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路標

（安娜塔莎‧塔洛辛的視角）

魔族是危害人類的野獸，是應當排除的存在。這個認知由我小時候就已經一直存在，到我長大成立了冰之薔薇與之戰鬥後，也沒有絲毫動搖。倒不如說，在經歷去年那場激戰、自己與奧路夫都差點命喪於魔族手中，這個想法就變得更為堅定了。

即使莎凡妮亞突然主張希望跟魔族嘗試接觸、使用彼此廝殺以外的方式相處，我也完全不覺得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出於對這位長年陪伴在身旁支持自己的摯友的尊重，我並沒有對她潑冷水，只是心裡還是覺得這是註定不可能成功的目標。

魔族是敵人，這是大杜西里公國的道理。我也好、艾可也好、我們一手創立的冰之薔薇也好，都是透過殺死魔族這種功績獲得承認以及贊同。當然我們並非以這個單一標準去衡量自身的價值，但是外界的看法、民眾的思想確實如此。

現在回想起來，第一次對於過去深信不移的事實產生疑問、大概是在得知娜德雷公主其實是被魔族所操控冒充的時點吧。關系其實說不上友好，但是好歹也是相識了十多年的人。然而我在讀取她侍衛的過去得知真相以前，完全沒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一開始懷疑她的就只有艾可一個人。

不對。與其說自己是因為沒有發現娜德雷公主被冒充一事而感到震驚，倒不如說是對於在那幾個月裏自己居然能跟魔族如此稀鬆平常地相處不可置信。哪怕是寄生型魔族、能夠讀取宿主的記憶作出近乎完美的應對，她的表現實在是過於貼近人類了。不管是偽裝時的言行，還是撕下面具進行侵略時、於戰場中發出不必要的感概。

然後，就在昨天我得知了讓人更加震驚的事實……

「安娜塔莎大人，請問您還好嗎？」

「啊，我沒事，只是稍微在想一些事情而已。謝謝你，鮑斯。」

此言一出，我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甚麼、慌忙地捂著嘴。在我身旁的捷洛以及艾德蒙也略顯尷尬。

沒錯，這位我以為是自己親族的少年，在企圖自殺後至今仍未能恢復意識。站在我面前跟我說話的，是寄生在鮑斯身體裏的魔族。

「請不要太過介意，我自己也挺喜歡『鮑斯』這個名字。所以，不管怎樣稱呼我都沒問題的。」

聽到他以溫文爾雅的態度回答，我出神地看著他那張因為曾經被放逐而比同齡的捷洛和艾德蒙遠為衰殘的臉、以及因為背負了遠超他所能承受的壓力而刻蝕於臉上的皺紋。這些，是我和父親大人的罪孽、傷害了同族的罪證。

「派拉塞特，當你接觸到我們這邊的時候，大概覺得人類很可笑對吧？」

「這個……讀取了鮑斯的記憶後確實是挺驚訝的。以前一直以為所有人類就是一個單純的力量集合體，非常欺負殺害魔族。若果平常有多留意姐姐的說教一點也許就能有些心理準備了。沒想到人類的社會擁有如此複雜的構造……也沒想到人類會對同胞也露出獠牙。」

我雙手捏緊成拳頭，拚命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別爆發出來。現在不是一個人沉浸於悔疚的時候，我有必須向這位在我們當中生活了最為長久的魔族詢問的事情、找出自己一直迴避著的答案。

「看到鮑斯的家人時，沒有覺得他們也是欺負殺害魔族的一份子、進而憎恨他們嗎？」

「沒有。看著為了糊口而拚命努力四處奔波的他們，就把那身影跟擔驚受怕、不斷逃跑只求保命的同胞重疊在一起。我告訴自己反正為了潛入成功繼續演戲是必須的……回過神來，已經不怎麼把人類和魔族分開了。妳們還有姐姐倒是一直都劃出了明確的界線，也就我是一個吊兒郎當的傢伙呢。」

是嗎？也許只是我們過於頑固而已。露出淡淡的苦笑，我繼續提問。

「那麼，當你見到我的時候又是怎麼想？旣是屠戮了眾多魔族的冰之薔薇團長，亦是漠視鮑斯一家任由他們遭受痛苦的塔洛辛家長女。無論從哪邊考慮，你會敵視我也是再正常不過吧？」

「這麼一想還真是這樣呢。不過，當第一次跟您見面時，就已經看到您到底是被艾可大人改變得多麼徹底。雖然統領魔族剩餘反抗勢力的姐姐是很努力啦，但是再怎麼說想要在失去了大邪神的情況下以戰爭勝過人類還是太困難了。反之，如果能像艾可大人那般改變您、改變其他人不再跟魔族敵對，是不是比較可行呢？」

原來如此，他曾經對我、還有艾可這些同伴殷切投以盼望啊。而我卻又一次，讓他感到失望。我垂下頭，任由滑落長髮遮蓋自己的臉龐。

「過往未能回應你的期待，真是抱歉。」

「請不要在意，改變人心這種事不能強求，到了今天我已經明白這一點。而且我也不是沒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只是……對於安娜塔莎大人、艾可大人還有姐姐最終還是走回過往的舊路，延續千年的戰爭，我感到非常遺憾。」

「那種事情不會再讓其繼續下去了。從今以後，我會回應你的期望的。」

毅然地抬起頭後，看到派拉塞特稍微睜大了眼睛。

「為甚麼？」

「作為塔洛辛家主，對於你為鮑斯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於情於理也應該報恩才對。而且，我也差不多該改改老是不聽莎凡妮亞意見這個壞習慣了。」

聽到從不遠處傳來「我都給妳耳提面命多少年了~」的歎息，我輕輕地笑起來。真的，太遲才明白了。然而，這不構成不去改變的借口。

我能夠改變，其他人能夠改變，魔族也能改變。若果能創建出更美好、讓大家更為幸福的世界，那就沒理由故步自封了。

雖說，比任何人都要早、先一步有所改變的就是眼前這位魔族，實在是讓人慚愧啊。