所有遊客退下後，設備開始運轉時，頗興致高昂地低吼：「衝喔！」
　　
　　感覺如果重機雙載時就會是這樣吧？於熙笑了笑。
　　
　　他喜歡這個人嗎？
　　
　　也許吧……
　　
　　因為這個人很直白，不需要小心翼翼地猜心，相處起來很輕鬆愉快啊。
　　
　　
－－＊－－
　　
　　
　　「鬼屋你沒問題嗎？」
　　
　　在驚嚇屋之外，陸駒隨口問了句，於熙搖搖頭，沒什麼人排隊的情況下，他們兩人也就直接踏進去了。
　　
　　那是個解謎型的恐怖迷宮，路上除了幽暗嚇人的背景音樂外還有時不時傳來的慘叫聲，狹窄的道路散落著假骨骸，兩側牆壁皆有血手印，引領著遊客往一個又一個關卡去。
　　
　　「親密無間，互相依靠，你的心情，他全知道……」站在關卡前，陸駒讀了題目板上的謎語，而關卡兩側一邊指向診療室，一邊指向廚房：「所以答案會告訴我們往哪邊走……」
　　
　　「聽診器的話，是診療室。」
　　
　　於熙指向診療室那邊，陸駒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往診療室那方走去：「嗯，走吧。」
　　
　　「嗯……」
　　
　　才剛過標上診療室白門，突然從兩側掉出來的染血護士人偶發出驚人尖叫聲：「恭喜！恭喜！」「答對了！答對了！」
　　
　　「不得不說，這種嚇人手法爛透了。」陸駒表示嫌棄。
　　
　　「唔……嗯……」被那一下嚇得驚魂未甫的於熙不表示其他意見。
　　
　　知道他被嚇著了，陸駒沒說什麼，只是握著他的手，握得更緊了。走在不時有白衣怨魂哀嚎掙扎的走道上，像要分散於熙的注意力，他不時品評著：「喔不行，這看起來太假了，那個只是機器吧？又不是只要塗成紅色就能嚇人……」
　　
　　「嗯……不曉得如果走錯門會變怎樣？」於熙在心裡領受著陸駒的好意，跟著他的腳步，跟得相當緊。
　　
　　「搞不好是出口，就直接出去了？」陸駒心不在焉地回應。
　　
　　他喜歡這個人嗎？
　　
　　也許吧……
　　
　　儘管這個人看起來很嬌小，但是他的背影，卻很可靠，令人安心。
　　
　　
－－＊－－
　　
　　
　　他喜歡這個人嗎？
　　
　　喜歡他的理由，俯拾即是，但，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他真的喜歡這個人嗎？
　　
　　
－－＊－－
　　
　　
　　在遊樂園一隅，找了處糖果造型的公共長椅坐下休息，於熙接過陸駒給他買來的熱飲，靜靜地看著陸駒坐在他身旁，很自然地給那杯手調茶飲插上吸管飲上兩口暖……
　　
　　於熙忍不住又問了：「我們平常……就這樣一起玩嗎？」
　　
　　「嗯……」陸駒低吟了若有似無的一聲。
　　
　　「對不起……現在的我，什麼也想不起，所以有點不安。」於熙垂下眸子，捧著那杯暖呼呼的茶水，卻莫名覺得，這樣的好意，他承受不起：「我不太清楚同性情侶間是怎麼相處的……我們這樣，好像和一般朋友差不多？我記不起我平時是怎麼對待你的？跟這樣的我在一起，你開心嗎？」
　　
　　「嗯……」陸駒很認真地想了會兒，然後決定使點壞，把問題拋回去給於熙：「那，你想吧，你想怎麼傳達你的感情給我？你認為你平時應該怎麼對我？」
　　
　　「……」沉默許久，可能一分鐘兩分鐘，又或者到三分鐘了，於熙索性身子朝陸駒那方一倒，把頭擱上陸駒肩頭：「這樣？」
　　
　　啊，這樣蹭著對方肩頭的舉動，曾經看於熙對宇文鷹做過呢……陸駒心裡被小小地扎疼了一下，所以是語氣略有不悅地，表示：「不夠，這朋友之間也能做，平時你對我做的比這更過火……」
　　
