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本章節 4081 字
更新於: 2020-04-06
  
  
  初三,有人說不適合外出拜年,有人說睡晚一點沒關係,總之是一個不用太勤快的日子。
  
  只是現代人通常不太注重這些。湖畔公園正值冬季花卉賞,當於熙向子燕開口說他能回家休息時,子燕便帶他到花卉博覽會場,說是這兒有事要辦,有他陪著更好能順便賞梅花之類的,一大早就被拉到觀光遊客塞爆的公交去。
  
  換了一般外出服與大衣,戴上口罩。
  
  是的,最近流行傳染病極多,雖然這裡不是疫區,又正逢新年出遊潮,路上的人們大多戴起了口罩。
  
  在這樣不適宜外出的日子被拉到公共場合了,於熙倒也沒有什麼不滿,只是那位王先生把他留在離湖畔最近的車站後,自個兒不知跑哪去了。
  
  『我還有點事要先做,你可以到處走走也可以在這裡等我,我這邊好了會打電話給你。』
  
  於熙腦子裡回顧著這麼說的王子燕,推著一只黑色大行李箱跟著人流不知往哪兒去了,他現在就站在車站大廳外,看著眼前人們熙來攘往,不曉得自己比較像是在等女朋友的年輕人還是更像等家長的小孩呢?
  
  走出車站大門,雖說距離尚有數公里,而且還有其他現代建築林立,但仍能略略瞥見在水泥建物之後那白花滿樹的盛景與豔紅屋樑脊頂,也許他一個人先走過去看看也無妨?
  
  但想想也不急,自個兒先逛了晚點還要再跟王先生逛一次,不如就近逛逛店家吧,如果是書店能逛得更久。
  
  這麼想著,於熙很順利地在車站附近發現一間大型書店,走了進去,在乾淨且佈置了琳瑯滿目書籍的雜誌區走走瞧瞧,累了就先離開書店,到隔壁的咖啡店坐坐。
  
  點了一杯熱咖啡暖手,正滑著手機想,王先生何時要打電話給他時,有一位少女端著飲料和甜點來到他的面前,以著羞怯的淺笑,小小聲詢問:「對不起……沒別的位子了,我能和你併桌嗎?」
  
  「……當然可以,請。」
  
  於熙將自己的咖啡再挪過來些,看著少女將餐盤擱置於桌上。甜點是草莓蒙布朗,飲料是加了滿滿鮮奶油與巧克力碎片的草莓奶茶,而她身上穿著的也是粉紅綴白蕾絲的裙裝,搭上奶白色羊絨短外套,加上奶茶漸層染的微捲長髮……是位從穿著打扮到飲食都讓人感覺到濃濃甜味的女孩,就算她戴著口罩。
  
  坐下後,她才取下口罩,露出精緻小巧、微撲薄粉的臉蛋……襯上水靈大眼,是標準的可愛型女孩。
  
  於熙有自覺自己太注意對方的臉了,而低頭繼續滑自己的手機。
  
  若說他為什麼有些在意對面的少女,那有可能是,他總覺得對方的年紀似乎不像外表這麼稚嫩,但他說不上那是哪兒透露出的訊息。
  
  直到對方再度開口,以著怯生生的低喃:「對不起……我想認識你,可以做個朋友嗎?」
  
  於熙只是抬起視線望向她。
  
  「我知道這麼說很奇怪……其實……從車站那裡我就注意著你了。」少女一雙水眸游移著,不敢直望向他,是害羞的吧?一邊解釋著宛如跟蹤狂的行徑:「跟著你進書店……在你身邊站了好久,可是你好像看得太入迷,沒有注意到我……」
  
  「嗯,很抱歉。」一直到她坐下來之前,於熙肯定完全沒注意到她:『忍者嗎?消除氣息靠近敵人的那種忍法……』
  
  「這樣說很唐突……請問,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當少女問到這一句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眸才凝向他,雖然那是稱得上『美麗』的眼眸,但那之中,卻有無以名狀的執著,一掃方才羞怯的印象。
  
  「嗯。」於熙只應了一聲,環顧一下四周狀況,其他客人仍舊做自己的事、和朋友聊天,似乎沒人注意到這方。
  
  「嗯,我本來是不相信的,直到剛剛看你脫下口罩……」
  
  少女自顧自地說著,似乎已陷在自己的思考中那般:
  
