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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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3-16
被閃電點燃的涼亭已經行將就木。諷刺的是,在它身上繚繞吞吐的火舌使它比平時更有活力,照耀、溫暖四周的一切。
蓮生「咕咚」一聲,跪倒在地。緊繃的感覺瞬間消失,無所不在的鮮明痛楚奪走了他站立的力氣。
透過模糊的淚眼,他看到冰烈掃了一眼插在自己胸膛上的墓碑,錯愕、驚訝、領悟、不屑、疲憊……不同的表情在他臉上快速地交替出現,最後變成了故作輕鬆的諷刺微笑。
「這一天……來得比我想像中……快……」他的話聲斷斷續續,卻很清晰,「我……沒想過自己……能落個好死……但沒想到……會是死在……你手中。」
蓮生的斷腕還在冒血,他無力到甚至無法包紮,每次呼吸肋骨就是一陣劇痛。儘管如此,他還是竭力吐出幾個字:
「沒錯。你不該教我怎麼揮拳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說出這些廢話感覺很重要,也不知道為什麼心中幾乎感覺不到復仇的快意,只感到空洞與失落。
「錯……了……」冰烈轉頭咳掉嘴裡的鮮血,「我……只是不知道……你可以蠢成這樣……居然……不去……躲開刀子……」他回頭望著蓮生,嘶啞地喚道:「你……過來……」
蓮生沒有多想就湊了過去。他應該要擔心冰烈會不會在臨死前反擊的,但他卻很確定對方不會這麼做,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
冰烈蘸了蘸自己胸膛上的鮮血,朝蓮生伸出手指。
蓮生知道他要做什麼,一時卻仍無法置信,只能愕然地看著那根伸出的手指在自己身上繪形。
這對他來說想必非常費力,但他仍然聚精會神,一次又一次地轉動手腕。每完成一個形紋,蓮生就覺得精神一振,沉重的身體也逐漸變得輕盈。他咬著牙,單手撕下衣襟,將斷腕擱在腿上,開始試著止血。好幾次,他幾乎因劇痛暈厥,不過最後還是成功綁住了右腕,讓噴湧的血流減緩成滲漏的細滴。
終於,冰烈耗盡了力氣,手指虛軟無力地垂下,雙眼無神地望著蓮生。
和他四目相對,蓮生心中忽然湧起一股不該有的感覺。
「你……為什麼要……」
蓮生的手又開始顫抖,但這和疲憊或疼痛無關。
如果說他先前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利用自己,那他現在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誰……知道……」冰烈嘲諷地嗤笑一聲,「不論是誰……一生中都難免要……發瘋一兩次……既然我還沒發過瘋……死前嘗試……一下……也挺不錯……」他虛弱地咳嗽。
一股酸楚從蓮生的鼻腔衝向雙眼,迅速塞住他的喉嚨。這實在很蠢。他在心裡對自己嘶吼:他欠你的不會因為這樣就還清!像他這樣的人被殺幾十次都是罪有應得!你被他害得幾乎失去一切……
但不論這些事實有多合理,他還是無法抑制地感到悲痛。
為什麼?
他低頭看著身上的形紋。它們在火光下,依然淡淡地發光,一筆一劃在他眼裡都是那麼熟悉。在過去的幾個月裡,這樣的形紋常常出現在他身上。它們和他一同出生入死,給他戰鬥的力量,在他身負重傷時支撐他……
儘管柳月只是他扮演出來的一個角色,並不真實存在……
他面對那群形者時不是十拿九穩,但他仍然留下來斷後,蓮生看著冰烈艱難地喘息,他身上有幾處用衣襟包紮的傷口。他可能是不想暴露身分才支開我,但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他也確實在為了我冒險。
……但誰說謊言不能也是真實?