　　「那……先說好，不可以打我喔。」
　　
　　在於熙這麼問時，陸駒氣就消了，只想笑：「你是想到什麼欠打的事了？好，我不打你，放馬過來。」
　　
　　於熙放下手中的茶，牽來陸駒的左手，取下他左手上的黑色皮手套，略有遲疑地，低頭輕輕吻上那左手背上……
　　
　　輕軟的癢感，像有小小的電流，直直顫進陸駒的心臟。
　　
　　在手背上落下一個吻，往指關節上，又是一吻，吻上了手指，吻上了指甲，在指尖處發出一聲小小的「啵」，不在對方的肌膚上留下自己的唾液，則是基於紳士的禮儀。
　　
　　「你、你挺會的嘛……對其他人做過嗎？」陸駒幾乎是慌得口不擇言，出口後也覺得自己是笨蛋，現在的於熙根本什麼都不記得，怎可能記得他對誰做過一樣的事？就算真的有好了。
　　
　　「……不曉得，不過如果是你的話，我會想這麼做。」
　　
　　於熙放下他的左手，朝他的臉湊了上來，驚得陸駒下意識地避開了正面，但於熙也只是，輕輕吻上他的臉頰。
　　
　　發覺於熙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陸駒是紅透了臉，但也不解：「……就這樣子而已嗎？」
　　
　　「……也不是，你的反應好像……我們沒有接過吻對吧？」
　　
　　幾乎要揭穿他謊言的話，戳得陸駒心頭亂顫，但仍嘴硬著：「才不是沒接過！我們常常做！」
　　
　　「很常嗎？」於熙是捕捉到了那麼一絲出入，但，還是選擇相信陸駒的話。指尖撫上陸駒的臉頰，低聲提醒了一句：「那，你別躲喔。」
　　
　　「不會躲啦。」陸駒小小聲地回嘴。
　　
　　極近的距離下，於熙探頭，吻上他的額，在他髮際上留下一抹溫暖。緩緩下挪，在眼皮上落下一抹柔軟，在鼻樑上印下一抹輕軟……
　　
　　「天啊……他們在幹嘛？」周遭的遊客起了不小的騷動，甚至有人拿起了手機……
　　
　　有感於被他人給打擾了，陸駒左手拿起裝有焦糖蘋果的紙袋，隔開眾人的視線，在僅有一紙之隔的這一側世界裡……
　　
　　細細品嘗著於熙帶著甜味的唇瓣。
　　
　　這才知道，原來於熙表達的愛，是深情款款……柔軟而細緻，不僅是他嘴唇的觸感，更是他親吻的律動，宛如鳥羽輕輕落在嘴唇上，暖陽般地溫存，並纏綿著。
　　
　　這麼柔軟甜膩的愛，他不想要，他現在只想將他狠狠壓在床上，撕咬他、以渾身慾望貫穿他。可愛得像羔羊、柔軟得像白兔的學弟……簡直就是欠人蹂躪的代表。
　　
　　「……要來我家嗎？」
　　
　　在唇瓣分開之際，陸駒低聲提了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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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駒的家在較遠的地方，離開遊樂園後，搭車也搭上好一段時間。
　　
　　在車上，於熙接到父親的電話，回報了「今天可能睡他家。」的話，聽了幾句父母的交待，便掛掉電話了。
　　
　　沒有想起密碼鎖，於熙也就只能接接電話而已。看著他將手機收回大衣口袋，陸駒心存僥倖：『如果能打開手機，看到平時我們互傳的訊息，馬上就爆了吧？』
　　
　　他就會知道，和他交往的人是個叫做宇文鷹的學長，而不是他了……
　　
　　趁著回家路上轉車的空檔，陸駒買了一點東西，塞進口袋裡。
　　
　　錯的人是於熙，誰叫他要這麼勾引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