  「原本只看見你的眼睛時,我就有被吸引的感覺,但我一直告訴自己不是那樣的……又莫名奇妙地視線離不開你……直到真的見到你的臉時,我才確信……」
  
  於熙只是默默地聽她解釋、聽她訴說、聽她提出要求:
  
  「可以當朋友嗎?和我?」
  
  也許……
  
  初三真的不是適合出門的日子。
  
     *     *     *     *     *
  
  「一針縫起我的愛,一線綴起我的喜歡……」
  
  有那麼一位只愛著自己的少女,整日沉浸在詩歌與針線之中。
  
  「想把我的心意,織成給你的衣裳,陪你度過春夏秋冬。」
  
  開始學會愛人是什麼時候?
  
  「若你也愛我,給我捎塊你衣角的布吧。」
  
  少女手中的利剪,剪裁下一片又一片的布料。
  
  「讓我縫起它們,為你縫起它們……」
  
  那是為誰織的新衣呢?
  
  「新衣裳好看嗎?你喜歡嗎?」
  
  少女披上暗紅潑汙的布料,失落地低吟了句:
  
  「顏色太深了,不適合我。」
  
     *     *     *     *     *
  
  適合少女的顏色是怎樣的顏色?
  
  她試過深褐色、黑色,但是還沒試過像晴空一樣的湛藍。
  
  抬頭看向那專心凝神於書頁上的藍瞳,被那雙眼睛直視著會是怎樣的感覺?
  
  會不會全身觸電般的高潮呢?
  
  心跳加速,被口罩掩住的口鼻有點呼吸困難,這等亢奮感,本以為暫時不會再感受到的……
  
  距離和上個愛說再見的時候,也不過短短三天。
  
  『真是個花心的女孩啊,我……』
  
  帶著幾分愉悅,腦中騷動著碎碎細語。
  
  『吶,做個朋友好不好?』
  
  那寡言安靜的性格,肯定能聽她說上很多事吧?
  
  『吶,牽個手好不好?』
  
  那纖細漂亮的手指,能不能有力地牽引著她,往飄飄欲仙之境去呢?
  
  『吶,摸摸頭髮好不好?』
  
  那頭燦金的軟髮,肯定是朝晨映入眸裡的第一道陽光吧?
  
  『吶,親吻臉頰好不好?』
  
  那柔軟細緻的臉龐,只消一吻就能染上比唇更嬌豔的紅吧?
  
  『吶,變成我的好不好?』
  
  遲遲得不到少年的應許,連名字也無從知曉,從而感到焦躁。
  
  「吶……讓我剪了你,好不好?」
  
  不慎脫口而出的慾望,被舌尖舔舐過的利剪沾染上殺意,理智,僅存一線。
  
     *     *     *     *     *
  
  「妳剛剛說什麼?」
  
  於熙好像聽錯了什麼。
  
  「嗯?我沒說話……」少女只是眨著無辜的水汪大眼,漾著甜笑。
  
  「是嗎?」
  
  眼前的女孩感覺總有幾分怪異,於熙也沒缺朋友到誰來都行的程度,正想著該怎麼婉拒時,手機響起來了,一見號碼是王子燕的,一股得救了的感動湧上心頭……
  
  但對方卻是說:「我這裡意外花時間,你先自己去玩好了。」
  
  『你這是……放我鴿子嗎?』
  
  儘管心裡沉了一下,但於熙的神色仍舊不改,掛了電話,看向坐在他對面的少女:「對不起……」
  
  「一起陪我逛逛附近就好,我只有這要求而已,拜託……」
  
  「我和朋友有約,很抱歉。」
  
  「那,給我你的聯絡方式?」
  
  「這個也不行,抱歉。」
  
  銅牆鐵壁的防守下,少女退卻了。
  
  他本來就不是能隨便被拗的角色,不然『嘆息之牆』的稱號哪來的呢?
  