冰烈的雙眼變得空洞,似乎已開始看見另一個世界的景色。蓮生激動地抓起他的手搖晃,咬著牙問:「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本來在他心中,那個作為夥伴的人已經澈底死去。但現在,他再次看到了他的影子……
雙眼恢復焦點,停在蓮生身上。「沒……有……」嘴角彎了彎,「回去……照顧……你的……小女孩吧……」他不再看著蓮生,眼中映出滿天星斗,「這樣……就好……我總算……可以……離開這個……見鬼的……爛地方了……」
這就是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他長出一口氣,頭歪向一邊,不再動彈。
蓮生花了好幾秒才讓這個事實進入自己的腦子裡。
他嘴唇開始打起哆嗦,整張臉揪成一團,全身顫抖。終於,他伏地痛哭起來──不全是為了他。這是他打從妻小死去後,第一次這樣毫無顧忌地宣洩,他不必再控制自己。
他想到了自我了斷。在失去了復仇目標和僅存同伴的現在,繼續活著只是一種折磨,永遠休息似乎是他應得的歸宿。他的心原本是乾燥的木柴,被仇恨的烈火點燃,現在終於燒到了盡頭,化成了迅速變冷的灰燼。
但他遲遲沒有向那柄插在屍體上的刀伸手。那團灰燼裡頭還有一小塊亮著火光的地方。還有一個責任等待背負,有一樁罪孽需要償還。
還不到休息的時候。
他呻吟著起身,抹去臉龐上的淚水,拔出長刀還入鞘裡,連刀帶鞘取下,將刀綁在自己的腰間。他拾起自己的斷手,放在那具身體上,再費力地拖來一些枯枝蓋住它們,然後用熊熊烈火敲入這具棺材上最後的一根釘子。
他轉過身去,沒有多看,也沒有回頭。形紋像拐杖一樣支撐著他殘破的軀體,他一拐一拐地走開,尋向下山的路,並在心中乞求蒼天再給他一次運氣,讓他能夠回到該去的地方。
※
小楓已經醒了很久,卻還是一動不動地待在黑暗中。
從她被霍先生帶到這裡來之後,已經過了多久呢?大家都對她很好,很溫柔,他們會耐心地陪伴她。沒有人會打她或索求她的身體。
可是她覺得自己的惡夢才剛開始。她經歷過的痛苦在她的心中到處啃嚙。這些痛苦一直都在,但以前她光是為了活下去就竭盡全力,沒有給它們孵化的機會。而現在這窩蟲子已經長成,她很懷疑自己能有消滅它們的一天。
她希望自己可以像這樣永遠待在黑暗裡。
但她終於還是動了起來。清脆的鳥鳴從窗戶流入,彷彿在鼓勵她。她甩甩頭──從柔軟的床鋪起身,抖落身上的毛毯。
她摸索著,打開床邊的罐子,從裡面拿出一隻甲蟲,和一顆熟爛的果子。然後她戳了戳果子,用蘸著汁液的指頭在甲蟲身上塗抹。她看不到,但以前她就常在黑漆漆的坑洞裡這麼做,她的手指知道該怎麼動。
很快,線條在甲蟲背上形成一個散發出淡淡綠光的紋路。她讓甲蟲從手指一路爬上自己的肩膀,調整好位置後,要牠固定在那裡不動。
暫時性的蟲形術能讓形者以簡短明確的命令操縱目標動物,並與牠共享部分感官。雖然蟲子的眼睛和人的非常不同──她看不遠,看到的東西也很模糊,還少了好幾種色彩──但總算又可以看見東西了。
她摸索著地走出木屋,陽光令她全身暢暖。
她朝前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爬上小陡坡。她走得很慢,但走出的每一步都讓她感到踏實。她來到一棵大樹底下,背靠樹幹坐了下來。她可以聽到底下的飯堂發出的喧鬧聲,不過她暫時還不想加入他們,只是一個人靜靜地感受著微風的吹拂。
她開始對著天空努力練習微笑。這不難,但牽動嘴角的動作感覺很空虛,她覺得自己的笑臉一定不怎麼好看。
她希望可以露出讓人覺得她很高興的那種笑容,因為她想到了霍先生的話,想到了那個人。
孩子,他很快就會回來,他不會希望看到你是這副模樣。
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在礦坑陷入暴亂時,媽媽沒有加入周圍的人,打算帶著她逃跑。但她沒有成功,還因為這樣丟掉了性命。而她雖然活了下來,卻只能被他們奴役凌虐,連同樣被使喚的同胞們都沒對她好過。她好幾次都希望自己能夠死去。
雖然那個溫柔的大叔給了她力量,但她一直沒能好好下定決心去使用它。
這時那個人來了。他率領著人,揮灑著光與火焰,三兩下就消滅了那些惡魔。
她知道他不是為了她才這麼做,她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那個人;他替她報了她和媽媽的仇,儘管他可能根本不知道。
可是她的苦難沒有因此結束。幾個傢伙見到不妙,便帶著她悄悄逃走,在運氣的庇佑下居然成功了。但他們不能,也不懂如何去做正當的營生,於是很快幹起強盜的勾當,四處燒殺擄掠。也許是為了發洩被追捕的恐懼,他們對她的欺凌變本加厲。
然後,在她就要被處死時,他又一次趕來救了她。這次真的是為了她。但她還來不及和他道謝,他就又離開了她。
她真的很想回報這份恩情。
她也許永遠不能像他一樣強大,可是她會好好努力;儘管還不知道自己可以為他做什麼,但她要先從重新站起開始。
從露出一個能讓他覺得她很高興的微笑開始。
這很困難,可能遠比殺人還要困難,但她還是要不斷嘗試,也許有一天她真的能夠──
沙沙。她跟前的草地發出被人踩踏的聲音,一個背著陽光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她愣愣地停下動作,睜大已經不存在的雙眼。
那人鬍鬚雜亂,雙頰微凹,身上到處都是髒污、破洞和傷口。他駝著背,右手的袖管空著,看起來就像一株被強風硬生生吹彎、折枝的樹木。
見到少女的臉面對自己,他一下子像是漏氣的皮球,縮起雙肩,背也更駝了。他的嘴唇不停蠕動,卻始終沒能發出有意義的聲音。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嘴角很自然地彎出弧度。她站起身來,張開雙臂,迎向錯愕不已的他。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不過沒關係,他們會有很多時間把這些全部弄懂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