  「好吧……」少女難掩失望之情,收拾了桌上還沒吃完的餐點,起身離開了。
  
  在少女離開後,於熙又多待了些時候,在起身收拾時張望了會兒,發現不到那少女的身影,便放心地離開咖啡廳了。
  
  但安心只是一時,才剛離開咖啡廳一小段路,就被那名少女自後方追上,捉住他的左手,喊著:「快離開這裡!跟我來!」
  
  見她那麼慌張,拖著他跑的力氣相當大,於熙既沒心理準備,一被她揪上、腳下不穩也就這麼跟著她跑了:「發生什麼事?妳跑給誰追?」
  
  「別問!跟我跑就是了!」
  
  少女並沒打算跟他解釋太多,只是拉著他,沒命般地奔跑,像有什麼洪水猛獸在後頭追著他們、要他們命似地……
  
  那恐懼感透過少女緊揪著他手腕的力道,深深刻進了他的皮膚裡,不安,就這麼洩進了血液裡,莫名地慌亂,讓他主動配合起少女的步伐,記不得周遭流逝的景色,當少女的腳步緩下來時,周遭無人,一個完全陌生的角落……一個像是施工到一半被棄置的水泥建築,空洞、荒涼且幽暗。
  
  「這裡是……」
  
  在意識到追著他們的東西是何物之前,眼前少女回身,銳利白光閃過,下意識地避開,便見一亮晃晃利剪在臉旁,掠去了一縷金絲,與一絲血紅。
  
  「吶,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舔了舔唇,彷彿少年現在臉上逐漸扭曲的恐懼,相當美味那樣。
  
  「吶,你的生日?」
  
  雖然她在發問,但顯然並不在乎他的答案。
  
  「吶,你的血型?」
  
  於熙緩緩後挪著腳步,但眼前的瘋子,被血絲攫滿的雙目圓睜著、死死瞪著他……
  
  「吶,你喜歡吃什麼?」
  
  在這空無一人的廢棄工地裡,就運算元燕也不會知道他在這裡吧?呼救有用嗎?
  
  「吶,你討厭什麼?」
  
  利剪在肌膚上游移,從臉頰,順著喉旁、耳下,往鎖骨上,滑開一道涼。
  
  「吶……讓我殺了你,好不好?」
  
     *     *     *     *     *
  
  戴上假髮帽子與墨鏡的子燕以一塊布抹去刀上的紅,收起刀,打開大塊塑料布,攤在行李箱裡,將少女的屍身塞了進去。
  
  手和腳為了塞進去而折斷關節、扭曲成噁心的模樣,但,為了塞進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塞進去後,將塑料布折好,鎖上行李箱,然後就是那個昏倒在一旁的傻小子了。
  
  醒來後,會忘了這女人的事嗎?
  
  忘了有個女人要殺他的事?
  
  還是忘了有個女人被殺的事?
  
  『如果死在你面前的人,是我的話……』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     *     *     *     *
  
  當於熙再度醒來時,是熟悉的藥草馨香、熟悉的古風佈置,還有熟悉的頭痛到不行。
  
  「醒來啦?」熟悉的王先生聲音。
  
  「唔……發生什麼事了?」頭痛到令他起身時忍不住扶著額頭,但那並不能讓他好過些。
  
  「你先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子燕捧著一碗藥草茶來給他。
  
  「我……好像在咖啡廳裡等你,出咖啡廳時發生什麼事了?好像……」
  
  腦子疼得發揮不了作用。
  
  「喔……聽說是有花盆從上面掉下來,剛好砸到你。」
  
  「欸?」於熙先是一臉不可置信,但又很快接受了:『花盆?的確是啊,頭好痛,如果是被花盆砸到的話,好像說得通啊?』
  
  「反正看起來沒砸出血,就沒送急診先帶你回來休息。」子燕坐在他身旁,看著他手上那杯茶,似乎一直沒要湊上嘴邊的意思:「不喝等我餵你嗎?」
  
  「我自己來就好……」
  
  精神脆弱的人才會有的記憶缺陷,儘管本人看起來很幸福快樂的樣子。
  
  幸還是不幸?
  
  是忘記可怕的人,還是忘記重要的回憶?
  
  但對子燕來說,他是頭一次,在『獵物』與『獵人』二分法世界裡,見識並捕捉到了,可以被引誘、被豢養的『家畜』。
  
  沈默了些時候,子燕才再度開口:「所以你再住兩天吧。」
  
  「嗯?」於熙的疑問音帶了點反抗,但在直視了子燕的眼睛後,乖乖弱下氣來,聽話了:「好……」
  
  「嗯,沒事再休息一會兒,我就不吵你了。」
  
  起身前,子燕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背。
  
  「謝謝您,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